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寒很快就走了,我留了下來。小米只睡了兩三個小時就醒了。那時天才剛剛泛出一點朝陽餘暉的樣子。我幾乎沒怎麼睡,她在牀上動了一下我就跟着醒了。我把燈打開,小米看着我似乎很意外,她摸着額頭皺皺眉,然後乖乖喝掉我遞過去的蘋果醋。那杯蘋果醋是江一寒準備的,說小米醒了一定要給她喝。
“我是不是又發酒瘋了?”小米坐在牀上問我。
我點頭,把杯子放好。
“是不是挺恐怖的?”她又問我。
“還好。”我說。
小米越過我把燈關上,然後在黑暗裡衝我露出潔白的牙和彎彎的眼,甚至還發出“嘻嘻嘻”的小聲音。窗外昏暗的光亮照進來,她背上的皮膚細膩的發亮。我問她:“你不冷嗎?”
“還好。”這回換她給我這個答案。
我穿着我的T恤不知道怎地居然打了個冷顫,“我冷。”我說,然後便躺下了。小米笑嘻嘻地也跟着我躺下,她的房子四四方方,像一個黑暗的盒子。我們都盯着天花板,她的眼睛裡有光。我聽見她說,“每次我唱完那首歌就會醉酒,發瘋,然後醒來忘掉。第二次再反覆如此。好像一條記憶短暫的金魚,不過我沒他們那麼幸運。”
她的語氣在記憶力很熟悉,似乎很久之前也有一個女生用這樣低低緩緩地嗓音和我說過她珍藏在心底的秘密。只是我怎麼也想不起那張臉,是誰,是誰呢?我閉着眼睛聽小米說話,她說着說着,便開始唱歌。
天又黑 不開燈的房間
夜無眠 涼水放在杯裡面
老巷子裡的吉他我還帶在身邊
用來演奏 沒有你的空缺 指尖……
我還記得你說的鑽石般想念 和 橘子糖如愛情的鬼話連篇
最沒出息的百般想念
你是不是又晃盪在哪一條無人的街 凌晨或深夜
有沒有改掉不吃早點……
被關在那第三個抽屜裡的紅線
沒有溫度的兩端沒有交點 打結
你忘沒忘那個老妖鏡的畫面和毒蘋果是預言的滄海桑田
最最鋒利的變化萬千
我總是習慣去留意看得見的每一條珍珠項鍊 就像你的眼……
中間的幾個饒舌音依舊被她唱得嫵媚撓心。她唱完了我們都沉默,時間好像停止。過了一會兒我說:“我喜歡聽你唱這首歌。”
“這句話我也說過。”她說,然後幸福的竊笑。像在空氣裡催開出一朵小花。
“那他唱得一定很好聽。”
“嗯!”小米重重地回答,甚至還點了點頭。
我沒再說話,靜靜躺着,好像一具失去活動的木乃伊。她突然又偏過頭來問我:“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
“……現在,沒有。”我想了一會兒,回答。
“爲什麼?”
“因爲我選擇告訴自己,流下的淚,受過的傷,那些種種醜陋不堪的傷疤,都只是小時候的事。所以,現在,沒有。沒什麼不開心的。”
小米好像在我耳邊嘆了口氣,若有若無,她用我媽媽那樣的語氣說:“西薇,你這樣理智精明是會吃苦的。”
我不知道回答什麼,只好短促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每個人都有傷疤,那傷痛讓人不願意與他人分享,唯有選擇隱藏,深埋,選擇一個人默默承受與流淚。然後再慢慢脫變,漸漸的自我催眠遺忘,等他們變成回憶,也就都好了。畢竟,一切都很好,不好也只是因爲時間未到吧。我一直是這樣覺得的。只是後來我才知道不是。一個人,如果能開口說出那些,才叫真正的癒合。而現在,我只學會了不再過問。
“西薇,你會想念一個人嗎?”
“……嗯。”
“是想念還是想起?”小米抽絲剝繭地問。
這個問題讓我在黑暗裡驟然睜開自己一直緊閉的雙眼,我想起我做得那個夢,愛麗絲在初醒時也是這樣的。我盯着天花板上小小的一塊污漬,說:“都有。”
只有偶爾想起,纔會開始想念吧。
“我也是。西薇,我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他就在臺上唱歌,歌聲讓我心動。他唱完了,我上去接替他的時候,他把話筒遞給我,然後帶着夏天的顏色衝我笑了一下,我彷佛看見了一個轉動的萬花筒,斑斕的色彩花了我的眼。讓我一陣眩暈,還險些把他遞過來的話筒掉到地上。想想都覺得自己當時真沒出息!嘿嘿……那是我過得,最不寒冷的一個冬天!”
我也笑,只是沒她那麼誇張。我的腦海裡突然涌現出許許多多的笑容,他們重疊在一起,果真如同一個轉動的萬花筒。我側過身,就看見掛在我正前方的一幅水墨畫,上面描繪着兩三朵大大的紅牡丹襯托在綠綠的葉子裡,右上角寫着湯顯祖《牡丹亭》中的第一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又閉上眼,這一次我睡着了。而莫小米沒打擾我。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正午,這似乎是我唯一一次醒來時看到是正當空的太陽。小米不知所蹤,我坐在牀邊睡眼朦朧地四處打量。才發現,小米家裡四面牆上都有掛一些水墨畫,可能是在路邊攤買得,也有可能是她自己畫的。我盯着南面牆上的一副畫出神,那是用水墨畫的一幅肖像,顏色飽滿,女孩的嘴脣像是剛成熟的櫻桃帶着微笑地弧度,只是眼睛裡滿是淚水。看得出這幅畫用了主人很大的心思。我看得正出神,正對着那幅畫的房門卻突兀地開了,我回頭,是江一寒。他看着我,略有尷尬,然後默默地關上了門。我不動聲色地撈過一旁的牛仔褲穿上,接着去給他開門。
他絕口不提剛發生的事,問我:“小米呢?”
“不知道。”我說,“我剛睡醒她就不在。”
江一寒走到那張唯一的大木桌子前,說:“給你買吃得出來。”他回頭,遞給我一張紙條。我接過,“哦”了一聲。
他突然就笑了,說:“你這小丫頭怎麼老是酷酷的一張臉。”
我說:“我不小。”一本正經的,讓他笑得更厲害了。然後我就坐在牀上看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