說時也好,命也好,佔央的挑釁是王離漫長的人生路上第一次趕上鬥將的陣仗。
這是沒辦法的事。
大秦之時,各地的信息並不靈通,王離不像李恪那樣看過《三國》,又不甚在意其他戰場的村夫打架。
更重要的是,今日風大,且利於秦,大風從王離耳後呼呼刮過,把佔央的聲音切得七零八落,完全不能聽個真切。
王離完全猜不到對面這個很有槌鼓手面相的猛士想幹什麼……
投誠麼?似乎囂張了些。
邀戰麼?人數又少了些。
莫非是軍使?
王離的眼睛一亮,手扶欄杆,親問左右:“陣前何人?”
耳朵好使些的令兵分辨了半天,像個翻譯官似的一字一頓:“我,乃,將,越,裨,佔央!將軍,他說他是彭越的親信裨將,名爲佔央。”
“竟是個裨將?”王離不由生出同病相憐的感慨。
看來當世裨將俱是如此,才華素不爲上將所重。
想當年,他堂堂北軍二把手要爲李恪這等小輩看家護院,而對面,堂堂二把手更是淪落到送信爲使……
王離突然特別想聽聽他說的什麼。
就在這時,平地旋風,一陣妖風突起於兩軍陣前,爲王離送來幾字音節。
“誰來斬我……”
“真猛士也!”王離聽出了話裡深深的悲愴與無奈,恍惚間就對佔央生出三分好感。他對令兵說,“將軍不死軍前,猛士不落人後。你且去告訴他,兩軍交戰,不殺來使,他若有戰死之意,便在陣中,各付全力!”
那令兵是王家的後輩,聽到這光明磊落的堂堂之言,激動之意險溢出胸腔。
他強壓着聲音的顫抖,抱拳應諾:“嗨!”
說完便整束衣甲,蹭蹭蹭跑下將臺,去向佔央通傳回令。
此時的佔央很尷尬。
因爲鬥將盛行的關係,如今的軍陣將軍一般都策馬在前,方便聽音。而王離不這樣,他站在高高的將臺上,將臺又埋在厚厚的軍陣間。佔央迎着風喊了半日,嗓子都快啞了,可王離還是沒有反應。
不僅王離沒有,整個北軍上下都如泥塑木雕,迴應佔央的,只有冷漠和無視。
難道就這麼灰溜溜回去?
佔央躊躇了。
策着馬在秦軍陣前踱步,左一圈,罵幾聲,右一圈,諷兩句。
待轉到第三圈,他終於看到王離排出了一員小將,穿着鮮亮的鎧甲,腿着跑到兩軍陣前。
“佔將軍!”
這一刻,佔央願視其爲友!
他當即撥轉馬頭,打馬提繮,粗大的狼牙高高舉起,一聲暴喝,聲若震雷:“來將通名!”
小將扯着嗓子迴應:“我乃王將軍麾下王秀,將軍……”
“原來是個部將,看招!”
追流星,似趕月,其聲未抵,龍馬先至!佔央一聲招字未出,長滿倒刺的狼牙棒便已經拍在小將頭頂,撲哧一聲,就把那年輕的腦袋整個拍進了胸腔當中。
屍體垂倒!
佔央一擊制敵,當即揮舞起沾滿鮮血與白漿的木棒回馬高呼,引起趙營陣陣喝彩。
可他並沒有看清王離的臉。
王離臉色鐵青,卻壓抑着怒火,他下令,那聲音宛如出自九幽,寒冷刺骨。
“既然你如此不識好歹……令!大弩!”
王離令下,秦軍始動。一聲聲文盲完全聽不懂的號令在陣中炸響,整個大陣便如活人呼吸般一漲一縮,顯露出巨大的縫隙。
“啓括!”
“開弦!”
“架矢!”
“迎!風!”
上百個操士推着四五十架秦大弩出現在縫隙的那頭,不多時便完成瞄準,四五十枚兒臂粗的弩矢閃爍寒光,把佔央及周遭徹徹底底籠罩其中。
王離輕輕揮下手臂。
“風!”
