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巧節當夜二更天,後面的望樓上仍不時傳來衆女的嬉戲聲,寒菸曾來到大堂給他送來精巧的小點心。一直趴在堂中沙盤上的班超心事重重地返回自己的大案後坐牀上坐下,卻見案上放着一方白帛,上面寫着一首樂府。
“七夕看碧霄,人約奈何橋。
含淚望秋月,絲穿千萬絛!”
落款是“小女寒菸敬祝老翁女兒節安好”,看筆跡他也知道這正是寒菸手筆,寒菸未稱“阿翁”、“家翁”,卻說“老翁”。
這分明是在給紀蒿做媒呢,其實班超心裡清楚得很,這媒還用做麼,紀蒿這“漢使夫人”都當了一年了,他班超就象是被紀蒿用一根無形的紅繩捆綁着,現在就是想逃跑也沒那麼容易了。潛意識中仍想向鄧堯、馮菟表明他的忠貞不三,可從感情上其實他早將這個小虎牙當成了自己夫人。
只是很可笑的是,兩人都端着。從在於闐國相會至今天,二人連手都未拉過一次,更別說睡在一張榻上!
班超心裡在苦笑,即使將來被“逼”着睡到一張榻上前,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別的,而是要狠狠教訓一頓這個虎牙妹!
他又從懷中拿出一封羊皮書,上面卻只有四個隸書漢字,“大戰將至!”那是六月初的一天夜裡,有人造訪了權魚的這座府第,也就是現在的盤橐城漢苑,並飛刀直直地插到班超臥房的案上。等班超驚醒追出,人早已不見蹤影。
當夜夜值的是劉奕仁、吳彥二將,他們根本未發現異常,等班超返回,二將才知有“貴客”來訪!
可班超好緊張了一頓,下令各州準備應戰,並親自巡視了東北疏勒州、北嶺州,同時一再給各國、各州下令要嚴防敵偷襲。可一個月過去了,“狼”未來。明天就是節氣小暑,這個炎熱的酷夏七月,西域整整七個月無戰事,疏勒國各城官民緊繃的神經都已經鬆馳,此時最容易出事。
這段時間胡焰和權魚麾下的斥侯們也不斷將同樣的信息報來,可呼衍獗卻一直呆在焉耆國南河城的都尉府中,呼衍獗的主力龜茲大軍也一點動靜沒有,這讓班超心裡沒底了。
他將疏勒軍主力配置在王治盤橐城、疏勒州的疏勒城(注:此非耿恭防守的車師後國疏勒城,同名),離赤河城、勒丘城不過二百里,可隨時支援各要點。只要發現呼衍獗欲兵進東北疏勒州的赤河城或東疏勒州的勒丘城,疏勒軍都可在兩日內趕到。
這就象兩個勢均力敵的高手對壘,突然一方引而不發無聲無息了。雖然他一再下令嚴防死守,但他清楚,各國、各州和各城一定以爲又和過去一樣,狼到底未來,神經便絕難繃緊。
半夜裡,班超感覺漢苑又有人秘訪,便突然驚醒了。但他躺在榻上連藍紗布蚊帳都懶得掀開,更沒有追殺出去的念頭。這是一個癲鬼、狂徒,這是一個被北匈奴拋棄、被漢朝打入死冊的可憐蟲、魔鬼,班超沒有時間搭理他。
此時漢苑內外又一片安靜,靜得讓他心虛、不安,甚至有點膽顫心驚!
他憂心忡忡地起身,掀開蚊帳下榻走到廳內的案前坐下,拿起寒菸寫的樂府百無聊賴地看了一遍又扔到一邊,然後端着燭走到堂中央的沙盤前,就這麼盯着赤河城枯坐着迷糊到天明。他不知道呼衍獗這個魔鬼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他只是憑感覺,覺得這個不速之客一定是在向他傳遞着某種信號!
想起竇融大人當年總結的北匈奴戰法,“行如滿月問路,進如羣狼畢至。臨如塵暴席捲,圍如衆狼狩獵。陷如萬箭鑿心,祭如徑路取首。”
疏勒國歸漢,呼衍王斷然不會允許呼衍獗按兵不動。只是呼衍獗在於闐、莎車已經兩敗,他定然窮思之後要改變打法。班超忽然汗毛倒豎,胡焰麾下的斥侯一直未發現龜茲大軍有探馬動作,這太反常了。盯着“羣狼畢至”、“塵暴席捲”幾個字,他似乎悟到了什麼!
閃擊,呼衍獗一定開始行動了!
這幾個月呼衍獗刻意掩藏作戰意圖,這種戰略欺騙只有一種可能,他吸取了于闐、莎車兩敗的教訓,改變了欲一戰而奪其國的打法,轉而採取各個擊破的戰法,率重兵突然出動閃擊並佔領疏勒國一個州。進而以這個州爲基地,站穩腳跟,再逐州與疏勒軍爭奪疏勒國!
而東北疏勒州孤懸東北,班超的目光緊緊盯着赤河城!
