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成身退?”
木鳶聞言一愣,當即質問起來:“你這話什麼意思?是要搞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那一套嗎?”
聞夫子啞然失笑,隨後說:“我又不是哪家帝王,無非是覺得饕餮之禍或許會在我們這一代徹底平定,日後就不必受其牽累。無攖子可是親自跟我說過,不願意繼續監視程三五,想必你們也覺得厭煩。”
“哦,你也知道煩啊?”木鳶仍是這般語氣尖酸:“自從當年那安屈提進犯古陽平治後,你就要我在各地佈置眼線,還要時刻留意程三五動向,官府徭役催人幹活也沒你這麼狠的!”
“別人就算了,你姜偃所依仗的,從來就不是尋常人力。”聞夫子嘆息一聲,望向孔一方:“孔郎君,你覺得呢?”
孔一方苦笑示意自己:“聞夫子,我也就是仗着家業傳承,在拂世鋒裡有一席之地。論武功修爲、學問見識,我哪裡能跟你們相提並論?”
“懷清一脈在巴蜀傳承上千年,在秦時便受祖龍器重。”聞夫子言道:“當年收天下之兵鑄成十二金人,姜偃一脈造機巧、懷清一脈獻珍寶、蓬萊一脈施妙法,由此方能抗禦饕餮。細究起來,當時拂世鋒雛形已備。”
孔一方默然不語,木鳶則說:“這都是多久之前的陳芝麻爛穀子了?要不是爲了對付饕餮,大家早就分道揚鑣了,說得好像誰都願意聽你嘮叨一樣!”
“我恰恰是擔心這種心思。”聞夫子看着木鳶說道:“拂世鋒封鎮饕餮多年,無形間也積累了驚世駭俗的底蘊。若無任何約束,只怕會成爲世間之禍。”
木鳶甚爲惱怒:“你這是什麼意思?懷疑我在佈置什麼陰謀詭計?你怎麼不說陸衍?他可是身居高位,所作所爲比我狠辣多了。”
“陸衍早已退出拂世鋒。”聞夫子解釋說:“而且他並不認同拂世鋒的志向,彼此早已毫無干涉。”
“可程三五現在成天跟陸衍的兒子混在一塊,你管這叫毫無干涉?!”木鳶暴跳如雷,原地連連蹦躍:“聞邦正,你不要太過分了!許你饕餮化人,許你勾搭大夏太祖,許你四處籠絡,結果我們卻什麼都不讓做?天底下哪裡有這種道理?”
聞夫子沒有反駁,任由木鳶責罵,遠處洪崖先生放走手中蝗蟲,也不多說什麼。孔一方不經意掃了一眼,然後開口問道:
“聞夫子,您爲何確定饕餮之禍會在我們這一代徹底平定?”
“因爲這世上已經不再有饕餮了。”聞夫子正色道。
孔一方聞言微驚:“我……我沒聽懂。”
“不久前我去拜訪曇華大師,他感應到程三五的識海已經一分爲二。”聞夫子言道:“按照最初設想,我們將饕餮轉化成人是第一步,此舉猶如讓不死不滅的太古大凶經歷天人五衰的劫數。可即便如此,當時具備人身的饕餮仍然難以殺滅。
“但如果將饕餮一分爲二,將如清濁雙分、天地不交,而不死不滅的大凶真性便會陷入自相矛盾的處境,無以爲繼。”
孔一方苦笑道:“此言太過高深玄妙,我實在是難以領會。”
“其實沒什麼難懂的。”聞夫子有些感慨:“程三五一身雙脈是此法得以事先的前提,如果他能夠以玄脈爲根基,修成功體,體魄自成一格,那他的心神也不再受饕餮所制。”
“既然如此,爲何不早早派人向他傳授武功?”孔一方不解:“就算我們不方便現身,也能請其他相熟同道幫忙。”
聞夫子搖頭道:“孔郎君有內修功夫,應該清楚想要成就一身功體,不止是鍛鍊筋骨、積累內息,心神意念上的功夫也少不得。
“我們可以爲程三五打造一身雙脈,可是他的心神意念卻難以干涉。即便是曇華大師獻出無垢種子,也不能取代心神用功。只有程三五能夠爲自己做主,那饕餮雙分的局面才完全確立”
“也就是說……”孔一方有些震驚:“程三五也是會被殺死的,對麼?”
