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能是什麼緣故?孤已經看出他的來意了,又何必同他浪費功夫?”此刻的刺史府內,容睡鶴換了家常衣袍,正與樂羊文說着,“畢竟孤如今手頭要做的事情多了去了,區區一個高家家主,若非爲孟氏的緣故,孤都不會親自見他!”
樂羊文皺眉問:“卻不知道這高家主的來意是什麼?”
“你若問他今日赴約的意圖,自然是混淆是非,不欲我得知真相。”容睡鶴說道,“至於說他來西疆的目的,當然是爲孟氏挽回敗局了。”
樂羊文沉吟了會兒,說道:“他?這高家主做生意一直是把好手,這個在下雖然一向在西疆,卻也有所耳聞。不過軍國大事,這位似乎不曾怎麼參與過吧?卻有什麼法子,能夠爲孟家乾逆轉如今的局勢?”
容睡鶴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這不是大家都想到一塊兒去了麼?”
“……”樂羊文愣了愣,臉色就是一變,“郡王是說?”
見容睡鶴緩緩點頭,他面沉似水,“倘若孟氏也是看出西疆空虛,容易爲茹茹所趁,大穆卻也可趁此機會,運籌帷幄,伏擊茹茹,解多年憂患,那麼此刻就不該派出高且儀這種純粹的商賈!”
容睡鶴道:“這個是自然的。但誰叫孟家乾在西疆輸孤一陣?他如今自身難保,一舉一動,都被你我盡收眼底。這情況孟氏若是想行此計,少不得走漏風聲,最好的結果,也就是讓你我強行插上一腳,坐收好處!畢竟以西疆爲主戰場,怎麼可能繞的過孤這個刺史?至於最壞的結果,那當然就是爲孤做嫁衣裳了!”
“所以他們就算想到了西疆空虛這點,也不會想着伏擊茹茹,而是……”
他頓了頓,嘴角就流露出一抹冷笑來,冷冰冰的說道,“而是與茹茹裡應外合,伏擊你我!”
因此前來西疆的是高且儀,而不是孟氏中人。
這可不是說這位武安侯的乘龍快婿能力超羣,這種大事不交給他孟氏不放心,而是因爲勾結外族的罪名太大,孟氏考慮到事敗之後的風險,自然不能讓自家子弟來做。
倘若這回事情沒成,孟氏頂多捨車保帥,將高家交出來頂罪也就是了。
雖然容睡鶴沒有聽到孟家乾追問高且儀的話,但他猜都能猜到,高且儀肯定不會告訴孟家乾,未必是覺得孟家乾會有骨氣的拒絕這種爲私利不顧大局的做法,八成是因爲孟氏上層早有叮囑,不允許任何孟氏子弟捲入其中!
“這麼着,看來之前高家商隊被郡王強買強賣之後,反應平淡,也是孟氏的算計之內了?”樂羊文沉思片刻,說道,“倘若此舉失敗,回頭大可以說是高且儀因爲此事懷恨在心,以至於喪心病狂的勾結茹茹,卻是連理由都是現成的。”
如果事情成功了的話,那麼高且儀的存在,當然也是被悄然淡卻,公開被提起的只有孟氏的勝利。
樂羊文臉色難看,“郡王,不管咱們有多少算計,西疆如今防務空虛都是事實!假若孟氏當真歹毒到要勾結外敵來對付咱們的話,那麼如今您與郡王妃就非常危險了!”
他就提議,“或者您可以稱病,暗中攜郡王妃離開西疆?”
然而容睡鶴搖頭:“且不說如今這千頭萬緒的,孤根本就走不開!就說孤這會兒若是連續三兩日不露面,外界豈能沒有猜測?到時候不是現成給孟氏彈劾的把柄?畢竟孤如今身爲益州刺史,既有節制大軍之權,就有保家衛國之責,貿然離去,倘若茹茹趁機進犯的話,益州羣龍無首,一切後果,越發要落在孤頭上了!”
“高且儀勸說孟家乾令倪寄道幾個放棄爭奪,開放西疆軍軍營,任憑郡王搜查‘刺客’。”樂羊文沉聲說道,“等於證實了郡王的推斷,看來是已經與茹茹有了首尾,這是想方設法要將一切責任甩到郡王頭上了!”
容睡鶴作爲刺史,放牧益州,因爲益州是邊境的緣故,駐紮的西疆軍,以倪寄道三人爲首。
如果這三人繼續主持大局,那麼一旦西疆燃起烽火,首當其衝的,就是他們。
畢竟在容睡鶴節制大軍之前,益州,或者說整個西疆的安危,是由他們負責的。
然而現在高且儀讓孟家乾勒令倪寄道三人鬆口,將大營開放給容睡鶴,縱容容睡鶴接手千瘡百孔的西疆軍,這就意味着,一旦西疆發生什麼事情,裡裡外外,從民生到軍事,每一件都要着落在容睡鶴身上了。
若非如此,孟氏那邊絕對不會在兵權上如此輕易讓步。
“這是陽謀。”這點容睡鶴心裡有數,但他並不準備拒絕,“孤作爲益州刺史,有保一方平安的責任!不管西疆是否安寧,任期之內,孤都不能擅自離開!如此手裡有兵,怎麼都比勢單力薄的好!西疆軍再慘不忍睹,實際人數的二十萬裡挑挑揀揀,怎麼也能夠拼湊出數萬可用之人。若是就地招募,募齊這個人數,且不說要耗費多少辰光,是否能夠在茹茹打過來之前完成,就說新招的士卒,慢說上陣了,連隊列都不懂,能指望個什麼?”
