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趙無咎活了二十六歲,赫赫皇家氣象於他也做尋常,自忖見慣生死,然而遇上柏十七才知道人生在世,總有許多難以預料的人與事在前方等著。
京城權貴之家的小兒們從小就活在構築好的框子裡,入目是琳琅玉閣,錦繡亭臺,父輩手中是顯赫耀眼的權勢富貴。高門閨秀們規行步矩,習的是深宅大院的生存法則,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一輩子掙不脫這個框子,步態口吻多有相似之處,見的多了總有點臉盲,都快分不清誰是誰。
偶有稍稍出格些的少年男女們,也大致脫不了這個框子,總能被家族長輩拉回去塑成理想的模樣,打扮打扮出門應酬,也是個體面的兒郎或者女娘。
柏十七就好像是漕河水底冒出來的鬼靈精,讓人啼笑皆非卻又無可奈何;又或者像野外蓬蓬勃勃一株野草,天寬地廣任意生長,全然不受拘束,氣走了柏幫主,她渾然無事將宋四娘子抱進主院的廂房牀上,倒好似之前的大陣仗並非她鬧出來的。
大夫請了過來,宋四娘子還在「昏睡」,珍兒在室內陪著大夫看診,柏十七自動止步於外室,在外面同趙無咎閒坐喝茶。
趙無咎不知爲何,越熟就越忍不住想看她還能鬧出多少故事,此刻忍不住道:「十七,你惹怒了柏幫主,要不要去認個錯?」他可沒忘了柏幫主那句「回頭再找你算帳」之語,在烈焰重燃之前撲滅餘火是他一向的處世原則。
親眼目睹過一回柏家「父子」的相處之道,趙無咎對於暴走的柏幫主與專事拱火的柏十七有了新的認識,她在漕船上那些話言猶在耳,一向決斷有加的周王殿下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應該站哪邊,所能做的也唯有勸柏十七與柏幫主認錯和好,免得再被大棍子追著滿院子跑。
這次有宋四娘子替她挨一棍子,下回可未必有這麼的運氣了。
對此柏十七自有一套歪理:「堂兄豈不聞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打孩子就跟打仗一樣,也是全憑一股氣血之勇撐著,最開始怒氣有十分,發作一回也能消減六七分,再要聚集一股怒氣動手已經後勁不足,如是再三,哪怕再不贊同子女的行爲,也默認了。」
趙無咎掌兵多年,居然被她的這套理論給打敗了,失笑道:「聽起來你對此頗有研究?」
「當然!」柏十七得意洋洋向他面授機宜:「世上之事,無論父子母女夫妻之間,都脫不開不進則退四個字。做人子女者從小被父母長輩安排,若是一意溫順,天長日久哪怕成年之後,也習慣了聽從父母的意見,變的毫無主見,人生不過是照著父母輩的模板重活一回,有甚趣味?」她背朝門口,侃侃而談:「但如我這般打小就挑戰柏幫主的威嚴,他打我十回,我反抗十一回,他雖然依舊氣惱我不聽話不順從,遇事卻不得不考慮一回我的意見,這就叫不進則退!」
趙無咎與她相對而坐,目光掃過門口,這才發現去而復返的柏幫主正冷著臉站在院子裡,表情不由僵硬,極力想要把尷尬的場面給圓回來:「十七——」
柏十七對他教導主任的口吻再熟悉不過,知道接下來就是長篇大論的教導,立刻機警的打斷了他:「堂兄不必多慮,你別瞧著我家柏幫主暴躁如雷,以他的身體狀況,最多再打我十幾年也就只能乖乖認輸了……」
趙無咎低頭,脣角微彎,努力剋制自己想要爆笑的衝動,心道:十七,我已經盡力了!
一直侍立在門口的舒長風面部表情扭曲,愣是轉過身擺出面壁思過的造型,假裝自己不在現場,實則肚腸都笑的快打結了。
果然旋即外面就傳來柏幫主的怒吼聲:「柏十七,你給老子滾出來!」
柏十七蹭的彈跳起身,驚惶回頭,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教你嘴賤!
柏幫主面沉如水,完全脫離了柏十七那套「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理論,怒氣直如大河奔涌而下,無可阻攔。
柏十七再頑劣淘氣,歪理信口而來,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但見到柏幫主大動肝火,真氣的團團轉,也怕氣炸了老父親的肺,一步步磨蹭出去,還回頭用可憐巴巴的眼神向趙無咎求救。
「……」
趙無咎硬著心腸假裝看不懂,扭頭去研究牆上掛著的四君子條幅,用眼角的餘光偷瞧見柏十七蹭了過去,被柏幫主跟拎小雞崽似的從後脖領子拎走了。
「……再打你十幾年就只能乖乖認輸了?」
「爹!爹我錯了!我這回真錯了!」她不住求饒。
「不!你是我爹!」柏幫主已經被這崽子氣的口不擇言:「打十回你反抗十一回是吧?」
「爹!爹我吹牛的!我就是吹牛的!我要是做您老人家的爹,那祖父怎麼辦?」
趙無咎抿了一口茶,耳朵裡捕捉到柏十七這句俏皮話,一口茶水直接噴了出來。
………
半個時辰之後,柏十七換了套衣服,一瘸一拐回來,見到端坐如鬆的趙無咎一頓埋怨:「堂兄也太不夠意思了,明明看到我爹來了,還不肯提醒我。」
趙無咎很是無奈:「我已經提醒過了,不是被你打斷了嗎?」他關切的問:「不要緊吧?」
柏十七一副萬念俱灰的模樣:「腿都快被打斷了!往後連老婆都討不到,說不定要打光棍了!」
趙無咎原本十分同情她捱揍,可是聽到這句話又想笑——你到底對討老婆有多大執念啊?
