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遙引千里之外長安暗流洶涌的西疆,卻正一片平靜。
倪寄道三人在親自登門向容睡鶴告狀無果之後,理所當然的前往孟家乾所居別院求助,只是讓他們失望的是,孟家乾甚至根本沒有親自接見他們,只讓一名親衛出來傳話:“既然密貞這麼想接手西疆軍,就讓他接手!”
“這真是太荒謬了!”倪寄道三人對於這個答覆自然是不滿意,不僅僅不滿意,甚至還很惶恐,“本來密貞郡王就是來勢洶洶!若非吉山盜人數不多,這西疆怕不早就成了他一個人的天下!這會兒他們夫婦串通一氣,圖謀大軍,孟將軍不但不阻攔,反而順水推舟!這不是倒持太阿、授人以柄麼?!”
甚至懷疑,“難道孟將軍由於重傷在身,急於返回中原休養,爲此同密貞郡王私下達成了什麼協議,以咱們三家性命權柄爲代價,換取他自己平安歸返?”
雖然倪寄道三個對孟家乾十分恭敬,但這份恭敬主要是建立在孟家乾乃是孟氏子弟的基礎上的。要說他們對於孟家乾本人有多少看重,可是真的說不上。
畢竟孟家乾比容睡鶴也才大四歲,今年不過二十五。
倪寄道三人裡頭隨便哪一個站出來,都足夠給他當爹了。
除了年紀的緣故之外,還有個就是孟家乾手握三千精騎,還被容睡鶴伏擊的七零八落,這不免越發讓倪寄道三個覺得,這位雲麾將軍純粹就是命好,生在了孟氏,還是孟伯勤這個驃騎大將軍的愛子,不然只憑本身的才幹的話,哪兒有今日?
這種情況下,倪寄道三人懷疑孟家乾不堪落敗的壓力,以及本身傷勢的擔憂,意圖放棄西疆,返回中原療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反正以孟家乾的身份,就算這麼做了之後,必然會讓孟氏族中長輩失望,以後只怕也很難有翻身的機會,然而到底是孟氏嫡系子弟,只要孟氏不倒,錦衣玉食是少不了他的,頂多就是以後被排除在議事的圈子之外,大事上頭說不上話而已。
像孟家乾這種出身優渥、深受長輩寵愛支持的貴胄子弟,禁不起打擊、過於看重自己的性命安危,本也是常見之事。
倪寄道三個這麼想着,心中都是十分憂慮,遂在別院賴着不肯走。
他們這一賴就賴了一天一夜,到次日清晨,才帶着且喜且憂的心情,陸續離開。
這情況跟腳被報到容睡鶴跟前,不久,倪寄道三人那邊又一塊兒傳來消息,表示西疆軍人數衆多,他們也不知道刺殺盛惟喬的刺客以及阻攔公孫喜的所謂西疆軍士卒長什麼樣,所以只能開放軍營,請容睡鶴夫婦自己派精銳前往搜查確認。
“這不像是孟家乾的決定。”樂羊文在容睡鶴之側,才聽完就說,“孟家乾之所以深得孟伯勤喜愛,就是因爲他性情勇猛,對人對己都狠的下心來,不是那種稍遇挫折就後退的人。這從他方出發就遇刺,卻執意不肯返回北疆或者前往長安診治,堅持前往西疆,還有遇伏大敗之後依然進入益州城,想方設法意圖挽回敗局,都可以看出來,他是不會那麼輕易認輸的。這次居然會讓倪寄道三個服軟,要麼別有用心,要麼就是聽取了其他人的意見。”
容睡鶴“嗯”了一聲:“別有用心的話,最可能的就是煽動西疆軍,反對徹查‘刺客’,不過倪寄道幾個因爲長年貪贓枉法,尤其是吃空餉這點,在西疆軍中聲望其實不高。就算他們能夠穩坐現在的位子,定然籠絡了一批心腹,但底層的大部分士卒,對他們其實是有怨望的。否則孤遠道而來,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會認爲自己可以打西疆軍的主意。”
也就是說,煽動西疆軍來反對容睡鶴夫婦,頂多製造點麻煩,不能從根本上阻止容睡鶴趁這個機會,染指西疆大軍。
“至於說其他用心的話,就目前所得的關於孟家乾那邊的消息,尚且看不出來。”
他沉吟了一會兒,“至於說聽取了其他人的意見……孟家乾抵達益州城時,沒聽說過他身邊帶着夠分量的軍師之類的人。孤猜這可能是因爲他看不上尋常幕僚,而北疆如今戰火正熾,孟伯勤手底下最出色的人才,忙着應付戰局都來不及,不可能撥給他的。就算偶有人抽得出空,也要考慮孟家乾只是孟伯勤的嫡五子,並非長子,哪怕他將西疆拿下,將來前途也未必能跟他的長兄比。人家真正有才學的幕僚,卻也未必看的上他。”
“還有個緣故。”樂羊文補充道,“郡王論年齒比孟家乾還要年輕,孟家乾自幼深得孟伯勤喜愛,常有讚譽之詞,難免自視甚高,既知郡王左右也無智者,自然覺得自己也不需要什麼人幫忙參謀!”
