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命東宮侍衛長帶太子妃速速出宮隱藏,然後摒退衆人,命容乾把守宮門,不放一個人進來,對治粟內史楊蠡說道:“齊皇恨先皇入骨,我怕他不肯放過先皇遺體,所以打算和你一起將先皇安置在凌雲窟內。”
凌雲窟是燕國曆代皇室開鑿的密洞,極其堅固,存放歷代國君的寶物,還有衆多甲兵,以備萬一,並裝有重石機關,如果不知開啓方法開啓寶庫大門必然會啓動機關徹底封死洞門,只有歷代君主掌握開庫方法,傳於下一代君王,除此之外,進寶庫的人必須一死,幫君主送寶物入庫的人都會在裡面自殺,本人會受追贈,家人也會享有豐富的撫卹。
“殿下要臣死?”楊蠡聽他這麼說,心裡明白,燕皇的棺木如果由他和昭華兩人擡進去,那麼他必須死。
“不是,我要把凌雲窟託付於你。”昭華搖頭道,“凌雲窟存有寶藏兵甲可做復國之用。國事也要託付於你。雖說按祖制凌雲窟只能由國君一人掌管,但是現在國難當頭,非常時期只得從權。”
楊蠡驚得不敢相信,凌雲窟只有燕國君王掌握,沒想到昭華居然託付給他,被信任的感動和崇高的使命感油然在胸中升起。
“臣……臣……萬死……不負太子所託。”向來持重的楊蠡感動得話都說得不利落了。
兩人把燕皇靈柩送入凌雲窟安置妥當。昭華將靈位置於正廳,燕國曆代先祖的遺像,在半明半滅的燭光中昏暗不明,卻仍然透着一股威嚴莊重之氣,令人肅然起敬。
昭華定定的看着牌位和遺像,道:“楊大夫可知我慕容氏先祖如何建立大燕?”
“知道。”楊蠡答道,“當年大虞皇朝替天行道,滅了大殷皇朝,□□慕容白爲大虞姬氏先皇帝侍衛,守護御前,身先士卒,以一當十,故大虞先皇定鼎後將慕容氏封於燕地。後大虞朝沒落式微,齊、東林、西楚、北驍等諸侯國相繼自立爲帝,燕國也隨後稱帝。”
“不錯。”昭華轉向他,眼光幽深不明,“我慕容氏先祖也是軍功起家,侍奉虞帝御前,也是鞠躬盡瘁,可惜因姿容俊美,被世人冠以佞幸之名,說是慕容氏以身侍主媚惑君王來獲得封地,全不顧我慕容氏先祖爲大虞開國建下功勳。當今天下,姬姓最尊,其次是姜、嬴、姚、魏姓爲貴,同樣是爲大虞朝開國立下功業,同樣在後來自立爲帝,我慕容氏憑什麼比姓姜的低一等,我不服,憑什麼慕容氏先祖的功績就這樣被抹殺?”
“太子……”楊蠡遲疑着想說什麼。
“只要我活着,定要證明我慕容氏也是靠本事打天下,不是靠那張臉好看。”
昭華鄭重焚香下拜。
“父皇在上,兒臣敬拜,兒臣有大罪三,一罪不能將父皇風光大葬於祖陵,恭上諡號彰顯仁德,實爲大不孝。二罪不能保國土安黎民,致使江山遭劫,生靈塗炭。三罪不能抵抗強敵,竟屈膝投降,入齊爲奴,爲祖先蒙羞。本該一死以謝列祖列宗以謝萬千國人,但是兒臣不想死,非貪生惜命,只是心有不甘,不願讓先祖辛苦創下的基業落於敵手,不願壯志未酬與草木同朽,不願慕容氏一門淪爲賤姓。
兒臣在父皇及列祖列宗靈前發下誓言,必強兵安民,恢復河山,正乾坤之倒轉,還天理之公平。若有食言,黃沙摭面屍骨不全。”
昏黃的燭光映着他蒼白的臉頰,顯得幾分神聖,楊蠡在後面叩拜,聽到這悲壯鏗鏘的誓言,感動得流下淚來。
昭華鄭重向楊蠡託付國事,提出了復國五略。
一是遣散軍隊以示臣服,使齊國放下戒心,同時暗中培養將領,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操練成千上萬兵馬不但招人耳目,而且耗費軍餉,不利國計民生,故而先培養好能幹的將領和精兵,待日後時機成熟,再募兵整軍。
