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唯有一人祝福的昏禮……而且是真真切切的昏禮,因爲眼下的時辰,是黃昏。
趙柏就那樣提着劍,穿着冕服,穿過混亂的軍營,直直走出趙人賴以爲生的轅門。
這或許是莫大的諷刺。
趙國以慷慨悲歌之士聞名於世,可僅僅與大秦的北軍有了一戰,就淪落到要仰賴一個瘦弱女人的身軀來苟且偷生。
這不是趙柏想要的生活。
所以他笑着走出去,在彭越、馮劫、張耳三人的注視下,在亂而復靜,緊隨在後的數百上千兵勇的注視下,沒有半點猶豫。
他終於看清了這個女人。
火光之下,粗布鬢釵。
她很瘦,很白,抱着大大的免戰木牌,看起來有些可笑。
可她又半點不可笑。
趙軍危亡之際,五萬多個男人向着營中奔逃,唯有她在馮劫的請求下,費力地拖着這塊大大的木牌逆行而出,然後安安靜靜坐下來。
最險之時,鐵騎的刀鋒幾乎觸及面龐,可她不避,不退。
她坐在轅門中間,獨自一人與上萬秦卒對視不動,直到在人羣中找到王離,秦軍如潮水般退卻。
此後的三天,沒有人能想起給她送食,天爺用暴雨給她喂水,她隨時都可以走。但每每秦軍的斥候出現,她總在那兒,不言,不語,不食,亦不動。
是個好女人啊!
趙柏如此想着,也如此說:“喂,擡頭。”
女人緩緩擡起頭,眼神有些木訥遲鈍,慢慢地,慢慢地才恢復了那麼一點點靈動。
“你認識孤麼?”
女人想了一會兒,搖頭。
“那你知道孤是誰麼?”
女人點頭。
趙柏皺起眉:“你不認識孤,卻知道孤是誰?”
“只有王上……自稱孤。”
她第一次說話,聲音竟意外地好聽。
趙柏不由挑了挑眉毛:“孤名叫柏,嬴姓,趙氏,乃是平原君五世嫡孫,武靈王血脈後嗣……嗯,還是秦武安君,大雍相國恪的義弟。”
女人微微低頭,權當作福:“民女見過王上。”
“你叫甚?”
“懿。”
“姓甚?”
“戚。”
“戚懿……”趙柏認真想了想,“你哪年生人?”
“秦王政二十二年生。”
“秦王政二十二年……十七,倒是與孤年歲相仿。你可婚配?”
“不曾……”
趙柏突然覺得這女人不是太好打交道。
他深吸口氣,好似要鼓足餘勇:“孤就要死了,欲在死前迎你爲後。我大趙的一夕之後,你可願麼?”
戚懿臉上第一次露出詫異的表情,輕聲說:“王上,若行昏禮,則民女得離此地,營中王軍無人庇護,或會被秦人殺盡……還有,秦人斥候每夜皆來,若是看到王上在營外,亦會射箭。”
“孤已不懼了。”說出這句話,趙柏終於暢快地笑起來,“孤花了三日去想,爲何大趙王軍不可敵的秦軍卻會被孤的王后擋在營外……”
“……民女不是王上的妻。”
“孤終於想明白了!”趙柏自說自話,聲音裡滿是敬佩,全然不管戚懿的反應,“秦人雖暴虐,卻是勇士!十五萬秦卒,十五萬勇士!他們不願手染義士之血,無論此人是男是女。然,這義士爲了保護五萬個懦夫,終將被生生餓斃在這兒!”
“生死是妾自己的事,與王上與營中諸位皆無干系……”
“孤!亦不願手染義士之血!”趙柏放開了聲音,在安靜的夜裡聲震雲霄,“燕趙古多慷慨悲歌,何以今日,唯餘懦懦?”
“孤十二離家,遊歷天下,稚齡孤身尚不惜命,何以至今日,反倒怯怯?”
“是王離勇甚麼!”
“區區王離如何能與大兄比較,孤連大兄都不怕,還懼王離?”
靜夜,朗聲!
斥候的秦人被吸引過來,看到火光下趙柏的冠冕,擡弩便射!
弩箭飛射,忽有道人影衝出轅門,電光火石間將趙柏擋在身後,是彭越!
鋒矢入肉,透臂而出。彭越牙關緊咬,翻手拔劍踏步投出,登時便刺穿了斥候的咽喉,一擊斃命!
彭越抱着臂單膝跪地,正聲明稟:“有稟王上,刺客已斃!”
趙柏輕輕點了點頭,既不嘉獎,也不埋怨,只是看着戚懿:“懿,孤要去戰!一人跟隨,便帶一人去戰,十人跟隨,便帶十人去戰!孤的身上流的是武靈王的血,孤的身上流的是平原君的血,便是必死之戰,孤也不會辱沒了這身血脈!”
“便是無人跟隨,王上也戰?”
趙柏哈哈大笑起來:“懿謬也!孤此戰,已有一人相陪!”
他身後的彭越嘭一聲叩下響頭,高聲宣道:“臣,大趙上將軍彭越,願隨吾王赴死!”
馮劫心馳神蕩,大步邁出,第一次向趙柏誠心下拜:“臣,大趙左丞相馮劫,願隨吾王赴死!”
