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內教佑毫不猶豫的轉過身,向崇文躬身施禮道:“大出海殿下,我的長姊濃姬命在下以你爲師友,一生不改,正合我意。”他拔出腰間佩刀放在身前,輕輕推到崇文面前,說道:“這是周訪一文字刀,是我的隨身佩刀,現在贈與大出海殿下,莫要嫌棄,武士豈可不佩刀。”
崇文想大笑出來,這小傢伙着實可愛,自己身上沒有兵刃,一直沒着沒落的。如今有刀在手,整個人的精神都不一樣了,刀是阿媽賊的膽,這話真是一點不假。
他左手輕輕抓起刀鞘,並沒有驗看刀刃,看着大內教佑說道:“在下身無長物,無物相贈。不過在我看來,今日三郎贈我的禮物,比琾城所有金銀加在一起都要貴重的多,將來我也必以十倍的榮耀回報你。”
聽到長姊的翻譯,大內教佑驚的眼珠子都鼓出來了,不就是一把刀麼,至於感激涕零成這樣麼。
濃姬笑着對大內教佑說道:“三郎你交了天大的好運,大出海殿下是何等樣人,他說出的話就一定會做到。”
大內教佑磕磕絆絆的問濃姬:“可是。。。可是這是爲什麼,只是爲了一把刀麼?”
濃姬微笑着說道:“等你再長大些就明白了,大豪傑看重的東西和常人不同,他們的情義比山還重。”她轉過頭,笑眯眯的對崇文說道:“我也要送大出海殿下一樣禮物,希望不要嫌棄。”
崇文把佩刀插在腰帶上,心中最後一絲不安煙消雲散,他笑着說道:“今天是何吉日,非送禮不可麼,我可窮的要死,沒有禮物回贈。”
濃姬笑而不答,輕輕拍手,身後的木門拉開,一個侍女捧着小食幾放到崇文面前。崇文低頭一看,一時間覺得滿滿的幸福把自己淹沒了,差點落下淚來。
這是一碗麪條,旁邊放着一小碟醬油,一小碟醃黃豆,一小碟泡菜。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碗蕎麥麪條,可是自從離開大康,他就再也沒有聞到過麥香。這裡是仴國,是水稻之國,即找不到一粒小麥,也找不到一粒蕎麥。崇文難以想象,濃姬是從哪裡找到了蕎麥麪粉,在仴國,也許這碗蕎麥麪比黃金還貴。
只是爲了他片刻快樂,這是什麼樣的情義啊。
仴廚顯然並不會做麪食,麪條粗細不一,也只能用醬油和簡單小菜乾拌而成。崇文壓抑着激動,緩緩把輔料倒在面裡,拿起細長的木箸輕輕拌勻,然後挑起兩根放在嘴裡輕輕咀嚼,享受着這難得的一餐。
仴人主要是木製建築,如果是豪強權貴的宅第,木製牆面上會暗藏警戒龕,可藏身一到兩個武士。在坊津城,樺山資久之子就曾經藏身在警戒龕內偷襲崇文,若不是崇文甲冑在身,那一下非受到重創不可。
爲了透氣和觀察外界,面部高度有格柵,崇文和濃姬坐到裡面,似乎並不像想象的那麼狹小。濃姬輕輕推上門,陰暗籠罩了龕內,與外界的聯繫只剩下格柵的幾道縫隙。
幾道光芒透進來,映在兩人臉上,明暗相間,依稀可以看到眉眼,龕內靜的可以聽到粗重的呼吸。二人相視一笑,崇文輕輕握住了濃姬的手,在決定全仴未來的緊張時刻,這個角落竟充滿旖旎風光。
透過木格柵望向對面的茶室,與大內義弘狹小溫暖的私人茶室不同,這是舉辦茶會的豪華茶室,十分寬闊敞亮。木材都是金絲楠木材料,泛着獨特的幽香,四壁掛着珍貴的名人字畫,從崇文的角度正好看到對面一幅草書。
崇文難以想象,這居然是幾百年前中原道仙白玉蟾《四言詩帖》,從那俊逸清虛的筆法看,竟似是真跡。南京乾清宮有一幅白玉蟾的《足軒銘卷》,崇文對他的書法精髓再熟悉不過,不大可能看走眼。
《四言詩帖》一旁是宋人趙昌的《竹蟲圖》,也不是凡品。崇文搖頭暗歎,這大內義弘實在厲害,他是怎麼把中華異寶弄到仴國來的,真是讓人難以理解。
濃姬感覺到他呼吸急促起來,輕聲說道:“大內家百年通海,這都是幾代人的收藏,山口城可不是一天建立起來的。”
崇文嘆道:“看來我還是小看大內家了。”
濃姬微微一笑,說道:“看到那點茶的茶合麼?那是唐物,名叫楢柴肩衝,全仴只此一具。爲了這個茶具,博多港的北九州第一豪商神谷氏家破人亡,九州豪強大友氏巧取豪奪而來,最終父親大人征服九州,把這寶貝奪到手中。在仴國,沒有實力就保不住任何寶貝。”
崇文暗中點頭,不再說話,繼續觀察茶室。茶室已經擺出了各種羹、點心、魚鳥、水果,七八個虎皮坐墊實在是威武,每個坐墊前擺着一隻小巧的黑漆描金茶几。時間還早,客人還沒有到,家臣和侍女無聲的忙碌着,準備接待貴客。