二是貢珍寶給齊國皇帝,使其驕傲自大,放下戒備。送厚禮賄賂齊國重臣,行反間之策,以亂其謀。聽說左相國袁子益貪婪好貨,可以從他下手。
三是進美女與齊國君臣,惑其智,亂其心,虛其體。
四是送良材巧工,使齊國造宮殿,興苑囿,耗其財富,空其國庫,役使其民。
五是同時購買齊國糧食,虛其倉庫,動搖國基。
楊蠡補充了三條:散謠言於齊都,使齊國內耗於權臣,外孤立於諸侯。同時提出了守國方略:穩定民心,恢復民生,頒佈免谷稅令,鼓勵農耕,蓄積糧草。裁減兵員,葬死問傷,養生慰憂,休養生息……
昭華見楊蠡老成謀國,大感欣慰,起而拜之:“我與君初識於商肆之內,結交於方寸之中,推心置腹,無不可言,我無君不能享國,君無我不得立功。當此危難時,以國盡託於君。”
楊蠡急回拜:“蒙太子不棄,以國士待臣,臣當以國士報之。當竭盡全力,守土安民,不負太子所託,諸臣之望。太子此去危機重重,古之聖賢,皆遇困厄之難,蒙囚繫之恥,望太子忍辱負重,保全有用之軀,只要太子還在,燕國就有希望,臣待太子平安返國。”
昭華再次拜謝,託付國政,並留下傳位詔書,此去吉凶難測,倘若一去不返,身遭不幸,立靖安王世子慕容昭明爲君,上下臣工盡心輔佐。
(作者插嘴:復國方略第二三四五條來自文種九略,第一六七八條是作者爲了安排後面的情節設置的,全文情節發展和主角後面的行爲都與之緊密相關。提前劇透了啊。)
回到寢宮,卻見鳳逸跪在臥室門內。
“鳳逸,你幹什麼?這裡不需要你伺候。”昭華有些奇怪。
鳳逸擡頭望着他,目光與以往大不相同,往常鳳逸謙卑恭順,謹守作爲東宮侍讀的本份,如今看着他的目光卻熱切又含着期盼,英氣逼人的臉上呈現着一種耀目的光華。
“分別在即,讓鳳逸和太子在一起好嗎?”
“我們不是一直在一起嗎?”昭華的表情口氣都很平靜,眼中也沒有任何波動。
“鳳逸陪太子讀書,相伴十年,太子對臣情如兄弟,可是臣對太子卻有非份之情,只想和太子永遠守在一起,保護太子,生死相隨。”鳳逸眼中滿含柔情,
“我早就看出來了,可是……”昭華苦笑一下。“你這是何苦?”
“明日開城投降,不知道我們以後命運會如何,太子……”鳳逸站起來,上前解開昭華的衣帶,“明天不知是生是死,今夜就讓鳳逸和太子合二爲一吧。”
昭華腦子懵懵的,心裡很亂,想推開他卻又不忍,再一想到了過了明天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命,何不現在成全了他,以報他十年來保護陪伴之情。
於是昭華閉了眼,任由他解開衣帶,這一夜,兩人毫無保留,糾纏在一起,痛苦又快樂,瘋狂而絕望。
鳳逸吻遍昭華的全身,什麼也不想,他只知道他可以放棄一切,可以放棄仇恨,放棄生命,但是卻不能放棄昭華。
明天的太陽升起,他們就會生離死別,命運將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
明天,將面對不可預知的未來,還有殘酷的無窮無盡的痛苦。
只有緊緊把握現在,今夜,註定是刻骨銘心的一晚。
八寶琉璃宮燈迎風輕搖,珍珠流蘇琅當作響,燭光或明或滅,照射在兩個清秀的人臉上,灑上一片朦朧的光影,高大的殿堂寂靜無聲。
“鳳,時候到了。”瘋狂過後,昭華恢復以往的平靜如水,把衣服一件件穿好。
鳳逸從榻上起身,正了衣冠,捧着一把寶劍跪在他面前:“太子,您是我燕國之君,就算國將覆亡,太子也該有個體面尊榮的結束,怎能入齊爲奴,受敵人的萬般□□。”
昭華悽楚一笑:“你認爲只有戰死疆場與國同亡,纔是最體面最尊榮的結果嗎?”
