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夜玄殤往這邊走來,人羣自然而然讓出一條路來讓他通過,看向他的目光都帶着幾分欽佩,並不因身爲穆人的他斬殺了本國劍手而有所不敬。
值此動亂時代,天下崇武之風盛行,劍術與兵法乃是決定一個人聲名地位的關鍵。便如少原君,之所以在楚國享有如此崇高的聲望,並非因其家世顯赫官居高位,而是他手中逐日劍、麾下烈風騎至今無人可敵,才能成爲楚人心目中無可替代的英雄。
夜玄殤穿出人羣,含夕不知什麼時候偷偷繞了過來:“夜大哥!”拉住他的手避開路人,閃入近旁巷中,“這裡是都騎禁衛的轄區,赫連齊的部屬很快就會趕來,咱們快走!”
夜玄殤笑了笑,任她牽着向前:“好好得怎麼打扮成這樣?剛纔險些都沒認出你來。”
含夕一邊回頭張望一邊道:“我本打算換身衣服去找子嬈姐姐玩的,誰知又被皇非逮回宮去。快走快走,趁他還沒發現我溜了!奇怪了,皇非明明是要進宮見王兄,怎麼會走到西城這邊來?哎呀!夜大哥,你怎麼真的殺了赫連齊啊?若不是皇非今天莫名其妙地管起閒事來,麻煩可就大了!”
少原君與三公子有別於往日的默契,夜玄殤當然不會自找麻煩去和這小丫頭說明,就憑她這點兒小本事,難道當真是從皇非眼皮底下溜開的?搖了搖頭,不由逗她道:“那你是願赫連齊殺掉我了?”
含夕道:“當然不是了!不過……不過你殺了他也不太好啊!真奇怪,你們倆之前根本都不認識,怎麼會弄得不是你殺他,便是他殺你?”
夜玄殤一愣,眉梢微挑,岔開話題:“你不是去找子嬈嗎,還在這兒磨蹭什麼?。”
含夕繞到他面前:“不如你和我一起去,這樣便是遇上都騎禁衛也不怕,他們不敢拿我怎樣的。”
夜玄殤催她先走,本是不願再有意外牽扯到她,卻亦有幾日未見到子嬈,心中不由一動。皇非丟了這麼個護身符給他,自然也有要他照應這小丫頭的意思,要她獨自離開似乎也不甚妥當。臨近街上蹄聲陣陣,隱有人馬喧囂傳來,顯是都騎禁衛已然趕至,便這片刻的遲疑,含夕一拉他:“還想什麼,走啦!”
穿過兩個街區便是東城千衣巷,子嬈曾經留話說,若要找她便來這裡的衍香坊找寇十娘,含夕自一溜青檐牆上掠下,張望一番道:“該是這兒了!夜大哥,怎麼你沒來過嗎?我還以爲你常和子嬈姐姐在一起呢!”
夜玄殤道:“見過她兩次而已。”
含夕俏眸靈動顧盼,輕聲笑道:“你可要小心啊,有人很喜歡子嬈姐姐的,你不主動一點兒,當心她被別人搶走!”
夜玄殤擡手往她腦門上彈去:“就你明白,她同別人的事,與我何干?”
含夕斜睨向他:“咦?沒關係嗎?也不知是誰,在魍魎谷爲了她跟我的白龍兒拼命……哎呦!”抱頭躲閃夜玄殤敲來的大手,“被我說中了吧!哎……哎呀!不好!”突然間大叫一聲,擡手前指。
夜玄殤亦迅速回頭,兩列身着都騎軍服飾的禁衛正策馬轉入巷口,當先一人叫道:“是夜玄殤!將他拿下!”
話音未落,兩排利箭急射而出,矢雨飛蝗般迎面罩來,顯然並未認出旁邊另外一人是含夕公主。如此近距離的強弓勁弩,便以夜玄殤歸離劍之強橫,亦不敢直攖其鋒,一把護住含夕,閃身橫避,真氣凝聚肩頭,硬向旁邊鋪坊門間撞去。
“嘭!”
