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愛鹿的被俘,直接導致了儲君之爭再起波瀾。
因爲莫那婁部將出賣骨愛鹿的鍋直接砸到了之前競爭儲位失敗的一位王子頭上。
這位九王子的外家,同莫那婁部在不久前恰好有點罅隙,莫那婁部此舉,也算是一箭雙鵰了:既報了家族仇怨,又在新主子容睡鶴跟前賣了好。
本來有資格在這危難時刻競爭儲位的四位王子,條件其實都差不多,沒有人有明顯的優勢,否則也鬥不起來了。
如今這位九王子,被認爲謀害了骨愛鹿,結合之前骨愛鹿牽頭,同那伏真一起定下六王子爲儲君的事情,很難不讓人懷疑,這是九王子不甘心謀取儲君之位失敗,趁着兩國交戰的功夫,試圖削弱現任儲君的支持勢力,完了再奪位。
九王子當然是喊冤的,可是六王子上臺不久,大穆那邊還隨時可能放回大王子……雖然說那伏真已經表態不會給大王子任何機會,然而莫那婁部在,那伏真之前對莫那婁氏的信任與倚重,茹茹上下也都看在眼裡,六王子跟他背後的外家,對此並不能完全放心。
這種情況下,對於競爭對手,自然是有錯殺不放過。
所以非常堅決的要求嚴懲九王子。
一時間潰逃百里之後才立住的營帳裡,爲此吵成一團,幾乎弄到要當場打起來的地步!
那伏真看的簡直是心灰意冷,再次懷疑茹茹的國祚是不是已經竭盡?
以至於連子孫都一個比一個不孝,一個比一個不顧大局?
他這邊愁雲慘霧,容睡鶴的心情卻很是不錯,畢竟大捷之後接到次子降生而且母子平安的消息,任誰都會高興的。
當然高興之中難免有些遺憾,他跟盛惟喬這會兒已經有兩個兒子了,可是這兩兒子,不管是妊娠還是落地,他都不在場。
也幸虧盛惟喬在孃家深的寵愛,有一堆長輩搶着關心維護,否則他是真的不能放心。
儘管盛惟喬在家信裡隻字未提他不在的事兒,容睡鶴自己卻盤算着,要趕緊幹掉茹茹,早日凱旋而歸,同妻兒團聚了。
只是那伏真雖然頻繁遭受打擊,死戰到底的決心卻不曾有絲毫的動搖。
六王子跟九王子的爭執,最後以九王子敗落告終,其實那伏真心裡清楚,這事兒跟九王子沒有關係,他也不是不懷疑推波助瀾的莫那婁部,只是莫那婁部對他的恩情,茹茹上下都知道。
相比之下,在沒有證據、大敵當前的情況下,做出外人認爲是忘恩負義的舉動,怎麼都不如索性再犧牲一個兒子來的息事寧人。
畢竟加上大王子的話,那伏真迄今已經立到第三位儲君了。
連那伏真花費心血最深刻、最寵愛、最上心的大王子,他都可以放棄,何況是其他兒子呢?歸根到底他根本就不缺子嗣。
只是那伏真的堅持,最終還是敗給了現實:莫那婁部攜了幾個小部族,會同孟伯勤一家子公開逃往大穆!
這個消息震動了整個茹茹!
要命的是,莫那婁部逃去大穆之後,抖落出許多對那伏真不利的證據,包括勾結孟氏謀害登辰利予,暗殺登辰利予的子嗣,剷除登辰利予的黨羽,還有一上臺就跟大穆開戰、以至於茹茹有了今日的兵燹之禍……莫那婁部作爲在那伏真困境之中的時候就投注他的大族,對那伏真的恩情既深刻,也一直被認爲最不可能背叛那伏真的人。
所以知道那伏真許許多多的秘密,甚至很多機密之事,本來就是那伏真交給他們去做的,從頭到尾的詳細經過,比那伏真還了解。
不但如此,莫那婁作爲那伏真的岳家,又是資助那伏真最久的大族,連他們都對那伏真沒了信心,不惜扔下還在草原上的眷屬,就在軍中的一羣人,帶着親衛投奔容睡鶴,可見那伏真的前途是真的非常渺茫了。
此事在茹茹國內掀起軒然大波之餘,諸位俟力發更是人心浮動,以至於王帳議事的時候,氣氛都古怪了起來。
上臺不久的六王子,甚至私下裡都向外家問計,就是茹茹到底還有沒有希望保全國祚?
儲君猶如此,何況其他人?
本來實力就不如,人心再散,那伏真縱然滿心悲哀,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是迴天無力。
然而他還是堅持要戰。
只是在這一次的兩軍交戰裡,那伏真非但親自下場參與廝殺,而且狀若瘋虎,一路向前,根本不理會兩側的親衛是否跟得上。
坐鎮穆軍後方指揮的容睡鶴看的清楚,嘆息一聲:“他這是存心求死了。”
手下於是請示:“陛下,是否成全他?”