“鳳逸願與太子共死。”
“你這是何苦?”
鳳逸擡頭癡癡望着他:“十年來臣一直隨侍太子身邊,想到不能再保護你,想到明天你要受敵國君主的侮辱折磨,臣五內如焚,痛不欲生,不如象太傅那樣一死百了,也不用看這揪心的一幕,不必心如刀絞。”
十年前將軍府上遠遠一瞥,那清雅高貴的少年,如干涸沙漠裡注入一汪清泉,如黑暗斗室中射入一道明光,只一眼就牢牢抓住了他的心魂,從此後入東宮做侍讀,早晚相伴,陪伴他的日子那樣幸福。如今要眼睜睜看着一心要保護的人成爲階下囚,亡國奴,任人折辱踐踏,如何能受得住這樣錐心刺骨的痛。
昭華不答,擊築而歌:
“駕六龍兮乘風行,觀四海兮踏八方,
皇天不佑威靈怒,民離散兮苦悽惶,
冷雨澆透英雄血,身即死兮魂剛強。
盛世煙花皆踏碎,山河殘兮身渺茫。”
歌罷,對鳳逸說:“你知道我的平生志向是什麼?”
“知道。”鳳逸畢恭畢敬地答:“解放所有奴隸,建立一個和平昌盛的國家。王者賢明,股肱忠良。路無拾遺,黎庶禮讓。民無爭訟,囹圄空虛;刀劍入庫,馬放南山。耕者倉谷盈,斑白不負載。黃口有所育,老者有所養。”
(作者插話:囹圄指監獄,股肱指大臣,黎庶指平民,黃口指小孩。馬放南山意爲不再有戰爭。“斑白不負載”語出《孟子見梁惠王》,意爲年紀大的人可以不用揹着沉重的東西行走在路上,也就是老人不用爲生計奔波,這是古人心嚮往之並追求的老有所養幼有所育的大同社會。MS到了社會主義現代還沒完全達到。)
這是昭華十四歲時,在策論中描述了一篇心目中太平盛世的藍圖。只是國內貴族驕橫,污吏橫行,奴隸不堪壓迫,奮起反抗牽扯了許多國力,燕皇又庸懦才疏。國外又有強敵虎視耽耽,昭華空有一腔抱負一身才華,卻無多少用武之地,這些理想一直不得實現。
現在剛握了權柄,待要一展抱負之際,卻亡國在即,真是造化弄人,不禁感慨萬分。
“你看那蚯蚓,天下賤物,存身污泥之中,軟弱無力,卻能上食泥土、下飲甘泉。可知爲何?”昭華望着殿內一溜水缸般大的花盆,拈着泥土中的蚯蚓問道。
“它能以曲求伸。”多年的默契,鳳逸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昭華輕撫鳳逸的肩膀,道:“鳳,生命可貴,每個人只有一次,壯士不死則矣,死即名垂於後世。所以,大業未成,不要輕易言死。如果我不能活命,你就替我活下去,委曲求生,替我完成理想,好嗎?”
一股熱力涌向鳳逸眼中,他不想讓昭華看見自己在流淚,低下頭去,輕吻昭華的腳尖,說:“好,如果你難逃一死,就讓鳳逸替你活下去,替你完成心願,讓你永遠活在鳳逸的心裡吧。”
四更時分,大內侍衛,文武衆臣已等經候在外廷。昭華焚燒書冊文檔,最後一次向心腹重臣交待了以後的重要事務,做了最後的安排,下了三道旨意。
第一是任命楊蠡爲相國,留守燕國治理人民,令燕國臣民不要做無謂的反抗,百官要愛護百姓,保護民生,盡力使百姓生活安康。
第二道旨意是,頒佈免谷稅令,五年之內,在燕國境內種糧食不用納稅,至於國家所需,收商稅供給。
第三道旨意是,頒佈廢奴令,廢除奴隸制度,解放所有奴隸,讓他們成爲自由之身,禁止蓄奴,從皇宮開始立即執行。
衆臣知道昭華很早以前就有個理想,就是解放奴隸,創建富足和平的國度,讓所有人都有平等的機會改變命運,但是一直得不到實現,如今燕皇駕崩,昭華登了大位,終於有了施展報負的機會,卻是在亡國之前。現在頒佈廢奴令,能有什麼用處?