他冷靜道,“孟氏想用這法子,將西疆淪陷的責任全部甩在孤身上。這是他們認定西疆保不住了!然而只要西疆能夠守住,他們以爲給出來的是陷阱,於咱們卻是餡餅了!”
樂羊文皺眉:“不是在下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只是恕在下說句實話:在下委實看不出來,目前的西疆,憑什麼攔得住茹茹大軍?”
容睡鶴語氣平靜:“爲什麼要攔?”
見樂羊文一怔,他淡淡提醒,“孤來西疆,主要目的可不是爲了保家衛國!而是爲了爭奪大位!所以,西疆能不能保住,益州城是否可以守下來,這都是次要的,不是麼?”
“………”樂羊文沉默了好一會,才神情複雜道,“郡王說的很對,是在下糊塗了。”
“先生不是糊塗,而是心懷家國。”容睡鶴慢條斯理道,“不像孤,想的都是私利。”
樂羊文聞言,自嘲的笑了笑,說道:“私利?前有周大將軍,後有桓公,這大穆天下,還有多少人能夠全心全意爲國爲民?說句誅心之語,天下是容氏的天下,然而容氏的皇帝,自己都不在乎,我等做臣民的,卻還要越俎代庖的憂國憂民,又是何必?”
他擡手指了指城外吉山盜,這會兒應該說吉山營的駐紮之所,“在下顛沛流離半生,無妻無子無女,年少輕狂時候的癡心妄想,也早在多年生涯裡磋磨的點滴不存了。如今這殘老半生,也就一個目的:就是給他們找個好前程!”
“所以郡王無需擔心在下的想法,在下縱然嘴上有着憐憫,終歸無法做到周大將軍以及桓公那樣的犧牲的!”
“不然,方纔也不會勸說郡王帶着郡王妃避開西疆了!”
容睡鶴垂下眼簾,掩住眼底一閃而過的驚異,頷首道:“先生不怪孤自私自利就好。”“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樂羊文悵然說道,“那個位子從來就不是道德楷模能夠坐的……如今這大穆朝堂的情況,不管是高密王還是孟氏勝出,對大穆來說都非幸事。雖然在下與郡王接觸不多,然而在下信任桓公!”
“先生也不必過於憂愁。”容睡鶴點了點頭,溫言說道,“孤這些年來,輾轉南北,也不是閒着的。遑論老師在玳瑁島多年,又豈只是教授孤功課?”
這天兩人長談到掌燈時分才作別,容睡鶴回到後院,看似一切如常,但到了晚上,只夫婦兩人在內室的時候,就露出了疑惑不解之色,對盛惟喬說:“今日偶然與樂羊先生談及周大將軍還有老師,你道樂羊先生是怎麼說的?”
盛惟喬道:“怎麼說的?”
“他說周大將軍還有老師都是全心全意爲國爲民,言語之間甚至認爲老師爲國犧牲良多。”容睡鶴沉吟道,“周大將軍也還罷了,這位的戰功與冤屈,天下誰人不知?問題是老師……雖然我受其恩惠,然而其他事情不說,單說他力主賜死周大將軍之事,若是純粹站在老師這邊的人,還能認爲他老人家是忠心爲君,擔心沉迷酒色的陛下,轄制不住這等驍勇大將。”
“但聽樂羊先生話意,分明對周大將軍也十分推崇!”
“既然如此,何以樂羊先生會覺得,老師也是忠臣節士?”
盛惟喬也覺得奇怪,就是她這種壓根沒見過桓觀瀾也沒見過周大將軍的後輩女眷,由於受盛老太爺的影響,對周大將軍天然有着好感,聽說周大將軍的下場,乃是桓觀瀾造成之後,都一度對這位“桓公”直呼其名,憤懣了好幾日。
遑論樂羊文既然與盛老太爺有舊,顯然出身北疆,那麼即使不說爲了周大將軍之死耿耿於懷,成天想着弄死桓觀瀾甚至桓家人,怎麼也不可能認爲桓觀瀾是好人吧?
“難道樂羊先生不知道周大將軍結局的真相?”盛惟喬猜測道,“你之所以能跟吉山盜搭上線,不就是因爲桓公留下來的線索麼?桓公既然收攏了吉山盜作爲暗牌,怎麼可能讓樂羊先生怨恨他呢?這樣不管託付了什麼任務給樂羊先生,又豈能照着桓公希望的方向發展?”
容睡鶴沉吟道:“也許是這樣吧?”
盛惟喬聽他語氣不怎麼確定的樣子,就問:“說起來左右樂羊先生他們都投靠在你麾下了,你何以不問個明白?”
“……乖囡囡,萬一當真是老師騙他們的呢?”容睡鶴啼笑皆非道,“我這一問,不是就給老師露餡了?到時候他們怨恨老師不要緊,反正老師已經不在了!萬一再遷怒我,決定不幫我了,這不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麼!我現在已經很缺人了!”
被他這麼一說,盛惟喬才發現自己出了個餿主意,不免尷尬,就說:“反正不管是周大將軍還是桓公都已經不在了,他們是好是壞何必再理會!還是正經做咱們眼下的事情吧!”
這事兒也就過去了,只是盛惟喬轉眼拋開,容睡鶴卻是存記在心。他也不是對桓觀瀾的好壞耿耿於懷,歸根到底是不管對這老師,還是對吉山盜這些人,都沒有完全的信任,所以任何疑點,總是下意識的想要弄個清楚,免得被坑。
如此過了幾日,這天盛惟喬照例在日上三竿之後才懶洋洋的起身梳妝打扮,進來服侍的菊籬猶豫了好一會,才低聲提醒她:“娘娘,您的小日子……是不是有些時候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