門板應聲開裂,兩人撞入其中就地躍起,再次向側橫閃,“嗖嗖嗖嗖!”數支利箭擦身而過,都騎禁衛已追至門前,外面蹄聲馬嘶,夾雜連連叱喝,形勢混亂至極。
來不及細看坊中情形,夜玄殤挽住含夕迅速掠向內堂,正欲尋後門方向,忽有人道:“三公子隨我來!”
門側一個黑衣女子閃身而過,夜玄殤帶含夕自後跟上,同時聽到前面破門之聲,緊跟着便是一片人仰馬翻的騷亂。
追入坊中的都騎禁衛被一陣陣細如牛毛的暗器兜頭射中,抱頭呼痛,紛紛跌開,身手快的向後躲閃,卻冷不防腳下踩空,慘叫着掉下憑空出現的陷坑之中。
黑衣女子回身輕笑:“敢在冥衣樓地盤生事,讓你們知道錯!”
穿出後苑,迎面正是楚江側岸,那女子縱身落上泊於岸邊的小舟,對夜玄殤和含夕道:“兩位請上船吧,從水路離開,都騎禁衛不可能追上來。”
夜玄殤踏舟而上,對她拱手笑道:“多謝十娘援手相助,不然又是一場麻煩。”
寇十娘亦擡手抱拳,江風中英姿颯爽:“三公子客氣了,不過免了麻煩的應該是都騎禁衛吧?被我整治一頓,總好過對上公子的歸離劍,至少還能保得性命回去。”轉向含夕,“這位是……”
夜玄殤道:“這是含夕,不知十娘現在方不方便帶我們去見子嬈?”
“原來是含夕姑娘。”十娘曾得子嬈囑咐,知道含夕身份,見她這身打扮定是微服出宮,也不奇怪。含夕卻正生都騎禁衛的悶氣,想他們竟如此膽大包天,回宮後定要在王兄面前狠狠地告他們一狀才行。
十娘擡手敲向船艙:“喂!快些出來,主人罰你在此撐船,你倒偷起懶來,當心下回被貶到漠北分座,我可不替你求情!”
艙中有人懶洋洋道:“你這女人,怎地如此說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若被貶到漠北,你豈不要跟着一起去,又有什麼好處了?”
十娘粉臉微紅,怒道:“什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何時嫁給你了?”
艙中那人奇道:“咦?明明說好的事,這麼快就不算數了?真是女人心,海底針,不過十娘,你還就是這點兒最像女人。”
十娘柳眉微剔,語氣裡卻掩不住笑意:“聶七,你想打架是不是?還不快出來!”
艙中轉出個頭戴斗笠的黑衣漢子,“哈哈”一笑,對夜玄殤和含夕道:“兩位莫要見怪,我和十娘鬥嘴慣了,一天不被她罵幾句便渾身不舒服。”
十娘沒好氣地橫他一眼:“還貧嘴,若誤了事,看主人不罰你再撐一個月的船!”
聶七大咧咧地笑道:“若領罰還是有你一份,再領一次也無妨。”
含夕好奇道:“十娘,你們犯了什麼錯,爲何都被罰來這兒撐船?”
