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小暑之後,劉皇帝便從汴宮中搬出,入住瓊林苑避暑。原本是打算去嵩山的,不過念及瓊林苑這邊,有碧池,有綠林,設施還完全,也就沒多動彈。
過去的兩年中,劉皇帝的日子還算安逸,在堅持的半年多之後,劉皇帝再度放權了,似乎當初親理朝政的動作,只是爲了證明,他的權威並沒有受到影響,並沒有被太子、趙普那些臣子侵害,當證明自己的掌控力猶在之後,也就安心,繼續垂拱而治了。
烈陽高照,金明池水在陽光的照射下泛着粼粼波光,閃閃金光,幾可奪目。大概是受炎熱的天氣影響,就連池裡的游魚都深潛於水下。
水榭之上,劉皇帝着一身素袍,像一個老農一般帶着頂草帽,微句着腰,手裡牽着三歲的皇孫劉文渙。
自從幾個年長皇子舉家戍邊之後,留京的皇孫之中,就只剩劉文渙這麼個皇孫了。去年齊國公劉昀給他生了個小皇孫,但尚在襁褓,因而,近來劉皇帝這滿腹的隔代之親,都寄託在劉文渙身上了。
“揚州又發弊桉了?”蹲下身子,把劉文渙頭上的小帽扶正,劉皇帝隨口說道,語氣聽不出什麼異常,甚至沒有太多的驚訝。
太子劉暘此時也隨侍在一旁,聞言,恭敬地答道:“正是!不過,目前只是都察院受到舉報,事情尚不清晰,具體情況,還猶待調查!”
聽着劉暘略顯保守的回答,劉皇帝澹澹道:“無風不起浪,既然有人舉告,可見其中必有蹊蹺。揚州是什麼地方,那裡的繁榮,我可是親身見識過的。
又是鹽稅重地,這幾年,哪怕朝廷禁令再嚴,也不乏冒着殺頭風險向北邊販賣食鹽的人,至於民間私鹽成風,屢禁不止。
揚州的官員,近水樓臺,坐擁如此寶地,手裡有有些權力,出現些官商勾結、暗中牟利的事情,也不足爲奇!”
從劉皇帝話便可知,雖然事情還未調查清楚,但這樣的情況傳到他耳中,就已然認定其中必定有弊。這也是他一貫的風格,往往以惡意的態度去揣度,遇事也多考慮惡果。
“爹說的是,這等膏腴之地,往往容易迷惑人心,如非道德君子,可難持其心!”聽劉皇帝這麼說,劉暘也應和道。
“道德君子,就不會動凡心了嗎?”劉皇帝語氣略顯不屑,問道:“依你看來,那候陟是君子,還是小人啊?”
劉暘知道,自己的回答,讓劉皇帝不那麼滿意。因而沉吟了下,方纔說道:“事發之後,兒查閱過候陟的履歷,也從側面瞭解過其人的風評,論理政才幹,此人堪稱能吏,只是,傳言其性狡儈,多嫉,常有中傷同僚的行爲,實難稱君子......”
“他在過往的職任上,政績如何?”劉皇帝又問。
劉暘:“政績良好,否則,哪怕有盧多遜的舉薦,也難知揚州!”
“那你說,這樣的人,朝廷該用,還是該棄?”劉皇帝扭頭直視劉暘。
對此,劉暘眉頭微皺,斟酌了下,方纔道:“開國之初,人才貴乏,朝廷需要廣攬羣賢,天下人才凡有一技之長者,能裨益於治安者,皆可任用。
如今,大漢四海安寧,人才衆多,若要長治久安,對於官吏臣僚,在道德操守上,朝廷也當有更高的要求。
否則,朝廷上下再充斥着一些貪官污吏,那吏治只會日益崩壞,國家也難保安定......”
“這話,怎麼聽着如此耳熟?”聽其言,劉皇帝問。
劉暘面不改色,很實誠地回答:“當年爹在垂拱殿前會議上,做過類似的訓示。想來爹也是明白其中的道理,這十來年,方纔加強了吏治究治,打擊貪腐......”