張耳亦跟隨:“臣,大趙右丞相張耳,亦願赴死!”
“臣願赴死!”
“臣亦願赴死!”……
越來越多的喧聲,越來越多的跪拜,轉眼之間,趙柏身後已聚起了一兩千人,還有更多的人通過口口相傳,正持劍握弓跨過轅門,匯合到那個隊伍當中。
整個行營已經炸響,趙軍的士氣如日中天!
趙柏依舊沒有回身去看,他只看着戚懿,臉上盡是得意洋洋的笑臉:“看吧,孤雖稱孤,有諸多大趙豪傑相伴,死後卻必不會孤,如今只看你了……懿,孤欲迎你爲大趙王后,你可願否?”
戚懿怔怔地,怔怔地……
“妾,願意。”
“甚好,甚好!”趙柏大笑着走過去,掰開戚懿僵直的雙手,取下免戰,又鄭重地把自己的王印綁在她的手腕,溫柔說道,“本該予你一個盛大的昏禮,然孤沒空,所以昏禮就免了罷。你腕上是孤的王印,現在則是你的後印。”
他扶着戚懿站起來,抱着她,第一次轉身面向自己的臣民。
“孤宣之於天,宣之於祖,自今日起,戚夫人便是爾等王后,爾等當敬,當禮,當視之如孤,不可背離!”
近萬人齊齊宣拜:“如若背離,死不魂歸!如若背離,死不魂歸!臣等……見過王上,見過王后!”
“死無憾矣!”趙柏仰天長嘯。
“願雖吾王,死不旋踵!”行營內外,整整五萬人仰天齊嘯。
趙柏長舒了一口氣,拖着戚懿的手來到馮劫和張耳面前。
“耳,劫,你二人是文臣,乃大家,孤信重你們,此番將身家性命交託於你們……”
馮劫瞬間明白了趙柏的意思,慌忙擡頭。可是趙柏的速度遠比他快,搶在他說話之前,一言便堵住了他的話頭。
“孤的王后與太后,得靠你們護去大雍交到大兄手裡。孤沒有後嗣,你們要從趙氏孩童中挑個聰慧的交予王后養育。再十五載,趙氏將復起,孤會在天上看着。此乃……詣也!”
天邊突然響起了悶雷般的回聲……
彭越面色大變,猛拔掉臂上鐵矢,一躍而起:“是王離的鐵騎!全軍列陣!”
他高喊着,從陣首飛快疾奔至陣尾。
這次沒有一個人出逃,反倒有越來越多的將士從營中奔出,手握劍戟,持劍並立。
彭越從一人手中結果長戟,雙手緊握:“耳君,劫君,速護王上、王后脫逃!大趙復起何須十五載,我等……今夜便滅了暴秦!”
“滅暴秦!護王上!滅暴秦!護王上!”
趙軍的士卒開始前進,穿着裋褐,披着麻衣,手握長劍,斜挑長戟。
他們喊着滅暴秦,護王上的口號,緊隨着彭越的腳步,聲音不抖,臉色無疑。
遠處已經可以聽到秦人的戰號了。
那一聲疊一聲的風的呼喊匯聚在蹄聲裡,在夜風之中如此清晰,宛若天邊,又近在眼前。
張耳突然笑起來:“王上,上將軍不願遵詣,是死罪。”
趙柏愣了一下。
“我不遵詣在將軍之後,是從罪,罪不至死。”
丟下這句,他返身疾奔。儒生強健的身體讓他如山猿般飛快,不一會兒就穿過趙陣,超過彭越,張開雙臂,直挺挺攔在兩軍陣中。
遠處騎兵拍馬而至,三聲大風,弩矢飛射!
那些矢呈弧線拋起,帶着呼嘯高高地越過張耳,然而精準落在他與彭越的正中,自起至落,不傷一人!
王離在衆騎卒的擁簇下自陣中緩緩走出,居高臨下看着張耳:“你是張耳?”
“正是區區。”
“何以衣冠不整,形容狼狽?”
張耳矜持一笑:“今夜王上向貴女示愛得成,宴請全軍,耳酒後孟浪,故有此容。”
“將死之際,迎娶王后?”王離狐疑道。
“正是也。”
“可是免戰牌之女?”
“正是也!”
王離不屑地笑起來:“此女殊異,可配帝王,趙柏高攀了。”
“配與不配,貴女卻已將婚約應下了。”
“便是應下也未成婚,便是已婚也可再婚。”王離無所謂道,“待殺盡你等,我會收此女子爲義女,爲其擇一佳偶爲續,定較趙柏優勝!”
張耳哈哈大笑三聲:“既如此,王將軍可願成人之美,予吾王三日之婚期?”
王離不悅地眯起眼睛:“憑甚?”
“耳,願爲秦質!”
“你不配。”
王離冷冷搖頭,擡手一揮。身後鐵騎得其將令,齊齊下弦,揚弩迎空。
劍拔……弩張!
所有人同時摒住了呼吸。
正當時,一道蒼老而暴躁的聲音在秦軍側後炸響:“楚上將軍籍攜十萬將士赴趙王酒宴,何人慾攔耶!”
楚軍,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