“大體來說,的確如此。”聞夫子環顧衆人:“但我勸你們別想着冒險,哪怕是雙分之後的半身,仍是具備傲視寰宇的絕大威能。”
孔一方問道:“那聞夫子放任程三五行走世間,莫非是希望他親自去經歷一番,從而擁有獨具一格的情志心性?”
“不錯。”聞夫子承認道:“所以程三五逃離王屋山清虛洞天后,我不再阻止他,而是讓他經歷人間種種、悲歡離合,如同嬰孩長大成人。
“其實就算他不進入內侍省,到了適當時候,我也會安排人給他傳授武學心法,現在這樣倒是省了不少事。”
“那聞夫子讓我們監視程三五,是爲了防止他遭遇意外嗎?”孔一方無奈道:“說實話,如今的程三五,就算不仰賴饕餮之能,我都未必能勝過他。”
“此事我的確欠考慮了。”聞夫子沉思一陣,望向洪崖先生:“往後一段日子,就有勞你幫忙看顧了。”
洪崖先生微微斂眉:“爲何是我?”
“誰叫你能耐大,又是閒雲野鶴呢?”聞夫子笑道:“人家孔一方有大把產業要打理,曇華走不開,申姬前輩難以說動,無攖子在蓬萊有一堆徒子徒孫要照顧。殷太公也該頤養天年了,正在挑選下一代掌令。”
“張鴉九呢?”洪崖又問。
“他更忙。”聞夫子笑了一聲:“我說了,饕餮之禍要在我們這一代平定,總歸要有一件趁手兵器吧?”
旁邊孔一方連連點頭:“難怪鴉九前輩之前派人傳話,跟我索要大量南海隕鐵,原來是爲了鍛造神兵利器。”
“辛苦你了。”聞夫子寬慰道:“我們拂世鋒其他人只知耗費,卻鮮有人知曉如何經營產業、積斂財帛,但凡有什麼需索,便向你們懷清一脈開口,希望你不要有怨言纔好。”
“哪裡的話!”孔一方起身拱手:“若是沒有拂世鋒各位同道扶攜,只怕懷清一脈早已斷絕了。”
“我感覺你也挺閒的。”木鳶盯着聞夫子,語氣不善。
“你不是想要我管管這蝗災嗎?”聞夫子無奈道:“也罷,我就去查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哦,那沒我的事了。”木鳶正要飛走,卻被聞夫子隔空攝入掌心,氣哼哼道:“不是想管事嗎?你也別想溜!”
……
“厲害啊,蝗蟲果然變少了。”
程三五極目眺望,接連多日在半空飛舞、聚散盤旋的蝗蟲,此刻幾乎消失不見,田地裡啃食莊稼的蝗蟲也是紛紛斃亡,許多百姓用成捆麥稈揮打撥掃,將剩餘蝗蟲打落,收集起來,放火焚盡,以泄心頭之恨。
而漸見陰雲的天空,也傳來陣陣雷聲。
與淨光天女施展神通,烏雲如蓋、籠罩方圓之地不同,這由衆多高道一同登壇施法祈來的雨雲,高遠綿延,一眼看不到頭,不會讓人感覺過分壓抑,也看不見龍蛇之形,彷彿就是一場尋常可見的大雨。
隨着雨水落下,令人煩心的酷暑悶熱也一洗而空,程三五匆忙駕馬趕到郊外十里亭,阿芙正在和秦望舒交談,幾名懸檐衆也在此處避雨。
“如何?李鍊師那邊可有消息?”阿芙問道。
“沒有!”程三五拍去身上雨水,拿起水囊猛灌幾口,有些不耐煩地說道:“這都過去快一個月了,除了幾夥四處劫掠的流民,就沒見到什麼逆黨,淨光天女該不會真被射死了吧?”