十娘和聶七相對而笑,“知情不報”、“欺瞞主上”,這罪名按規矩早足夠叫人自裁謝罪了,只是這一次,罰去楚江撐船,一個月不準回山莊……這決定怎麼琢磨着倒更像嘉獎呢?不過墨烆就稍慘了點兒,被派去監視宣王的動靜,那宣王的性情武功,可是叫人想想就頭疼萬分啊……
小舟輕快,半個多時辰之後,到了城外山莊。聶七將船靠至岸邊:“我和十娘只能送到這兒了,鳳主現在應該在竹林精舍,路很好認,公子和姑娘直接過去便是。”
謝過他二人,夜玄殤和含夕棄舟登岸,進到山莊。莊中沒有侍從也不見守衛,但在來路上夜玄殤便已憑直覺感到遍佈於各處的暗樁,想必若沒有聶七和十娘帶路在先,任何人要靠近這座莊子都不是容易的事。
兩人拾階而上,沿路兩側只見修竹如海,幽篁成林,瀟瀟翠竹挺拔清逸,順依山勢連綿叢生,將整個莊子都隱在深深淺淺的碧色之中。四下闃寂無聲,偶有細葉飄墜,落上石徑,越發顯得周圍空虛靜謐,就連含夕這樣跳脫的性子都似被此處清靜之氣所攝,不由自主地安分下來。
行走其間,夜玄殤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有誰能想到,眼前這片極寧極靜的空間,牽動着外域風雲縱橫,天日變幻。此外之人,明明與之息息相關,卻只能見四海風狂浪急的表象,而永遠想象不到在這漩渦中心無比平靜的極深之處,究竟存在着怎樣的人,怎樣的心,怎樣的力量與世界……
穿過竹林,數間精舍出現在面前。竹廊前一泓清泉水聲泠泠,澄澈見底,轉入其中,便是間寬敞明亮的靜室。隔着半幅水晶簾,一個碧衫女子正聚精會神地跪在席前研磨一些草藥,旁邊有隻雪色小獸蹲在那兒歪頭看着,突然間發現含夕,金瞳圓瞪,尾巴上的毛猛然乍了一下,“嗖”地便返身向外竄出。
碧衫女子奇怪地擡頭。“雪戰!”含夕呼聲雀躍,手中扣起靈決,數道真氣自指尖射出,迅速追向逃跑的小獸。雪戰在半空中靈巧地一個翻身,落地時腳下打了個趔趄,逃命一樣穿窗而去。
這場面當初在魍魎谷上演過無數次,夜玄殤早已見怪不怪,剛要對站起身來的女子說明來意,外面傳來清柔悅耳的聲音:“我看看這是誰來了?竟把我們雪戰給嚇成這樣?”
廊外珠玉“叮咚”作響,子嬈一手抱着雪戰,一手掀簾而入。她今日意外地穿了一件純白軟絲長袍,一襲春光在那寬逸輕柔的袖袂間飄盈流漾,隨着她慵雅的腳步翩躚若舞。簾下碎碎點點,閃過明淨的清光,於她脣畔動人的淡笑中折出了冰玉樣的嫵媚。
驀然回頭,夜玄殤幾乎是呆了一呆。“子嬈姐姐!”含夕連笑帶跳迎上前去,攀着她的手,“爲什麼雪戰總不肯聽我話啊?每次都跑得飛快,我用靈術都逮不到它!”
子嬈撫着雪戰笑道:“雲生獸只親近幼時撫養過它的人,除主人以外是誰的命令都不會聽的。你想用靈術控制它,它當然要跑了。”目光越過含夕看向夜玄殤,他對她微微欠身,動作瀟灑好看,她亦轉眸淺笑,明灩照人。
含夕有些氣餒地瞅了瞅蹲在子嬈懷中的小獸,一面不忘擡頭問道:“子嬈姐姐,你幹嘛住到這麼僻靜的莊子裡?離內城又遠,又冷冷清清的,好沒意思。”
子嬈微笑道:“我哥哥不喜歡喧鬧的住處。”
“這樣啊,可是這兒到處靜悄悄的,一點兒都不好玩,下次我不來了,換你去楚都找我好不好?”含夕還是一臉不能理解,忽然想起什麼,“對了,那蛇膽有效嗎,你哥哥他現在好些沒有?”
子嬈點頭道:“他服用了蛇膽浸泡的藥酒,身子好了許多,我還沒來得及謝你呢!”
含夕道:“那太好了!不過呢,你不用謝我,謝夜大哥算了。”湊到她耳邊悄悄道,“有人嘴硬心軟,我說他爲了你和白龍兒拼命,他還不肯承認。”
子嬈擡眸,這樣的悄聲低語當然瞞不過夜玄殤,但見他眉峰微挑,一臉漫不經心的笑容,接着看看含夕,向外示意了一下。
子嬈鬆手放開雪戰,金瞳小獸和湊上前來有着烏溜溜黑眸的少女對峙片刻,一前一後追逐着離開。離司亦收起藥草,替他們放下兩道垂簾,退出室外。
子嬈移步上前,對夜玄殤笑道:“三公子剛做了那麼件驚天大事,我還怕萬一有個閃失,想要派人去接應一下,看來是多慮了。”
對她這麼快便知道了楚都的事情,夜玄殤似乎並不驚訝,悠閒地靠在門旁:“玄殤只是不喜歡身爲魚肉,而人爲刀殂罷了。”
子嬈道:“出手便不留情,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嗎?”
