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政殿內,劉暘站在撐起的窗櫺前,仰頭眺望着殿外的風景,雖處冬時,但天藍風清,然劉暘的面龐上,卻是一片悵惘,略帶憂慮。
時間悄然流逝,不知覺間,劉暘如今也已跨過而立之年了,比起幾年前,樣貌氣度上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他早就已經成熟了。
也就是鬍鬚,又濃郁了幾分,同時,整個人多了些煩惱與憂慮。不只是因爲東宮內部的矛盾,也爲江山社稷。
這幾年,劉皇帝對他的信任始終如一,再度對他進行放權了,最大的標誌就在於,把刑殺以及五品以下官員的任命權力也放手了。
這份信任,既讓劉暘感動,也帶給他莫大的壓力,從近兩年來看,他手中的權力已經無限接近於皇帝了,是以往任何一位太子都難以比擬的。
當然,這父與子、黃帝與儲君之間的關係,也是難得,如果能夠有始有終,那也是皇權傳承的一段佳話。
而劉暘的壓力,也大抵來源於此,既有對這種近乎無保留信任的感懷,也有一份憂國憂民的情懷。
劉暘從小就與機敏無關,甚至有些遲緩,過去,在面對劉皇帝時,他經常會隨身攜帶一本小冊子,用以記錄劉皇帝的指導與訓示,以免遺忘或者在轉達的過程中出現疏漏。
這是一個好習慣,既然表現出他的認真,也表現出他對劉皇帝的敬重。到了如今,這個習慣已經改了,畢竟他不能永遠只當個三好學生,永遠只做劉皇帝面前的應聲蟲,需要有自己的威嚴威望。再加上,這麼多年,他對信息的接受與處理能力,也早就歷練出來了。
但實際上,這份好習慣,他是長留心間的,對劉皇帝的各種訓示與語錄,也是時常溫習,以應證自省。
劉暘顯然是個聰明人,更是個聰明的太子,因此,並沒有因爲這些年劉皇帝的信任放權,便恃寵生驕,倚權獨斷,覺得一切都理所當然。
和劉皇帝的影響有關,劉暘也是個愛讀史的人,也常常以史爲鑑,他心裡也太清楚,劉皇帝的這份信任來之不易,極其難得。
但作爲太子,他如果失了初心,自矜自傲,那麼危險也就不遠了。誠然,一個二十多年的太子,在朝廷已然積累了一股堪稱強大的政治力量,說一個犯忌的可能,如果有一日劉皇帝突然駕崩了,劉暘可以十分順利地在羣臣推戴下,登基即位,接受政權,執掌大漢帝國。
但是,在劉皇帝面前,那些所謂的實力與底蘊,又顯得微不足道了。劉暘心裡真切地清楚,他如今的一切,都是來源於劉皇帝,來源於“簡在帝心”這四個字,如果哪一天失了這一點,那一切都將成爲虛妄。
因此,哪怕作爲有史以來最具實權的太子,劉暘也始終不敢張揚恣意,始終保持着謙卑,保持着對劉皇帝的尊敬與忠誠。
有一說一,大漢帝國如今朝政穩定,帝室“和諧”,太子劉暘的作用與付出,要遠大於劉皇帝。
沒有劉暘這樣一個太子,僅靠劉皇帝那剛愎強勢的性格作風,這內部,還不知道會呈現出怎樣一種局面。
從這個角度而言,劉皇帝是幸運的,後宮有一個賢明比長孫的符皇后,朝廷有一個勤懇溫良的太子,政事堂還有一個治國能手趙普。
有這三者相助,在大漢走向開寶盛世的這近二十年間,方纔能夠穩如泰山,破浪前行。玩權術、搞鬥爭,劉皇帝是一個好手,但這建立在他皇帝的身份上,在他手握的皇權上,沒有這兩樣東西,他也不可能“無往而不利”。
在劉皇帝三十多年的皇帝生涯中,包括還在河東王府時,可能找出無數例子來證明,劉皇帝並不擅長處理人際關係。
早年的時候,或許還能壓抑本性,在面對自己信任、看重的人,還能保持着虛僞的謙遜,釋放出溫和與善意,裝模作樣地當一個聖主明君。
但是,皇帝當久了,國家太平了,天下安定了,習慣了高高在上,習慣了乾綱獨攬,過去的那份謙懷正在不斷遠去。
對於劉皇帝而言,任何人任何事,都需要一個信任的基礎,但如今,能夠獲得他信任的人,實際上是越來越少了。
連魏仁溥都能猜忌,那還有誰能讓他掏心掏肺呢?過去,劉皇帝與魏仁溥、與王樸、與慕容延釗、與柴榮這些文武大臣之間的關係,堪稱佳話,是君臣一體、和衷共濟的典範。
但是這些人,都陸續故去了,同時,這些人,對劉皇帝,又是毫無保留的敬重與忠誠嗎?劉皇帝自己都不信,關鍵在於,劉皇帝處在那個位置上,而這些人,需要依靠劉皇帝,實現人生價值與理想抱負,這是個互惠互利的關係。
哪怕是楊業,他對劉皇帝,也屬於一種忠誠與敬畏兼具的狀態。過去暫且不提,但如今,如果採訪楊業的內心世界,那他對劉皇帝的感情,敬畏也佔據絕大部分。
這就是劉皇帝,一個逐漸走向獨夫,走向孤家寡人的帝王,一個被權力同化得極其徹底的政治生物。
可以想見,沒有符皇后,沒有太子,劉皇帝的晚年,怕是難以看到什麼光彩,陪伴他的,或許只有孤獨與陰冷。
就是這些年始終得寵的小周宜妃,在那你儂我儂背後,也從未走進過劉皇帝的內心,再得寵,她也只是劉皇帝的一個妃嬪罷了,如果一朝失寵,與周淑妃的結局或許也不會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對劉皇帝而言,劉暘的作用已經很特殊了,與朝廷大局而言,就更加重要了。就拿已經在朝中持續了數年之久的趙盧黨爭來說,劉皇帝很少親自下場,但爲了朝廷的和諧穩定,劉暘這個太子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就少爲人知了。
雖然不喜盧多遜,但在朝堂上,劉暘還是竭力維持着一個平衡的局面,協調關係,趙盧之間的“官司”,也往往由劉暘擺平。
拿趙普來說,他這個宰相,已經當了十五六年了,這在劉皇帝當國的情況下,實在有些令人咋舌,不提其他,看看乾祐年代大漢的宰相們是怎麼走過來的就知道了。
但趙普何德何能,竟能得到劉皇帝如此信任,願意也敢把他放在首相的位置上這麼久?僅僅是因爲他出衆的治國能力,因爲他會迎合劉皇帝?
顯然是不可能的,天下不會因爲缺了一個趙普就無法運轉了,朝廷也不缺宰相之才。劉暘這個能夠擔當大任的太子,也是劉皇帝的一個保障。
在劉皇帝眼中,有劉暘在,就不怕趙普掌握的相權威脅到他的皇權,有趙普在,同樣也不怕劉暘這個太子逾越,這也是一種制衡。
當然,會造成這樣的局面,也因爲劉皇帝是越來越傾向於穩定與安全,如非必要,也不願意輕易改變。
但是,無法否認的一點,就是太子劉暘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二十年間,大漢穩定向前發展的同時,上層已經開始固化,形成固定的階級與利益集團,其根源,或許也來源於劉皇帝本身思想的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