容睡鶴笑着說道:“孤是沒帶智者上路,但這是因爲孤早知道先生已在西疆等孤。”
樂羊文謙遜道:“在下不過一介落拓之士,豈敢當郡王‘智者’之稱?”
二人稍微客氣了下,繼續說正事,容睡鶴道:“如果不是一早帶在身邊的謀主,卻能夠讓孟家乾做出違揹他性情爲人的決定,這說明,要麼此人常伴孟伯勤或者鄭國公左右,在孟家乾心目中有着相當的地位與分量,要麼就是此人……乃是孟家乾的長輩!而且不是那種終日遊手好閒、在上層決議中說不上話的長輩!否則以孟伯勤在孟氏的特殊地位,以及孟家乾在孟伯勤跟前的得寵,未必會將那種可有可無的長輩放在眼裡。”
樂羊文沉思了下:“孟家乾前來益州的隊伍裡,應該是沒有這樣的人的。”
“先生忘記前不久的高家商隊了?”容睡鶴哂道,“當時孤雖然命人去強買了商隊之物,卻沒有限制他們的自由,據說那商隊的主事人,後來是去拜訪了孟家乾,且至今都待在孟家乾的別院中的!”
“郡王打算如何?”樂羊文挑了挑眉,問。
“既然知道有貴人白龍魚服,當然是請他過來做客,問問喬裝前來西疆的目的了?”容睡鶴眯起眼,淡淡說道,“畢竟孤受朝廷之命,放牧西疆,地盤上的事情,怎麼能不弄弄清楚?”
而此刻,孟家乾所居別院內,孟家乾正皺着眉頭,同高且儀說:“姑父不該打着我的名義,讓倪寄道他們對密貞讓步。只怕密貞此刻已經猜出姑父的身份了!”
“那就讓他猜出來!”高且儀冷靜道,“西疆軍是他勢在必得之物,就算知道我這麼做,肯定有所算計,他也未必捨得拒絕!”
孟家乾說道:“我不明白,姑父這麼做,能有什麼算計?密貞本就已經佔據上風,若連大軍也爲其掌握,那這西疆哪裡還有我孟氏的立足之地?到時候我死不足惜,然而家族大業,包括姑父的心願,卻要如何實現?”
“這件事情已經在商議之中,不過暫時還未達成,爲策萬全,所以先不告訴你。”但高且儀一如既往的拒絕透露,只平靜道,“你只要知道,此事是你祖父親自過問就是了……還有,接下來不管聽到什麼消息,都記得你重傷在身,一切皆是有心無力!”
孟家乾心頭一跳,說道:“祖父?”
他張了張嘴,想說自己乃是鄭國公的嫡親孫兒,也不是三五歲的小孩子不知道輕重,爲什麼高且儀這個鄭國公的侄女婿可以知道的事情,他反而不能提前與聞?
不過到底因爲不是鄭國公跟前長大的,同高且儀見面次數也不多,關鍵就是這次西疆爭奪自己大敗虧輸,底氣不足,這種想法在心頭轉了幾轉到底沒說出來,只無可奈何道,“密貞要是猜到了姑父的身份,必然有所動作!此人心狠手辣又底牌衆多,姑父千萬小心纔是!”
高且儀“嗯”了一聲,說道:“我自理會得,你不必擔心!倒是你自己,得趕緊好起來才成!”
他們說了這話之後不久,果然刺史府的邀請就到了。
這時候容睡鶴還不能確定來者是高且儀,只能判斷在孟氏之中地位不低,而且不常露面,所以來人只說請孟家乾這兒的主事人去刺史府赴宴。
半晌後,容睡鶴在刺史府裡看到高且儀的時候,客客氣氣的詢問了名姓,才恍然:“原來是高家主當面!家主乃是江南名門,遠道而來,爲何竟也不與孤說一聲?實在是太見外了!”
高且儀從容笑道:“郡王見諒:下官雖然在江南有些薄名,然而又怎麼配讓郡王掛齒?遑論妻侄重傷,下官心中牽掛,急於前往探望,所以怠慢了郡王,還往郡王海涵!”