“強圉君恨不得是這個結果。”阿芙翻了個白眼,坐在亭中長椅向後仰靠:“但我不信淨光天女會這麼輕易身死,幕後主使驅使蝗災,甚至出力將她救走,肯定還有其他圖謀,總不可能辛苦把人救走之後卻置之不理。”
“這話也對。”程三五點了點頭,隨後又說:“可是我不懂,搞這麼一場蝗災,真的能夠讓百姓造反?我前幾天聽長青和李鍊師談到蝗災,說河北這裡幾乎每隔七八年就有類似情況,今年不過是稍稍嚴重一些,還遠未到翻天覆地的程度。”
“你可知內侍省過去十年抓得最多是什麼人嗎?”阿芙忽然提及其他事情。
“聽說是什麼逆黨餘孽?”程三五沒太關心。
“逆黨也有不同說法。”阿芙解釋道:“女主曌皇經歷宮變,還於正朔,但當時朝堂內外還遠遠談不上太平。曌皇還有許多宗親侄甥,把持高位。
“更別說之前兩位先帝都是二度等級,加之幾位后妃、公主皆是野心勃勃之輩,一個個拉幫結派、結交顯貴、供奉門客、豢養刺客,地方州縣、江湖武林皆受牽連。”
程三五有些訝異:“這些人全都被當成逆黨了?”
“那也談不上。”阿芙言道:“只是當時的朝堂局面,容不得置身事外,真要追究起來,逆黨餘孽這個罪名,幾乎能扣在所有人頭上。
“包括之前那位崔侍郎,他有一個兄弟,曾經投靠在鎮國公主門下。聖人平定鎮國公主一黨後,崔鐸受到牽連,但是他士林聲望太高,不好直接罷官問罪。好在他自己主動上書乞骸骨,聖人便放他還鄉了。”
“還有這事?”程三五忽然省悟,當即問道:“莫非你當初去崔家,也是想試探他有沒有參與謀逆?”
阿芙示意左右懸檐衆:“我們在前廳正堂跟崔鐸聊天時,他們幾個就潛入後院屋中暗中搜查一番,起碼是沒找到明確證據。”
程三五望向那幾名皆爲女子、且身材纖細修長的懸檐衆,連連點頭:“原來還能這麼辦事,我算是大開眼界了。”
“難不成真就爲了那點糧食麼?”阿芙輕蔑笑道:“河北道年年都有百姓因爲賦稅太重,或爲流民、或爲奴客,天氣一冷便有餓殍路倒。要是爲了他們就成天煩心計較,那日子還過不過了?”
“以後你這話還是別對外說,太招人恨了。”程三五連連搖頭,從懷中摸出一包胡餅,大口啃食起來。
阿芙眉頭微擡,算是默認,然後說:“我這陣子也在想,淨光天女的作爲實在古怪,她直接搬出大雲淨光天女的名號,彷彿就是在向外宣告自己將要作亂。
“曌皇還政至今也才二十餘年,年歲稍大的人也該明白《大雲經》是禁書,真要蠱惑百姓作亂,也不該是這種做法。”
程三五問道:“有沒有可能,淨光天女單純就是笨,不知道如何鼓動百姓?”
“我也覺得淨光天女不像是要造反的。”阿芙面露嫌棄:“她和那些僧人,都是一股子入迷着魔的味道。自己苦行不夠,還要帶着災民一同四處流浪,就跟那些焚頂燃指之徒一般,弄出一身苦相,沿街繞巷、敲梆撞鉢,以此要求佈施,佛法被這些人搞得跟入魔一般。”
“說不定本來就是魔類。”程三五幾口把胡餅啃光。
饕餮這時也現身一旁,裝模作樣道:“難不成拂世鋒裡混進了一個魔頭?不會吧?不會吧?”
程三五沒有應聲,饕餮繼續說:“不過嘛,就拂世鋒那幫傢伙,行事隱秘詭異,爲了對付你我,無所不用其極,千年之功不曾稍歇,如此頑固執着,或許他們本來就是一夥魔頭?”
“如果淨光天女的幕後主使真是你那位強敵,將他殺死之後,你有什麼打算?”程三五忽然又問。
阿芙露出一絲遐想之態:“我還真沒多想,或許會主動跟馮公公提出卸任,然後在江南找一處風水寶地,修一座大莊園,然後過上沒羞沒臊的日子?”
“你不想幹了?”程三五有些意外:“我還以爲你還挺享受的。”
“拱辰衛、十太歲,畢竟都不是我自己做主,成天看人臉色,心煩。”阿芙望向程三五,微笑問道:“那你呢?到時候要不要跟我一起來?”
“我還有大事要幹。”程三五晃了晃手指:“你有仇家,我也有,等我殺光他們再說別的。”
阿芙多少能夠猜到,程三五的仇家就是爲他打造一身雙脈的高人,他當年或許爲此經歷了莫大痛苦,非要報仇雪恨不可。
“隨你。”阿芙也不強迫,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將程三五永遠留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