這是第一聲佔央聽夠得懂的戰號,而其中所蘊含的意義足以讓每一個聽到的人都不寒而慄。
他頭也不回,向着本陣猛然提速。
可馬兒又如何跑得過聲音?
更響亮的戰號傳過來了,十萬人敲打着兵戈盾牌,齊聲高喊:“大風!大風!大風!喝!”
機簧錘落,大弩齊發,數十聲低沉的嗡鳴在虛空當中合作一股,如同呼哨撕碎空氣。
成片的烏光攆上戰馬,第一枚擊中馬臀,把馬匹撞飛,在空中打橫,緊接着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
絢爛如煙花般的處刑持續了整整一個呼吸才止消散,隨同消散的還有佔央與他的愛馬。
除了一地人馬難辨的碎肉血泊,他留在世上的印記只剩下那枚鑲滿鐵釘與倒刺的狼牙棒。它被一枚大弩射到對穿,直愣愣運送到趙軍陣前,斜插入土,狀若墓碑。
王離抽出了劍!
“趙人無禮,辱我太甚!擂鼓,擺陣,化雁翎突進,各軍殺敵,捋功耀祖!殺!”
……
七月初八,夜,漳北平原,漳懷鄉治。
漳懷鄉註定會名垂青史。
以一鄉之治,南北數裡,她不僅有幸成爲趙國曆任都城當中的一座,更有幸兼任了趙王的行營,從此後軍政雙全,至此可與大梁、邯鄲、臨淄等名城媲美。
三日前的那一戰把趙軍的士氣打到了谷底。
野戰狀態的北軍如斯恐怖,那鋪天蓋地的弩矢,左右環抱的精騎,還有那些抱盾於前寸步不讓的重甲步兵,以及抽冷子來上一下,卻彷彿無堅不摧的大弩齊射……
趙軍一敗塗地,死傷狼藉,如喪家之犬般慌張張逃進紮在漳懷鄉的行宮大營。若不是馮劫靈機一動,找了個大膽女子在營外抱着免戰牌守轅門,只那一戰,趙軍可能就已經變作歷史,片甲無存了。
北軍成了趙軍的噩夢。
每每夜裡,總有士卒啼哭驚醒,緊接着便是大營躁動,非斬首奪志不可威服。
趙國君臣愁眉不展,一日三聚商討對策,可營中如此狀況又能有何對策?不過就是苦酒一杯,聊以**。
今夜仍是如此……
趙柏、彭越、馮劫、張耳四人在帳中飲酒,那膽大的女人抱着免戰牌在數裡外的轅門守候,曲陽夫人在後營悲歌,唱的是《國殤》,聲音幽幽,幽幽嘆嘆。
營中又開始喧鬧了,趙柏知道又有士卒做了噩夢。
按着前兩天的規矩,喝得六分醉的彭越就該出去砍人,看到亂跑的砍上幾個,營中自然就沒人亂跑了……
可這時,曲陽夫人的聲音驟然高了。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爲鬼雄】
趙柏猛然起身,把醉眼迷離的三人都嚇了一跳。
張耳愣愣看着,小聲問:“王上……”
趙柏鏘一聲抽出了劍,幾劍劈開王帳,一路走,一路劈,絕不折轉,絕不停步。
三人慌忙跟在身後,跟着趙柏直來到後營,站在曲陽夫人的帳前。
曲陽夫人的聲音傳出來:“王上執劍,今夜是要親手殺人麼?”
趙柏大笑搖頭:“媼,孤要娶王后!”
凡是聽到的人都以爲趙柏瘋了,唯曲陽夫人不覺得,還認真問:“可有人選?”
“有。”
“爲娘可見過?”
“見過,也未曾見過。”
“那是何人?”
“就是那轅門之外,爲孤守了三日生靈的女人!”
“那女子……她有些瘦弱,亦不如王上的幾位美人淑麗。”
“爲孤送葬的女人,好不好看不重要!”
“既然王上已有決斷,爲娘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