他的功名只是秀才,後來因爲天資所限,也是爲了接掌家業,是沒有繼續念下去的。不過娶了孟碧晨之後,孟氏當然要給姑爺照顧,所以授了五品散官,也算是宦場中人。
容睡鶴笑吟吟的,表示這種小事完全沒必要在意,稍作寒暄之後,就問起高且儀的來意:“高家主向來瑣事纏身,此番隱瞞身份,前來西疆,不會只是爲了探望孟將軍的吧?畢竟孟氏子嗣昌盛,高家主之妻乃武安侯愛女,孟將軍卻是鄭國公之孫,何以鄭國公膝下衆多閒散子弟無人前來,反倒是向來忙碌的高家主竟抽出了這個空?”
“郡王既然開門見山,下官自也不敢隱瞞。”高且儀坦然自若的說道,“所謂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下官不遠千里前來此地,當然是爲了‘利’之一字。”
容睡鶴和顏悅色道:“西疆苦寒,此地百姓每多貧病,孤雖然上任未久,卻已深覺黎庶困苦,生活不易!高家主家財萬貫,想必生就一雙識財利眼,如今又言來此爲‘利’,卻不知道,利在何方?”
高且儀微笑道:“對於下官來說,利就在郡王!”
“未知家主此言何意?”容睡鶴做出不解之色,問。
“下官膝下有親生三女一子,如今三女已嫁,獨子不肖,不敢污郡王之耳。”高且儀沒有直接回答,反而說道,“不過尚有早年收養的義女二人,皆姿容曼妙能歌善舞,下官願以泰半家產爲陪嫁,許與郡王爲妾,未知可否?”
容睡鶴笑着說道:“家主如此慷慨,實在教人意外!這樣吧,泰半家產孤要了,畢竟西疆軍如今輜重不齊,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無奈國庫有限,如今不得不緊着正在鏖戰的北疆,照顧不來也是沒辦法。至於說家主膝下的兩位小姐,西疆距離江南千里迢迢,孤怎麼忍心家主慷慨解囊之後,還要與義女骨肉分離?還請家主就近在江南爲二位小姐擇婿便是!”
高且儀說道:“實不瞞郡王,下官那兩個義女,久爲下官嬌縱,十分心高氣傲,常言非英雄豪傑不願委身,故此這兩年以來,下官爲她們的婚事,也是操碎了心!縱觀大穆朝上下,論豪傑,有幾人能與郡王比?當然下官知道郡王與郡王妃恩愛和諧,這倆女孩兒,斷不敢與郡王妃爭鋒,只作尋常僕役侍女,爲二位端茶遞水,偶得郡王憐惜,便是她們的造化了!”
“家主這幾日既與孟將軍同住,日前倪寄道等人也嘗登門求助過,豈不知孤對郡王妃,乃是俯首帖耳、無不聽從?”容睡鶴慢條斯理道,“如今家主要贈孤家產也還罷了,居然還要獻上義女,這莫不是想借郡王妃之手,謀害孤不成?”
高且儀所謂贈送義女、陪嫁大半家產,本來也只是試探,卻不想容睡鶴稍微推辭了下,就這麼爽快的直承懼內,不禁有點哭笑不得,本來尋常人這時候就該勸容睡鶴不該畏懼盛惟喬的。
不過考慮到盛惟喬剛剛玩的那出“刺客”,高且儀可不想正面得罪這位郡王妃,誰知道這會兒嘴快說上幾句,回頭會不會被盛惟喬帶人打上門去,用武力教導他不要教壞她丈夫?
“郡王既然不願,下官怎敢強求?終究是小女福淺,沒有伺候貴人的福分。”高且儀迅速調整情緒,含笑說道,“至於下官來益州城的目的……”
“唉,孤已經知道了。”只可惜他還想說下去,容睡鶴卻不想聽了,擺手說道,“就是捐獻泰半家產的對不對?家主請放心,孤不日就會派人前往江南接收,絕不要家主費任何心思!家主的大義之舉,孤也會讓人在西疆軍營外刻碑留念,宣揚家主之善行……家主沒其他事兒,孤這邊卻還有些公務要處置,還請家主暫時迴避?”
……半晌後,孟家乾無語的問高且儀:“所以,姑父您走這麼一趟,就是爲了讓他得一個跟高家討要泰半家產的理由的?”
“他想呢?”高且儀冷笑,“且不說高家不同盛家,我這個家主也不可能說隨口處置泰半家產的去處,就算能,口說無憑,他以爲他是個郡王,派些人去了江南,就可以對我高家予取予奪?!簡直做夢!”
不過雖然沒把容睡鶴這話放在心上,高且儀的臉色仍舊不太好看,“不過,他中途打斷我的話,草草將我打發出刺史府……這是什麼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