“生擒吧。”容睡鶴思忖了會兒,說道,“回頭他若是願意安分守己,朕也不是不能封他個爵位,讓他在大穆頤養天年。”
頓了頓,又說,“這人跟朕其實很像。”
都是天真懵懂的時候爲手足所害,痛失了本來應該一帆風順花團錦簇的前程;都是在落入險境之後才醒悟過來,發憤圖強,重攀高峰;都是奪回了本該屬於自己的一切,卻也在這中間,將血脈之情撕成了碎片。
過往的傷痕銘刻於靈魂,可以裝作看不見,然而卻始終存在。
就如那伏真還是俟力發的時候,願意對容睡鶴低頭,然而當他做了可汗時,明明待遇可以更好,卻反而不願意了。
無非是因爲,登辰利予。
他不甘心在尚未奪回汗位的時候,如登辰利予所願的死去;可他更不甘心的是,做了可汗之後,再如登辰利予所詛咒的那樣,成爲亡國之君。
無論這一生有多麼傳奇,無論心中的怨憤有多麼深重,他這一輩子的生命裡,寫下最濃墨重彩一筆的,不是自小一塊兒長大的夥伴圖律提,不是少年時候下嫁給他的莫那婁氏,不是他傾注心血栽培的繼承人大王子,而是給予他少年無知時最慘痛一擊的盛世雄。
還有登辰利予。
遇見這兩個人,他所有的理智都彷彿不翼而飛。
而在容睡鶴,他的僞裝與自制更在那伏真之上。
但就像高密王妃,不,這會兒應該說趙太后,趙太后臨終前所期盼的那樣,他當時不是沒空返回長安,去見生身之母最後一面。
其實早在盛惟喬的信抵達前,受命在他親征期間全面監察長安上下的烏衣營,就已經將這事兒飛報御前了。
容睡鶴聞訊之後,揮退左右,獨自思索了很久很久,這期間他想過去見趙太后最後一面,不僅僅是出於母子情分,也是因爲,對於當年之事,成年後的他,有着許多的疑惑。
可是最終他還是淡然說了句:“朕知道了。”
然後就是波瀾不驚,像是根本沒聽說過這消息一樣。
與其說這樣的處置是一種報復,倒不如說是一種放棄。
因爲無論當年的事情有着怎麼樣的內情,事實就是,他這十幾年來流落在外,嚐盡了人世間的悽楚與艱苦,更經受了無數次的九死一生……在年紀還小的那會兒,容睡鶴甚至經常想着,如果自己真的失憶了就好了。
他記不得自己曾經高貴的身份,記不得被手足背叛的憤怒與悲痛,記不得當初還天真的孩子是怎麼樣在生身之母以及同胞兄妹面前小心翼翼的討好,更不會在成年之後前去尋找乳母,再受沉重一擊。
那樣他興許不那麼痛苦。
就算已經走過來了,甚至走到高密王嫡子正常情況下不可能達到的高度,容睡鶴如今想起這些過往已經心如止水,卻還是不願意星夜馳騁,去見生身之母的最後一面。
甚至不願意去追問那些過往的真相。
他不覺得這是懦弱,只是覺得毫無意義。
十五年歲月烙印下的傷痕與隔閡,他早已習慣了沒有任何血親獨自努力獨自奮鬥獨自應對一切,那些血脈相系在陰謀與分離之下,帶給他的沒有半點兒溫馨信任,只有森嚴的戒備與防範。
迄今容睡鶴還記得自己少年時候救下來的那對兄妹。
他去岸上找到那個跪下來求着妹妹委身海匪、最後卻顛倒黑白逼死了妹妹的兄長時,那番理由記憶猶新。
大恩如大仇。
所以從最初他決定同高密王府相認時,就沒想過會從這座王府得到什麼真心實意。
王府虧欠他的太多,多到根本不能相信他會原諒他們,他也確實不會原諒他們;多到必須讓他死了,上上下下的人才能夠如釋重負的,繼續過他們的好日子。
之後高密王,現在應該說太上皇的做法,也證實了這一點。
他們雖然血脈相系,彼此之間卻已經是千瘡百孔。
這樣的心情,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明白,是怎麼樣的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不,那種可惜,也只是不相干的外人站着說話不腰疼的所謂惋惜。
對於容睡鶴來說,他其實也願意看到,高密王府在承認了他的血脈,給了他光明正大迎娶盛惟喬的機會後,次日就死的一乾二淨,清清爽爽,再不礙他的眼。
一家人到了這樣的地步,又何必再相見相問相訣別?
只願來生來世,再無任何瓜葛。
年輕的皇帝眼中似煙雲盪漾,然而轉眼就恢復了軍中的冷酷與淡漠,說道:“但若那伏真不識趣,也儘管下殺手就是!左右有索鐵兒在,還有莫那婁部證明那伏真得位不正……他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
隨着他視線望過去,年已遲暮的茹茹可汗,正嘶吼着撲向一名士卒。
猙獰的神情與孤狼陷入絕境的瘋狂絕望,顯然徹底震懾了那穆人士卒,他幾乎是呆立當場,一動不動的被那伏真劈成了兩半!
鮮血飛濺而出,在半空開出了一朵血色曼荼羅,照亮那伏真滿頭白髮之餘,似與此刻天際的殘霞相互輝映。
……然而這也是茹茹可汗最後的尊嚴了,下一刻,容睡鶴麾下的將領就策馬趕到,數名正值巔峰期的武將聯手之下,極輕鬆的就將孤身陷入重圍的那伏真打下坐騎,五花大綁,送至容睡鶴跟前聽候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