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風風雨雨,西疆暫時尚未得知。
這日秋高氣爽,天色湛藍如洗,宣於馮氏練箭練的有些累了,正從場上退下來,靠坐在黃花梨卷草紋雕五子登科鑲雲母軟榻上,一面拿了柄柿青燙金摺扇展開給自己扇着風,一面叫旁邊丫鬟過來拿小金錘錘核桃吃。
這時候有個女衛走過來,朝她欠了欠身,賠笑道:“老夫人,能否借一步說話?”
宣於馮氏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場中正在貼身指點盛惟喬以及倪雁影射箭技巧的吳大當家,有些驚奇:“是誰找我?”
那女衛只是賠笑,期期艾艾的,不大好說出的樣子。
不過宣於馮氏心思機敏,見狀想了一想,心裡就有數了,微微一笑,低聲說道:“莫非……是樂羊先生有請?”
這班女衛一直跟着吳大當家,是打小一塊兒長大的情誼,在吉山盜中地位也當然是非比尋常,除了吳大當家之外,也就樂羊文能使喚。
如今既然不是吳大當家相請,八成就是樂羊文了。
果然宣於馮氏這麼一問,女衛尷尬的笑了笑,說道:“先生沒說什麼事兒,所以……不過我們先生向來品行端正,絕對不會冒犯您的!”
也難怪這女衛不肯說明是樂羊文想單獨跟宣於馮氏說話,因爲樂羊文雖然比宣於馮氏長了幾歲,但大概能算一輩人,樂羊文迄今未娶,宣於馮氏丈夫已故,孤男寡女的約見,這不是聽着就叫人起疑心麼?
不過宣於馮氏畢竟不是尋常女流,最主要的是,她對她的亡夫沒有半點眷戀,此刻聞言倒想着:“這樂羊先生,據說曾與盛老爺子有舊,之前還專門看過喬兒。這會兒跑過來想見我做什麼?莫非有什麼不想讓喬兒知道卻得說給盛老太爺聽的事情,想通過我嗎?”
她心裡轉了轉念頭,就說:“既然是樂羊先生相邀,我怎能掃了先生的面子?”
於是叮囑了一聲自己的丫鬟,等會兒如果盛惟喬還有倪雁影歇下來發現自己不在,詢問去處,記得遮掩些,這纔跟着女衛出去了。
出門之後沒走多少路,女衛就引她走一條岔道,七拐八拐的進了間偏僻的靜室,四下裡都不見下人的那種。
宣於馮氏看到這情況,本來輕鬆的神情頓時就鄭重起來了,暗忖看來樂羊文要跟自己說的事情非常重要,不然不會特意揀這種角落。
心裡也有點奇怪,就是自己跟樂羊文非親非故的,也就之前他頭一次來見盛惟喬時,陪着外甥女看到過一次而已,之後都沒有交集,何以這人會有要緊事情跟自己說呢?
她這麼想着,進門之後,見樂羊文一個人站在窗前,女衛則在她進門時就退去了,稍稍猶豫,正要乾咳,樂羊文卻已聽見動靜,轉過身來,有點不自然的說道:“馮老夫人,冒昧相請,還請恕罪!”
“先生太客氣了!”宣於馮氏同他見禮,末了好奇問,“不知先生忽然相召,有何吩咐?”
樂羊文聞言噎了噎,卻是顧左右而言其他:“久聞馮老夫人巾幗不讓鬚眉……”
他起初奉承幾句,宣於馮氏以爲這是兩人頭次私下會晤,樂羊文又是容睡鶴說的,才華不在進士之下,文人習性發作,格外重視禮儀,不肯開門見山,也還罷了。
但也不知道樂羊文怎麼想的,竟然滔滔不絕了!
宣於馮氏吃了一杯又一杯茶,耐着性子聽了好半晌,他還在不住的誇宣於馮氏、誇宣於家、誇宣於馮氏的兒子媳婦孫子……最後宣於馮氏耐心告罄,皮笑肉不笑的來了句:“先生,請恕我直言:我目前沒有改嫁的想法!”
