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分西、東大小兩城,其間夾着中城,汾水之上,則有一座寬闊的中城橋勾連着兩岸,方便東西兩城的聯繫與交流。
夜幕降臨之時,心中帶着點疑竇,劉承祐乘車穿過城中的坊裡樓閣,直至橋下。劉知遠有請,召見地點竟是在這橋上。
臉上仍舊帶着點異樣的紅潤,只是在黑夜的籠罩下,不甚清晰,他是在與耿氏深入交流的關頭,被人打斷喚來的。劉承祐雖然屬於禁慾系男主,但畢竟不是性冷淡,真要發泄慾望時,卻也絕不會矯情。
在橋下,正撞見了劉承訓。兄弟倆下車照面,劉承訓有些意外:“二郎,父親竟然把你也叫來了?”
與劉承訓對視了一眼,劉承祐只是淡漠地點了下頭:“嗯!”
大概是覺得自己的問法有些不妥,劉承訓俊逸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尷尬,趕忙招呼着:“你我一同上橋,切莫讓父親等久了。”
“嗯!”劉承祐還是這般迴應。待其無奈地走到前頭,劉承祐方纔晃悠着步子,跟在後邊,清冷的目光投到劉承訓身上,卻不知他這大哥是否感覺芒刺在背。
近來,晉陽城的宵禁時間提前了許多,城中道路間已是萬籟俱寂,只有來回巡視的巡檢士卒。中城橋上也是靜得出奇,完全沒有白日裡人流如潮的喧囂。
橋上下,上百名王府親衛都士卒守備在側,警惕着可能來自周遭的威脅。劉知遠靜靜地站在橋中央,正靠欄南向,盯着不斷流逝的汾水出神,一身錦服,肩上披着件長袍。從後邊望去,劉知遠的背影偉岸而孤高,渾身上下又彷彿釋放着凌人的威嚴。
“父親!”兄弟倆上前見禮,而後恭敬地分立於其兩側。
劉知遠輕輕地迴應了聲,就近而觀,劉承祐發現,劉知遠臉上並沒有他想象中沉凝嚴肅的表情。相反,在斑駁的橋燈照射下,劉知遠一臉平和。
“不知父親喚我們至此,有何訓示?”兩兄弟同老父一道佇立良久,還是劉承訓沒能忍住,口出疑問。
聞問,劉知遠雙手按上了石欄,悠悠說道:“這些時日以來,河東文武,不斷勸爲父稱帝建號。羣情踊躍,爭相進言,到今夜,王府公案上的勸進書表已然擺滿了!孤這心裡,卻是有些沒底。你們兄弟,有什麼想法?”
對兩個兒子,劉知遠沒有再故作矜持,裝模作樣,而是直白地商討。喚二子來,也許還帶有考校的意思。
面對劉知遠的問話,劉承訓稍顯糾結,沉吟幾許,方纔一面觀察着老父的眼色,一面猶猶豫豫地答道:“羣僚所請,盡是忠良之言,腹心之語,他們的一片丹心祝願,卻是不好拂逆。不過,契丹畢竟勢大,父親謹慎些,也是無可厚非的,或可再觀望一二,以待時變!”
對劉承訓的回答,劉知遠看起來並不算太滿意,只是嘆了口氣:“勸進的那些人,忠誠或許有,但更多的,恐怕是爲了從龍之功,爲了功名富貴。以爲父如今的地位,進一步或許不難,但卻再無退路了。自唐季以來,天下九州,不知有幾家幾姓坐上那個寶座,最終卻落得個身死國滅......”
劉知遠的語氣中,是真帶着少許悵惘,但在劉承祐看來,卻是有些矯情了。在皇帝寶座面前,一切的顧慮都是浮雲!自古興衰多少事,劉知遠心裡又豈會真的在意那許多,瞻前顧後,並不是他的性格。
劉承訓明顯把握不住劉知遠的心態,聞其感嘆,卻是開口勸慰道:“父親的顧慮,不無道理。但自古得人心者得天下,您現在已是人心所向,衆望所歸,您乃當世英雄,承天景命,又豈會步前朝之後塵?”
聽其言,劉知遠不由偏頭看了看愛子,那俊秀的面龐間怎麼看都透着點單純的迂腐。心中默然一嘆: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難吶......
劉承祐默默聽着父兄對話,一直到劉知遠將目光投向自己時,很是堅決地說:“天予不取,必受其咎。胡寇竊據兩京,中原百姓遭受危難,父親建號稱尊,倡令天下,弔民伐罪,拯溺黎庶,這是順天應人的事,何需遲疑?”
劉承祐的話,實則也沒什麼新意,劉知遠笑了笑,不置評說。
不過,劉承祐並沒有刻意去猜測附和劉知遠的心態,只是繼續將他心裡最真實的想法道來:“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爲之,寧有種耶!安重榮此言,卻是振聾發聵,實乃這亂世真理。如今河東兵強馬壯,爲諸藩之首,父親踐祚帝位,旁人又豈敢不服,又豈會不附應!”
劉承祐此言落,劉知遠老眼之中閃過一道亮色。另外一側的大哥劉承訓,忍不住偏頭望着自家二弟,愣愣的。
“現在,我劉家已有天時,河東又佔地利,義旗一舉,必擁人和。有此三者,以父親的英明,以河東的實力,難道還不能成事嗎?”不知覺間,劉承祐的話就變多了。
“天時、地利、人和?”劉知遠的興致被勾起來了。
在劉知遠的注視下,劉承祐徐徐敘來:“拋開那些大義凜然的說辭,契丹滅晉,是國家的災難,是黎民的禍患。但於父親而言,卻是天大的機遇。若無契丹的威脅,以往年父親與朝廷之間的猜忌矛盾,遲早會演變爲刀兵相見,屆時父親恐怕會處於晉祖當年的艱難境地,以一隅而抗天下之大。”
“而現在則不然,契丹禍亂中原,父親名雖僅擁河東數州之地,但登高一呼,便可聚天下之望,集一國之力,以抗契丹。進可取江山,退可守家業。這其間的差距,您難道不明白嗎?”
聽完劉承祐的話,劉知遠露出了認真的表情。大概是站累了,四下瞧了瞧,直接招呼着二子,席地而坐。待坐定,劉知遠看着劉承祐:“二郎,你若在旁人面前出此不義之言,我必定嚴厲斥責於你。但今夜,就你我父子三人,爲父卻不得不承認,你說的是事實!”
劉知遠那坦然的反應,讓劉承祐嘴角抽搐般地翹了下,吸了口這春夜涼爽的空氣,繼續侃侃而談:“河東山川險固,地利之要,自不用兒細說。至於人和,契丹軍馬殘暴肆虐下,我中國士民,哪有不萬衆一心,共抗仇讎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