有的人認爲他這樣做是自我安慰。有的人認爲他是寬容仁厚,利用手中的最後的一點權利爲受壓迫的奴隸做一點點好事。
沉浸在悲痛中的人們沒有看見昭華脣邊意味深長的微笑,他已經暗自命令心腹大臣,即使亡國後也要把廢奴令傳遍燕國全境,無論是否能得到執行,這是他爲復國播下的火種。
頒完命令後再回到內廷,遣散宮人,放了所有奴隸的自由,仍有一些忠心的宮人不肯離去,誓要與太子共進退。
代表生命和希望的太陽再次升起,又是新的一天,可是,從這一天起,燕國人的命運和希望就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
昭華脫下繡金龍袞衣,除下雙龍戲珠金冠,換上布衣素帶,赤足登麻鞋,披散頭髮,一副待罪之身的打扮,把一卷麻繩遞給侍衛統領容乾,道:“動手吧。”
容乾堅毅的臉上也掛滿淚水,只得上前把昭華捆了。君臣衆人及軍民百姓跪於燕城門外迎接齊國大軍和皇帝御駕。
齊國王旗在燕國的土地上得意洋洋的迎風飄揚,上面繡着金龍更象是要騰飛而起。繡金黃羅傘下是同樣得意的勝利者,齊國皇帝姜文康,坐在八匹馬拉的御輦上,前呼後擁,威風凜凜的來到燕城外,看到燕國皇太子昭華果然如命開城獻璽,自縛雙手,跪於城外請降,那種得意和自豪,別提多爽了,其他人也是無比興奮。
“下面跪的可是燕國昭華太子?”得意無比的文康故意在御輦內問話。
“罪臣慕容昭華恭迎齊皇御駕,皇帝陛下萬歲萬萬歲。”昭華低下頭,強忍屈辱獻上失敗者致詞。
車簾掀開,金龍戰靴踏上紅毯,文康意氣風發的走下御輦,看着腳下被征服的人們,梭角鮮明的臉上是志得意滿的微笑,渾身上下都是不可一世的霸氣。
大丈夫生於世能得其所願,快意恩仇,何等痛快。
“擡起頭來。”一聲威嚴的命令。
昭華遵命擡起頭,文康的眼睛緊緊盯着他。
當時隔江而望,戰場衝殺,離得太遠看不清面目,現在靠近一看,他和十年前的那個雲淡風清的少年相比,變化不大,依然是清秀俊雅氣度不凡,只是眉眼間更添了些成熟莊重和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東西。
“朕仁德寬厚,澤被萬民,定會善待燕國臣民。皇太子大可放心。”文康官腔十足,聲音沉穩宏亮,又帶着毫不掩飾的得意。然後親手爲昭華鬆了綁縛。
“謝陛下恩典。”昭華垂下眼簾,沒有露出任何情緒。
“御璽呢?”
一旁跪捧御璽的燕國新相國楊蠡將國璽奉上,文康拿在手中把玩一陣,心裡別提多得意,御璽是一國權利的象徵,現在握在手中,怎麼不高興。
“冊簿?”
司農大夫跪捧冊簿奉上,凡燕國土地戶口,軍隊糧倉,官員名錄都在上面。
文康大概翻翻,命隨侍大臣收下。
文康志得意滿地左顧右盼:“以征服者的身份來到燕國都城,這種感覺真是不錯,是吧?”
昭華低頭不答,濃密的睫毛垂下,印下一道美麗的陰影,摭住所有情緒。
“朕想騎馬入城,按規矩,投降者要爲勝利者牽繮執蹬以示誠意,對吧?皇太子殿下。”文康亮閃閃的眼睛盯着昭華,“皇太子”三字說得極響。
燕國衆臣及軍民卻是氣得發抖,居然當着燕國軍民大臣的面這樣侮辱他們的太子,鳳逸緊握雙拳,殺氣騰騰,幾乎要出手,被容乾暗中拉住。
昭華身體一僵,狠咬下脣,幾乎要咬出血來。
作者有話要說:有經驗的讀者,基本前三章就可以確定一篇文的語言風格情節萌點是否對自己口味。所以,覺得本文不合口味的讀者到這裡可以點叉了。覺得還算合口味的讀者請收藏此文並留下爪印,獨YY不如衆YY,大家一起來Y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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