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六十四年九月,帝國科學院在成立將滿一年之際,出現了首位獲得皇帝封爵的屬官。
遺孤內院的農學先生耿老漢,破格拔擢爲帝科院農業研究所的博士,他本是出身卑微,有姓無名,得皇帝賜名耿忠,並封了五大夫的爵位。
漢承秦制,設二十等爵位,用以獎賞有功的臣民。
五大夫爲二十等爵的第九級,高於二十等爵中第五、六、七級的大夫、官大夫、公大夫,號爲“大夫之尊”,雖不是擁有食邑的高爵,但可使其本家子弟免役。
耿老漢之所以獲得爵位,乃是因他帶領農學院的學子們花費數年功夫,終於在遺孤內院的官田成功實現了一項新農藝——麥棉複種。
複種是指在同一耕地上每歲種收一茬以上作物的種植方式,可分爲旱地複種和水田複種兩大類。
關中多種植粟禾或小麥,水田較少,故較爲適宜旱地複種。
劉徹身爲穿越衆,曉得關中的光照條件優越,是後世華夏重要的棉花產地,然大漢朝臣視白疊子爲“谷蔬之禍”,認爲廣泛種植白疊子會侵佔農田,導致糧食產量下降,動搖國本。
劉徹倒也不覺得這想法有錯,畢竟大漢農田的畝產尚遠低於後世水準,大範圍種植棉花此類經濟作物確實會影響糧食產量。
好在後世農學家們已找到兩全其美的解決方式,就是在溫帶區域採用棉麥一年二熟的複種模式,大江以南的不少亞熱帶區域更可採用稻棉麥複種的一年三熟複種。
只是這棉麥複種需選取和培育合宜的棉種,關中的冬小麥在八九月間種植,來年三四月間收割,故與之複種的棉花品種生長期需配合着前後兩季冬麥種植的間歇期。
所幸大多棉種的生長期只需百日左右,且關中各郡縣光照充足,棉花種植期還能再短些,即便加上農人種植和收穫所需的時間,五個月是足夠的。
劉徹曉得棉麥複種在後世華夏是極爲普遍的耕作模式,但在農業技術頗爲落後的大漢能否做到,他心裡終究是沒底。
好在這項農藝不需要甚麼高科技,只需不斷的試種,擇取和培育合宜的棉種即可。大漢固然沒有真正的農業學家,可劉徹有足夠的人力物力,遺孤院在南山腳下擁有大片官田,採用最笨的列舉排除法,讓遺孤內院的農學先生們劃出大量實驗田,不斷培育和試種棉種。
百餘塊實驗田,整整耗費五年光陰,終是在去年選定最合宜的棉種,今歲三月的天災過後,於四月間在南山腳下的官田試種百頃。
今年八月末,劉徹特意微服出宮,前往南山察看試種結果。
望着遍野潔白如雪的棉桃,劉徹不由感慨萬千,這是農學院的一小步,卻是大漢農業的一大步。
發展農業比發展工業更爲艱辛,物種的優勝劣汰需要經過漫長的歲月,培育良種亦得遵守自然規律,不可能如工業那般跳躍式前進。
朝堂之上,劉徹將白疊子正式更名爲棉花,並將棉麥複種的農藝及今歲南山棉田的產量宣之於衆。
朝臣起先本是將信將疑,但看過記錄着棉田種植過程和畝產的冊薄後,皆是眼神大亮。
百傾棉田,平均畝產近愈二百斤,且絲毫不影響冬麥種植!
朝臣們平日雖着錦繡華衣,對白疊子……棉花製作的衣物沒甚麼念想,但並不代表他們不曉得棉花爲何物。朝廷雖不許尋常百姓種植棉花,但不少權貴世傢俬下小範圍種植,做成白疊布,供家老和管家制衣,以便與身着本色麻衣的庶民區分。
二百斤棉若用來製作白疊布,再裁剪製衣,除卻各式損耗,怎的也能製成百件深衣。
朝臣們家裡的婆娘可都在聯合制衣入了份子,那甚麼每月財報也是看過的,麻制深衣的售價多爲百錢。
田氏商團旗下近來已將品相不高的羊毛紡線盡數賣給聯合制衣,其旗下的艾格服飾今後只出售價格高昂的提花毛衣,聯合制衣則製作式樣和做工較爲簡單的羊毛衫,以每件成衣五百錢左右向尋常百姓出售。
白疊布比麻布柔軟暖和,比羊毛料價格低廉,若是裁剪成衣,估摸着能賣到兩百錢。
意即是說,每畝棉田能製出價值兩萬大錢的深衣,刨除紡線,織布,裁剪成衣所需的開銷成本,每畝棉田產出的棉花怎的也能值數千錢。
不少朝臣皆是目光熠熠,劉徹豈會猜不出他們的心思,心下冷笑不已。
短期內,他是絕對不會允許種植棉花等經濟作物的收益高過種植糧食的收益,否則這些唯利是圖的世家權貴們甚麼破事做不出來?