老大夫早就在外面候著,向她拱手:「少幫主,裡面的小娘子無甚大礙,應該只是受了一點皮外傷,待我開副湯藥,再外敷傷藥,很快就能好了。」
柏十七眨巴眨巴眼睛:「不是受了重傷,需要好生休養嗎?如若休養不當,說不定自此臥牀,小命不保呢。」
老大夫常年遊走於淮安城各家,深諳說話的技巧,果然改了口風:「少幫主說的也是,外傷可治,但傷在內裡需好生臥牀觀察幾日,看有無咯血之症,萬不敢輕忽,老朽這就開藥方。」
柏十七滿意了,親自替大夫磨墨,一臉殷切的與他閒談:「我爹很是記掛傷者,一定要用好藥慢慢將養,他老人家若是問起來,大夫不會隱瞞傷者的病情吧?」
一錠銀子推了過去。
老大夫收了她的銀子,自我腦補出了一部宅斗大戲,裡面的美嬌娘許是柏幫主的新寵,柏少幫主爲人子者不願意親孃受冷落,這纔想盡了法子要拖延此女的病症,以待幫主夫人想到應對之法,當即滿口應承:「老朽曉得了。」大筆一揮往方子里加了許多安神的藥材,喝了湯藥神思昏昏,一天之中清醒的時間屈指可數,多給柏夫人留些應對的時間。
柏十七瘸著腿送大夫出去,真心誠意感謝他友情出演,而老大夫出於對診金的滿意,傾力配合,一路之上煞有其事叮囑了許多注意事項,路過的幫衆聽到隻言片語,傳進柏震霆耳中,還當宋四娘子嬌弱非常,果然被他打出了內傷。
趙子恆是後來才知道主院這場鬧劇的,等他睡到日上三竿爬起來,見到柏十七走路的怪異姿勢不免要問,聽說柏十七捱揍了,對好兄弟不無同情,毫無原則的站到了柏十七這邊:「很疼吧?伯父脾氣也太暴躁了些,虎毒尚且不食子,嚇唬嚇唬你得了,還真動真格的啊?」
趙無咎心道:柏幫主倒是雷厲風行,教子還真不耍花架子,可惜柏十七腦後長反骨,按她的話說打十回也未必管用。
柏十七的椅子上鋪著厚厚的褥子,還是虛虛懸空,側坐了一個椅子角,對好兄弟無條件站隊的行爲報以十二萬分的熱情:「子恆,還是你夠兄弟啊!」她拍著趙子恆的肩向他許諾:「放心,我皮糙肉厚,休養幾日就好了,耽誤不了咱們去尋江小仙。」又不無幽怨的朝著趙無咎的方向瞟了一眼:「你可不比有些人,鐵石心腸,明知道我爹來了都不帶提醒一聲的。」
趙無咎只恨自己放不下身段喊冤——他有意提醒,分明被打斷了。
怨得了誰?
趙子恆最爲關心的還是捱打的結果:「你挨這頓打,伯父還要把四娘子送走嗎?」
柏十七翹起了二郎腿,又恢復了她一貫吊兒郎當的模樣,吹噓道:「怎麼會?我爹打傷了四娘子,又把我打成了重傷,心腸就軟了下來,答應讓四娘子留下來。」
柏老幫主的原話當然不是這樣說的,他說:「……你身邊如何能留不知來歷的女娘?不過她因我而受傷,就暫且留在府裡養傷,等傷愈之後即刻送走!」
柏十七原本也沒準備留宋四娘子在柏府長住,便順水推舟應了下來,一頓打總算沒白挨。
趙無咎淺笑搖頭:「十七,你這副模樣倒一點也不像重傷的樣子。」
柏十七不滿他拆臺,氣呼呼道:「男兒大丈夫,流血不流淚,豈能因傷臥牀,讓老父擔憂。我今天才發現堂兄你不厚道!」
趙子恆也站在她這邊,一同討伐趙無咎:「堂兄,十七捱打就已經夠慘的了,你這樣說就太令人傷心了!」
趙無咎對上這倆胡攪蠻纏的小鬼,踢開了腦子裡那些教條思想,頭一回痛快認錯:「是堂兄的錯,給十七賠禮了!」
柏十七高興了:「這還差不多。」她露齒一笑,有種說不出的活潑明媚,令人心房驟開,透進一線光亮,讓人心情也跟著她的笑意而明亮起來。
三人在花廳說說笑笑,原本尋摸過來找柏十七的珍兒聽到這段話心怦怦跳個不住,轉頭往客院跑,見到宋四娘子就向她行禮:「姑娘大喜了!」
宋四娘子睏倦欲睡,眼餳口澀:「你這是哪裡學來的瘋話?」
她長這麼大,也就聞滔贖身的時候,養母向她道過一回喜,只道踏進聞家大門之後,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至今思來都是心驚肉跳,餘悸猶存。
「難道……柏幫主要把我送走?」睏意不翼而飛,她撐起身子就要下牀:「爺呢?」
柏十七後來還是捱了柏幫主一頓打,她雖沒瞧見人,但珍兒說走路一瘸一拐,顯然揍的不輕,單衝這份心思,她也感動的無以復加。
珍兒忙忙攔住了她:「姑娘別急,我方纔去找爺,聽爺跟趙公子聊天說起來,柏幫主雖然打了爺,但也同意讓姑娘留下來了。」
宋四娘子眸中凝淚,拍了她一巴掌:「你這個丫頭,說一半留一半,真是嚇死我了!」她滿目憧憬:「從此以後,我們也算是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