劉皇帝不由莞爾:“你這是用我的話來回我的問題?就不怕讓我自相矛盾,丟我的面子?”
感受到劉皇帝輕鬆的語氣,劉暘也不緊張,說:“兒只是把爹的教誨,牢記於心罷了!”
揚了揚手,劉皇帝略作思考,又問:“這候陟與盧多遜素來親近,我也是有所耳聞的,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依你看來,這盧多遜爲人如何?”
比起候陟,針對盧多遜,劉暘顯然要更謹慎些,畢竟,如今的盧多遜可是朝廷重臣,位列宰相之尊,在朝廷內部,也是自成一派了,影響力雖不如趙普,但誰也不敢忽視他。
劉暘觀人視事也那麼多年了,對於朝廷那些重臣與朝堂局勢,不說洞若觀火,也是有過深入瞭解的。
趙盧之間的恩怨已非什麼秘密,過去一年中盧多遜的咄咄逼人,也是盡收眼底,劉皇帝把盧多遜調入中樞拜相,並頭一次從趙普手中分割人事組織權力,其中制衡的用意也瞞不住人。
此時,聽劉皇帝問起盧多遜,劉暘的回答再度取了個巧:“盧公乃是大漢幹臣,功勳卓着,入仕二十餘載,兢兢業業,勞苦功高,值得敬佩!”
劉皇帝幾乎被劉暘這話給逗樂了,衝他笑罵道:“我是問你他的功勞嗎?若沒有那些功勳政績,你以爲,我能把他放到政事堂?即便能,他能服衆?”
劉暘笑笑,露出點尷尬之色。
見狀,劉皇帝說話也更直接了,道:“毫無疑問,盧多遜是個能臣、幹臣,但絕非賢臣!拜相的這一年中,他往朝廷內外安插了不少人吧,在我面前,指摘趙普的不是,也非一次!
一年來,朝堂之上,頗不平靜。這並不是什麼壞事,若朝廷內部總是波瀾不驚的,早晚成爲一灘死水,盧多遜倒是爲其中,注入了一股活力!
臣僚們爭權奪利,邀寵獻媚,不需指責,爲臣者鬥起來,爲君者方能安心!
不過,你要記住一點,不論怎麼鬥,要鬥而不破,要維持朝廷的體統,不影響到國家大事。”
“是!”面對劉皇帝的教誨,劉暘謙虛地應道:“兒記住了!”
“針對揚州之事,趙普是如何應對的?”
劉暘答道:“趙相主持廷議,決定由三法司抽調幹吏前赴揚州調查!”
“呵呵!”劉皇帝笑呵呵的,指出:“趙普過去一年是多加忍讓,如今看來,卻是以退爲進,現在找到機會了,便果斷出手。此事,不論調查結果如何,盧多遜怕是都要威風掃地了。
比起趙普,盧多遜還是太嫩了!他稟性太傲,這心胸,也不夠寬廣啊!”
聽劉皇帝這麼說,劉暘也說道:“爹對大臣們的瞭解,真是熟稔於心啊!以兒看來,盧公爲政處事,確實難免操切急躁!”
“好了,這件事,你就不要干涉了,讓他們去處置吧,隔岸觀之即可,一個個小小的揚州府,鬧騰不起來!”劉皇帝叮囑道。
“是!”劉暘答應地很痛快。雖然從他本心來講,還是更加親近趙普的,但對於趙盧之間的齟齬,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傾向,至少明面上始終是不偏不倚的。
“不過!”劉暘遲疑了下,發出一問:“爹,若最終的調查結果,牽扯到盧公,該當如何?”
這話似乎把劉皇帝問住了,沉吟了下,方纔說道:“那就要看盧多遜其人器量究竟如何了!倘若連基本的底線都無法堅持,那麼也沒有必要如此任用他了。至於趙普,也可就此看看,他這個宰相的氣度如何,把持了這麼長時間相位,是否還能容人!”
聽此言,哪怕是劉暘也不由心驚,顯然,劉皇帝根本不在意區區一個候陟是否貪污腐敗,而是想就此觀察他的宰相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