“………”樂羊文瞬間消了聲,面紅耳赤了好一會,才冷靜道,“是這樣的:老夫人,能否請您出面,勸說郡王妃,不要親自下廚慶賀郡王生辰?”
這下子輪到宣於馮氏無語了:“先生,難道您叫我過來,就是爲了說這事兒?”
她這麼問,本是以爲樂羊文還有下文的。
結果樂羊文神情固然尷尬,卻還當真點了點頭!
“………”宣於馮氏愕然片刻,才問,“這是爲什麼?”
樂羊文嘆了口氣,先問:“老夫人,您……嘗過郡王妃的手藝麼?”
“當然沒有了!”宣於馮氏說道,“我這個外甥女,外頭都傳遍了,先生想必也該知道的:她打小嬌生慣養的,我那妹妹妹夫又是一對二十四孝爹孃,說句不怕您笑話的話,人家家裡,都是做子女的天不亮去給爹孃請安。但在他們這一家三口,從來都是當爹當孃的,天不亮去看女兒睡的好不好,就是逢年過節讓她去給祖父祖母請個安,夫婦倆都心疼的要命,非要親自起的更早,陪着抱着女兒過去呢!這麼着,他們怎麼可能捨得這孩子下廚?”
盛惟喬平生也就在玳瑁島那會兒,下廚過幾日,雖然她後來被宣於馮氏套話,大概透露了點自己去過玳瑁島的事情,不過關於做飯這裡,是沒有跟宣於馮氏說的。
這會兒宣於馮氏就以爲樂羊文是怕盛惟喬從來沒下過廚,到時候弄一鍋子亂七八糟的東西出來會掃興,雖然覺得盛惟喬左右也是做給容睡鶴的,未必有樂羊文的份,這會兒樂羊文跑過來提這種要求實在是多管閒事了。
但宣於馮氏是贊成盛惟喬多學點東西的,就是這次鬧着要學騎射,除了自己有興趣外,其實也是想着以身作則,讓外甥女多會點東西傍身的用意。
此刻就不太想答應樂羊文的請求,“不過女子麼,不說德容工行樣樣拿得起來吧,這庖廚之道,學點也是應該的。之前她在家裡的時候,我就一直說她爹孃太過寵溺,弄的好好一個聰明孩子,竟是文不成武不就的。還好現在她跟密貞要好,知道心疼夫婿。就算頭次下廚,手藝不佳,一來一番心意最是難得;二來左右也有廚子看着,哪怕不好吃,讓密貞忍着點也就是了?”
樂羊文久久的看着她,看的宣於馮氏都要懷疑這位是不是當真看中自己了,才悵然說道:“雖然在下也沒見識過郡王妃的手藝,然而郡王說,之前在玳瑁島的時候,郡王妃曾親自連續數日爲他跟他部下做了吃食。”
“還有這樣的事情?”宣於馮氏十分驚奇,忙問,“然後呢?嗯,難道是密貞喊你過來讓我阻止喬兒做菜的?這麼說,喬兒的手藝很差勁了?”
樂羊文仰頭,看了會屋頂,才低下頭來,深沉道:“也不能說差勁吧……只能說,郡王妃做菜的想法,與衆不同!”
宣於馮氏道:“與衆不同?嗯,卻不知道怎麼個與衆不同法?比如說?”
“比如說,郡王妃可能覺得鹽是論斤放的?”樂羊文心有餘悸的回憶着容睡鶴的講述,“再比如說,郡王妃認爲食材越新鮮越好,所以魚啊泥鰍啊海鰻啊貝殼啊之類……反正這些都是活蹦亂跳的時候直接扔下鍋的?”
“還比如說,郡王妃似乎特別喜歡放香料,一鍋湯有時候會有一半是桂皮?”