同樣輾轉反側、徹夜無眠的是漢副使淳于薊。驛吏捎來了愛妻薛雲兒的家信,薛雲兒告訴他,阿母思兒心切,病體愈來愈重,已經臥榻半年,最近又染風寒,時常昏睡不醒,怕是捱不過今年。薛雲兒最後叮囑道,“將軍爲國奔走,當以國事爲重。雲兒將代將軍盡孝,萬勿掛念爲盼!”
看完信,他熱淚長流,嗚嗚哭泣出聲,最後將自己灌得大醉。他真想長上一對翅膀,飛回雒陽,飛回阿母身邊,儘儘人子孝。可他不能,呼衍獗虎視眈眈,疏勒國一場大戰箭在弦上,此時身爲副使、漢軍假司馬,他如何能返回雒陽?
忽然又想起崑崙山上,此時另一個婦人正腆着大肚子,那腹中便是他淳于薊的骨血。他有預感,可愛的蘇溫耶一定會給他生一個頂天立地的兒子,沒有其它理由,僅僅因爲他是威名留在崑崙山上的大漢墨俠!
又想到最大的煩心事,淳于薊習慣地攤開羊皮圖。呼衍獗整整七個月引而不發,作爲漢使團的副使和南道諸國副統帥,他的眼睛再一次盯着圖上的一座城池——赤河城。
疏勒國歸漢後,築了赤河城,作爲抵禦北道諸國的前哨。
那一片綠洲因赤河西岸數十里外便都是黃沙戈壁,因此前漢時那裡是疏勒國的屬國碣石國。可北匈奴人、龜茲人十餘年內兩度擊破疏勒國,生口近千人的碣石國只剩下二三百人。班司馬設置東北疏勒州後,遊民涌向赤河城四周墾荒,七個月來,全州州兵、吏民加起已經有兩千餘。
淳于薊一直駐守在疏勒城,作爲盤橐城的前哨,從疏勒城至赤河城只需一二天便到。
但倘若呼衍獗重兵犯赤河城,班超、淳于薊沒有實力與呼衍獗正面碰撞。從姑墨國的南城至疏勒國的赤河城,呼衍獗的糧道有千里以上,其間多爲荒蕪的戈壁、黃沙和莽原,淳于薊將率兩營疏勒國兵截斷糧道,逼呼衍獗退兵,別無他法。
國事蜩螗,正在愁腸百結之時,他的院門被敲響了。睡得迷迷頓頓的侍僕打開了院門,來人竟然是漢大使班超。
班超推門而入,帶進來一陣涼爽的夜風。“司馬,呼衍獗動手了?”淳于薊見班超深夜親自來訪,知道出大事了,驚得一下子從坐牀上蹦了起來。
“吾只是有不好感覺,事不宜遲,兀然兄弟辛苦一趟,當速趕回疏勒城!”班超未坐下,便趕緊下令,“如果赤河城有危,宜第一時間馳援!”
“好!”離天亮還有整整一個時辰,淳于薊無一絲猶豫迅速祗應更衣,穿戴好甲服頭盔,掛上崑崙、玄月劍,“吾現在就走!”
班超親自送淳于薊出征,二人在黑暗中並馬出盤橐城南門,等淳于薊與護衛士卒們身影已經消失在黑暗中,班超才帶着班秉、班騶二將返回漢使府。
天漸漸亮了,形勢果然陡變,斥侯們報回的信息紛紛彙集到班超的案頭。
正是在七月初七這個節日之夜,呼衍獗兵分兩路,一路由身體已經痊癒的大將石亀率領二萬人順於闐河隱秘南下閃擊于闐國,一路由呼衍獗麾下大將黎繁領五千人偷襲了疏勒國的東北疏勒州之赤河城。
赤河(注:即今喀什噶爾河)源自蔥嶺,是一條水源充沛、波濤翻滾、氣勢磅礴的大河。因上游兩岸富含礦物質,河水呈赤紅色而得名。它流過盤橐城南,然後順天山南麓流經疏附州(注:即今疏附縣)、疏勒州(注:即今疏勒縣)、東北疏勒州和尉頭國(注:即今巴楚縣),最後一直流至北河(注:即今塔里木河)。
兩漢時代,疏勒國綠洲內河道縱橫,林木茂密,枯草遍野。從盤橐城一直至北河,整個赤河流域都被茵茵綠草、農田與茂密的叢林覆蓋着。
班超新建的赤河城因河而得名,它巍峨矗立在赤河東岸綠洲之上,是一座長寬各五六百丈的大型夯土城堡。城四周墾荒遊民村落星星點點的村落分佈在空曠的綠洲原野上,城中州兵、吏民僅約千人。
此時的東北疏勒州總人口不過二千餘人,且多爲悍不畏死的遊民。忙碌的商道穿州而過,通向東北的尉頭國。整整幾個月龜茲人一點動靜都沒有,商道上大大小小的商隊來來往往、不知疲倦,人們的繃緊的神經已漸漸鬆弛下來。漢人七巧節這天,州長枇冉與州尉圪鬻二人甚至帶着州兵們在忙着開渠屯田。
災難是突然毫無徵兆地降臨這個新建的城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