現下大漢農田的平均畝產不過三石,依照粟谷和小麥每石八十錢的市價,收益尚不足三百錢。若田氏商團或聯合制衣用過高的價格收取棉花,擁有大批農田的世家大族可懶得搞甚麼棉麥複種,只會光種棉花。
劉徹環視殿內羣臣,故作遲疑道:“麥棉複種之法雖是不錯,但歷朝歷代皆視棉花爲谷蔬之禍,諸位愛卿過往也多是反對種植,朕細細想來,也頗是在理,故而這棉花如何種,如何收,還得好好計較纔是。”
朝臣們皆是啞然,過往他們是不曉得種植棉花能有這般大的收益,畢竟他們小範圍種植時畝產僅有數十斤,又不敢讓下人拿到市面販售,自是會執意反對。
陛下現如今說出這話,分明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教他們難看。
倒是大行令竇浚爲羣臣出言緩頰道:“陛下,過往是臣等見識淺薄,不知還有此等麥棉複種的耕作之法,故才妄言反對。如今陛下得此妙法,種植棉花乃利國利民之舉,且不可因噎廢食啊。”
羣臣微是愣怔,心道大行令近年在朝堂上已鮮少出言,對陛下甚是恭順,怎的今日卻是率先出頭?
不管怎的,既然大行令起了頭,不少朝臣也紛紛出言附和,希望陛下能讓遺孤內院的農學先生或帝國科學院那些個農業博士將此項農業廣爲傳播,就如先前教導農人化肥使用和冬麥種植般。
朝臣們不曉得竇浚的盤算,劉徹卻是清楚的緊。
如今聯合制衣已鮮少自設鋪面,製作的成衣幾乎盡數交由清河百貨代售,掙得鉢滿盆滿的清河百貨不斷在關中各地增設鋪面,甚至已着手謀劃中原各郡縣的分鋪。
旁的世家大族想的是種棉花,竇浚可是想着賣棉衣,這隻老狐狸目光長遠,胃口大着呢。
不過竇浚的此番出言倒是正合劉徹心意,得以順水推舟,應下羣臣的請求,向民間傳播麥棉複種的方法。
畢竟因着三月天災,今年關中農田大多改種冬麥,明年三四月小麥收割後,正好種些棉花,畝產或許尚遠遠比不上那些南山實驗田,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百姓能多些收入,還能促進大漢棉紡工業的發展,沒甚麼不好的。
劉徹故作沉吟片刻,復又道:“這棉花倒是可以試種,但爲避免真成爲谷蔬之禍。朕需有言在先,日後田氏商團或聯合制衣只得用兩錢每斤的價格從民間購買棉桃,免得有人唯利是圖,光種棉花,不種糧食。”
“……”
朝臣們多是面色訕訕,心道陛下這也太狠,每斤兩錢的低價,即便畝產二百斤,也才能獲利四百錢,就比種植粟谷小麥多了些,再刨除購買棉種的開銷,將將和種糧的收益齊平。
大農令曹欒沒太多私心,卻是硬着頭皮出言勸誡道:“陛下,依臣粗粗估算,若那田氏商團和聯合制衣以棉花製衣,本就可牟取暴利,若再這般壓低棉花市價,對農人不公,太過……與民爭利!”
先前心有不甘的朝臣聞言,皆是眼神大亮,忙是紛紛出言附和,擺明是不願放棄這塊肥肉。
劉徹卻早是謀劃妥當,豈會讓他們得逞?
他擡手示意羣臣肅靜,望向曹欒連連搖頭道:“朕數次教你多想想如何爲國庫開源,你怎的就不開竅呢?”
曹欒不解其意,只得再度躬身道:“臣愚鈍,還請陛下明示。”
“商賈本就是追本逐利的,自然要極力低買高賣,朝廷能準允商賈合法獲利,卻亦負有調控之責,不使商賈爲牟取暴利而壓榨百姓或匠人。”
劉徹頓了頓,耐心解釋道:“你身爲掌天下租賦大農令,既知田氏商團或聯合制衣會因棉衣牟取暴利,那何妨多增加個稅種,是爲棉稅?”
曹欒聞言,只覺醍醐灌頂,不錯,可以課徵棉稅啊,就如同鹽稅和鐵稅般。
劉徹看他神情,知他已是會意,復又叮囑道:“你切記,這棉稅乃是商稅,而非農稅,應向商賈課徵,而非百姓農人。”
曹欒自是會意,忙是應諾道:“陛下放心,臣自是醒得。”
劉徹展顏輕笑:“如此便好,國庫今歲因救災而支取出不少公帑,數年內應能以棉稅完全填補好虧空。日後愛卿還要多想想如何開源,待國庫有了足夠盈餘,切勿忘了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甚至是取之於商用之於商的道理,繼續調降丁口稅乃至商稅。”
曹欒略待愧疚道:“陛下仁德聖明,臣雖愚鈍,但日後定竭心盡力,苦思開源之法。”
“愛卿若真能如此,自是大善。”
劉徹撫掌大笑,復又環視殿內羣臣,見得不少大臣欲言又止的不甘模樣,心下快意得緊。
與這羣老狐狸鬥心眼,果真是其樂無窮。
朝堂就是要這樣勾心鬥角,做皇帝纔不無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