“……你別告訴我,當初她就是做了這種東西給密貞?”宣於馮氏難以置信道,“當時是誰在旁邊看着她做菜的?!就沒人提醒幾句?!還是密貞人緣太差,大家都樂得看他熱鬧?”
樂羊文道:“據郡王說,當時主要是郡王妃之父給郡王妃打下手。”
“這也不應該啊!”宣於馮氏皺起眉,“雖然說我那妹夫也是錦衣玉食里長大的,不過到底是男子,就算盛老太爺格外偏疼他,到底沒慣成喬兒那樣的二世祖!他給喬兒打下手,基本常識怎麼都不教喬兒的?”
樂羊文乾咳一聲提醒她:“老夫人方纔不是說,您那妹夫,對郡王妃乃是二十四孝的親爹?”
這個級別的親爹怎麼會提醒女兒錯了呢?
那錯的必須就是世界!
宣於馮氏想了想盛蘭辭爲了盛惟喬,可是連混淆血脈的事情都幹過的,任憑女兒好心做壞事的毒死容睡鶴,這又算什麼?
頓時就相信了,又疑惑:“那密貞呢?!喬兒弄這種鬼東西去給密貞,密貞就沒有指點她一二?”
“……郡王說他當時重傷在身,本就虛弱,跟他手下吃了三天的樣子,實在受不了了,設計喊了郡王妃之父到跟前,串通口供,說是郡王打算祈福食素,而且只吃早就醃好的鹹菜就白飯,不需要郡王妃勞累,這才勉強矇混過去。”樂羊文幽幽道,“之所以在下冒昧前來打擾老夫人,是因爲郡王說,如果這次他生辰躲不過去……那就將在下幾個全部喊上,一塊兒幫忙吃!”
“老夫人請看,在下年紀也不小了,雖然平日裡沒什麼忌口的,然而……然而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啊!”
“所以,萬求老夫人憐憫!”
說着,拱手一禮,滿是期盼與無奈。
他也沒辦法,要怪只怪容睡鶴太不要臉了,自己不敢來跟宣於馮氏說,硬是拖了他下水。
如果是常規的難吃,樂羊文認爲自己也不是沒吃過苦的人,不至於那麼矯情的。
可是照容睡鶴的描述,這哪裡是給人吃的?
這壓根就是想送人下去啊!
而且還不止容睡鶴一個人說,是包括公孫喜等人一致認可的!
甚至之前被派去安頓災民的許連山,本來差事告一段落,是打算這兩天回來一趟,稟告細節的。也不知道是誰那麼有義氣的給他遞了消息,是嚇的直接稱病表示自己回不來,打算把手底下最不重視的一個人派回來做代表了!
這情況樂羊文要是還不想法子阻止盛惟喬血洗刺史府,難爲還要在看到這麼多活生生的例子之後,步上容睡鶴幾個當年的後塵不成!?
容睡鶴他們要麼年輕力壯,要麼海匪出身老當益壯,他這種軍師類型的人,雖然幹過盜匪,論武力那就是個渣,攤上這麼一出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所以哪怕這會兒又是被宣於馮氏誤會想跟她提親、又是覺得這種事情實在有點說不出口,也硬着頭皮上了!
“……密貞他是不是傻?”宣於馮氏聽罷,沉默片刻,也幽幽道,“當初他以我妹夫私生子身份進入盛家,我對他是非常厭惡的。後來他想娶喬兒的時候,我也反對過。”
“但是……”
“他早點說他對着喬兒那樣的荼毒,居然沒有把東西連器皿摔喬兒臉上,還喝了三天才忍無可忍……我就算再站在喬兒孃兒這邊,豈能不被他這份克己忍讓打動?!”
宣於馮氏覺得,容睡鶴對自己外甥女,這絕對是真愛!
比珍珠還真!
不然,換了自己是容睡鶴,早就一掌拍死盛惟喬了!
還能讓她現在這裡興高采烈的預備“親自下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