不一刻,大內義弘陪着一個鬍子花白,身形枯瘦佝僂的老僧從內側紙門進到茶室。那老僧滿面褶皺,走路顫顫巍巍,似乎風一吹就會摔倒,看年齡總有80歲了。大內義弘扶着那老僧坐在一張虎皮坐墊上,低聲說着什麼,他顯得很輕鬆,不時發出輕微的笑聲。
伺候的下人一齊施禮,大內義弘擺擺手,下人們恭敬的退下了。
崇文注意到虎皮坐墊的擺放很有意思,並無主賓尊卑之分,只是隨意錯落放置,似乎有客人隨便坐的意思,這在仴國不大常見。
崇文扭頭看了看濃姬,濃姬輕聲說道:“這老僧就是夢窗疏石大師,他是全仴最受尊崇的僧人,京都五山之首天龍寺主持僧。他既是角根尊氏將軍的老師,也是後醍醐天皇的老師。沒有夢窗疏石大師的參與,這些仴國權貴已經不可能坐到一間茶室裡了,大師爲保住角根幕府,在做最後的努力。”
崇文低聲說道:“似乎位次有些不同尋常。”
濃姬說道:“今日的與會者都是仴國最有權勢的人,誰肯屈居人下。這也符合夢窗大師的主張,大師以爲,衆生平等,無有高下,大家一同品茶論道,就要遠離世俗縟節,赤誠隨意就好。”
崇文微微點頭:“這位夢窗大師倒是個高人,與我龍王島衆不謀而合。”
不一刻,兩個貴人說說笑笑從迴廊中走入視線,兩人都穿着直垂,戴着折鳥小帽,手裡拿着仴扇,一嘴的黑齒讓崇文莫名的厭惡。
濃姬低聲說道:“穿大紋直垂的是畠山滿慶,四個令制國守護;穿素襖直垂的就是斯波義將,關東管領。斯波義將名義上是鎌倉公方的副手,實際是幕府監視鎌倉公方的眼睛,所以斯波家與鎌倉公方並不和睦,他也不支持鎌倉公方繼將軍位。”
崇文看着格柵外說道:“看來他們兩家關係還不錯。”
濃姬撇撇嘴,說道:“他們兩個是仴國最大的花花公子,內心裡他們一個比一個貪婪。畠山滿慶做夢都想搶到近畿三國,斯波義將要趕走細川賴之,重新成爲幕府執事,奪回河內國,爲此他連母親都會出賣,別說背叛幕府了。”
見濃姬嬌美的小口中吐出如此粗俗之語,崇文有些忍俊不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龍王島衆混長了,連仴女也豪邁起來,自己似乎粗話也越來越習慣精純。
二人從眼前一閃而過,走進茶室,與大內義弘和夢窗疏石見禮,隨意坐到了虎皮坐墊上。崇文這纔看清了二人,他倆都是30歲左右,年齡相當。斯波義將滿臉傲慢,畠山滿慶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色。
迴廊上走過二人的家臣,捧着黑漆描金的木筪,堆放在茶室正中。有家臣高聲說話:“畠山大人奉上積奧染物十份,斯波大人奉上錦緞小袖十層。”
濃姬輕聲給崇文解釋:“這是他們鬥茶的賭注。”
大內義弘微笑道:“既然如此,身爲主人不能不有所表示。”他輕輕拍了拍手,兩個小姓捧着黑漆盤放到茶室中央。
一個小姓喝道:“大內家奉上沙金百兩,金絲花一盆。”
斯波義將笑道:“這金絲花倒也精巧,看來大內大人今日鬥茶必勝嘍。”
大內義弘不動聲色的說道:“客人還沒有到齊,也許有人更有勝算。”
正說着,佐佐木家的小姓攙扶着一個古稀老僧走進茶室,與衆人見禮後坐下。老僧微微閉上雙目養神,和誰也不攀談,似乎打起了瞌睡。這老僧身穿土黃僧袍,木棉袈裟,總有70上下,不知道怎麼的,讓崇文一下想起來陳仁孝。
濃姬露出嫌惡的神情,輕聲說道:“佐佐木道譽,六國守護,尤其還是近畿攝津國守護,幕府的毒蛇。他背叛過所有人,最不可信,可是至今屹立不倒。”崇文關注的看着這個奇人,沒有說話。
那小姓喝道:“道譽大師奉上沉香百兩,麝香三副。”
崇文這才說道:“爲了贏這場鬥茶,即使是毒蛇也要打交道,按你的說法,也許佐佐木家是最先倒向鎌倉公方的幕府權貴。”
濃姬忽然抽出了小手,有些惱怒的說道:“妾身之所以仰慕大出海殿下,是因爲殿下不管多麼艱難,也不會求助於卑劣和無恥,沒想到你說出這種話,難道是我看錯了你麼?”
崇文嘆道:“正因爲如此,所以我沒有梟雄之姿,丟失了祖父留給我的一切。”
濃姬說道:“我寧可你像現在這樣,是個一無所有的海賊。你說過,男兒贏得一切,要靠胸襟和眼光,要靠惠及更多的人,而不是靠奸詐和出賣。”
良久,崇文重新握住濃姬的手,輕聲說道:“你說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