夜玄殤再笑:“你知道,我也不太習慣行事瞻前顧後,拖泥帶水。”
子嬈修眉微揚:“看起來,太子御以後要麻煩了。”
夜玄殤噙有笑意的脣角冷酷一勾,不置可否,向席前看了看:“可以坐嗎?”
子嬈盈盈擡手:“當然。”
夜玄殤將歸離劍拋至一旁,落坐席上。子嬈斂衣跪坐在他對面,親手洗盞烹茶,隨口問道:“皇非如何?”
夜玄殤道:“精明果斷,雷厲風行,不愧是少原君。”
“恰如他用兵的習慣呢,這樣的人,實在沒有必要成爲敵人,對嗎?”子嬈隨手擺弄茶盞,靜待水開。水汽嫋嫋覆上春光,那張絕美的容顏半掩其中,如隔鏡花水月,垂眸間有着靜冷而清麗的姿態。
不能成爲敵人,更不能令宣、楚結盟。那宣王姬滄親身入楚,頻頻與皇非會面,日前墨烆傳來消息,他竟將《冶子秘錄》拱手讓給了皇非。原本是擔心江湖中傳言屬實,皇非與宣王私下裡確有着非同一般的關係,甚至已互爲盟約,那便十分棘手,但看皇非如今這番舉動,搶在之前的幾步落子終於沒有白費。
六年來太子御從未間斷的追殺,內外相逼難言的險境,不僅未能剷除夜玄殤,反而令他成長爲真正可怕的對手。今日長街一戰,赫連武館上品劍手的落敗,少原君皇非的公然支持,深斂鞘中的歸離劍鋒芒畢現,必將成爲諸國勢力所矚目的焦點。
夜玄殤,這個繼皇非之後得東帝另眼看待的男子,這個從未問過任何緣由,便與她並肩作戰,傾力相助的男子……子嬈脣角隱約一挑:“事到如今,我的提議你算是完全接受了嗎?”
夜玄殤道:“你的提議我從未拒絕過,只是,你也別忘記我說的話。”
子嬈透過淡然水霧擡起眼眸,和他目光一觸,幽幽微瀾盪漾:“好,我記得便是。”優雅舉手,引水沏茶,袖袂拂過薄薄清味,將瓷盞遞於他,“赫連羿人痛失愛子,絕不會善罷罷休,你日後可要更加小心,既說了那樣的話,便別叫人失望。”
“我本是想拿自在堂開刀的,誰知赫連齊自己送上門來,那就沒辦法了……”夜玄殤順手接過茶來喝了一口,突然間臉色微變,若不是定力較強,差點兒就忍不住將那苦不堪言的東西嗆咳出來,皺眉看向杯中,“這是……這是什麼茶?”
子嬈素手執盞悠閒輕晃,這人啊,真不知他是怎麼躲過那麼多次暗算的,竟然一點兒戒心都沒有。不過認識這麼久了,難得見到他這種愁眉苦臉有趣的表情呢,清灩灩的丹鳳長眸輕微細挑,忍不住就飄出了黠媚的淺笑:“剛說過讓你小心,這杯中的東西叫其心草,哪有一點兒像茶了?你看都不看便這麼喝了下去,難道就不怕這是入口奪命的劇毒?”
夜玄殤聞言一怔,這才發現自己原本時刻處於警戒狀態的身體和精神,不知何時竟已完全放鬆了下來。
如此陌生的感覺,面對他人卸下防範,在過去六年漫長的日子中從來不曾有過。“信任”二字,對於穆國三公子來說,只意味着死亡。
下意識地也冒出一點兒警醒,但心情偏偏又十分愉悅,無所謂地笑了笑,他擡手將額前碎髮向後掠去,索性舒展腰身,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子嬈,咱們做個約定怎樣?”
子嬈挑眸相詢,他將手中茶盞一轉,舉到她面前:“將來若有那麼一日,你真想取我的性命,告訴我,讓我知道,用你的劍,不要用毒。”
子嬈側首看他,從他表情中一時分辨不出認真與玩笑,隔了半晌,便清盈一笑:“好吧,就這麼說定了,若哪天你也有了這樣的想法,同樣不準隱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