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八十年,正月。
行過正朔大朝,各郡縣僕射長官尚未回返治地,一則堪稱震動朝野的消息已是傳遍長安城。
今歲二月,虛年十四的太子殿下將提早結束預學課業,有意晉入黃埔軍學就讀。
皇嗣出宮求學,古時亦有,然尚未束髮的國之儲君,今上獨子,放到宮外就讀,且是每歲都有學子傷亡名額的黃埔軍學,非但宗室長輩皆覺不妥,滿朝文武更是紛紛勸諫陛下三思。
儲君之安危,悠關朝局,更悠關社稷,輕忽不得。
皇帝劉徹特意爲此開了朝議,卻沒多說甚麼,宣了太子少傅趙立上殿,任命他兼任黃埔軍學的督學,從旁協從軍學祭酒劉越。
現今軍學的講席參謀和武席教官多半出自虎賁和羽林兩衛,趙立本就出身羽林衛,又擔任了多年的右中郎將,統御麾下郎衛宿衛宮禁,兼任督學沒人可質疑其資歷。
劉徹高居御座之上,沉聲問道:“趙立,你若任督學,可保太子無虞否?”
趙立立下御階之下,躬身答道:“回陛下,臣身爲太子少傅,若護不得太子周全,自會以死謝罪,然若就任督學,必將督促軍學諸師長,不得對殿下有半分優待,一如旁的學子,依軍律管束,小錯必究,大錯必懲!”
“荒唐!”
宗正卿向來無事不朝,然今日朝議之事悠關社稷,更悠關他們劉氏宗族,劉歂豈能不來,“我大漢軍律森嚴,殿下年歲尚幼,若是無意間觸犯重律,難不成真要施以……重刑?”
劉歂說的含糊,羣臣卻是會意。
孝文皇帝仁德,在位時數度命廷尉編修大漢民律,撤銷諸多酷刑,尤是肉刑不再入民律,後世對此多有讚譽,認爲漢代律法由此向前邁出了一大步。
軍律卻是不同,斷罪決獄都由漢軍內部處理,某些刑罰之嚴苛酷烈,比腰斬車裂都不遑多讓。
譬如裡通外敵者,陣前油烹!
不是直接扔沸油裡,乃將罪者縛於吊架,懸於鼎中,以涼油歿肩,緩烹至鼎中油沸,鼎中人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哭嚎許久方會嚥氣。
黥面、割耳、剜鼻……
這類肉刑更是稀鬆尋常,就是要讓其留下永生永世的恥辱,褫奪其過往在軍中獲取的所有榮耀。
當然,這些重刑也不是隨便亂用的,過往有監軍,現今更有軍律官,不是戕害袍澤的重罪,尋常的違法軍規多半就是賞軍杖罷了。
不過昔年國舅田蚡任衛尉丞,因私導致其部衆與中尉府卒當街械鬥,就遭了凌遲,亦可見大漢君臣對軍律威嚴是何等重視。
“先秦之時,秦惠文王爲太子時觸法,商君以太子不宜受肉刑,故以太傅嬴虔代之,剜其鼻,某雖不才,然腆爲太子少傅,當因循之,若殿下在黃埔軍學觸犯重罪,某自當代其受刑!”
趙立向劉歂微微作揖,如是道。
太子少傅的位秩雖與九卿同,然劉歂年歲不小,且也是劉氏王侯中較爲德高望重者,與太上皇是同輩,否則也不可能成爲老宗正劉通的繼任者,負責管束乃至責罰劉氏宗親。
畢竟是皇帝的族叔,太子的族叔祖,趙立身爲太子少師,於情於理,都要對劉歂有所敬重。
趙立這番話,確是擲地有聲。
包括劉歂在內,殿內羣臣沒人覺得他是在唱高調說空話。
這是在大殿之上,當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說的,日後若太子真觸犯了軍律,趙立想反悔,非但自身性命不保,全族都得死!
甚麼軍令狀,都比不得他在大殿上當衆說的這番話。
“善!”
劉徹擡手拍了御案,應下此事。
羣臣見陛下聖意已決,且太子少傅都將話說到這份上了,也只得無奈接受。
“然太子畢竟是儲君,除卻在軍學研習武略,治國之道亦不可偏廢,亦不宜在宮外留宿,每日晨入暮出,晚課便在宮裡隨諸大夫策論政務。”
劉徹也知道羣臣最爲憂心的是甚麼,亦知讓自家兒子在黃埔軍學睡大通鋪,只怕反會影響旁的學子,如是道。
“陛下,如此倒是合宜。”
劉歂等重臣聞言,面色果是好看不少,紛紛出列附議。
實際上,他們是不太擔心太子會在晝日時分遇險的,雖說操練時刀劍無眼,但黃埔軍學的本意是錘鍊學子,培養將官,又不是故意虐待他們,更不會眼睜睜看着太子去玩命。
多年來,太子殿下和諸多王侯子嗣常在黃埔軍學暑訓,也沒出甚麼岔子。
至於賊人潛入黃埔軍學襲殺太子,那就更是笑話了。
現今的長安城中,除卻皇宮內苑和各處禁軍大營,便連皇親苑的防備都未必比黃埔軍學嚴密,這是培養精銳將官的老巢,賊人有種翻牆試試。
其實皇帝的心思,羣臣還是能猜出七八分的,如今這位帝皇向來對軍權看得極重,讓太子入黃埔軍學與諸多未來將帥留下袍澤情誼,日後要收攬軍心就容易的多。
現今漢軍將帥愈來愈多出身於黃埔軍學,就算沒在軍學就讀過,到得要晉升軍候及以上軍職者,都要入學進修,現今的虎賁校尉衛青便曾如此。
正因如此,虎賁和羽林兩衛那套以老帶新的傳承方式和注重軍中輩分的固有傳統,也漸漸由黃埔軍學的學子影響到整個漢軍,軍營中時常可見對某些老兵頗爲敬重的年輕將官。
太子殿下若是就讀過黃埔軍學,日後的學子都可視爲他的後輩,在官場這套路或許沒大用,但在軍伍之中卻是有深刻意義的。
愈是有傳承的精銳軍伍,就愈講究,譬如細柳騎營,之所以至今仍能與戰力超絕的虎賁騎營齊名,威名更凌駕旁的三大騎營之上,可不就是代代傳承着歷任主帥鑄造的悍不畏死的鐵血軍魂麼?
周亞夫、李廣、公孫昆邪、劉寄、衛青、欒延……
誰不曾橫刀浴血,殺敵無數?
血染的戰旗,骨鑄的軍魂,不曾血屠萬里,戮敵百萬,何來今日細柳?
現今的大漢,若軍心不穩,勢必社稷傾頹!
皇帝陛下也算用心良苦了,亦因如此,羣臣也沒真的全力勸諫,否則御史大夫直不疑等人,撞柱死諫的事也是敢做的。
太子劉沐今日雖沒列席早朝,卻也在朝議散後不久就已聞得結果,既感念少傅厚愛,更是欣喜心想事成。
至於旁的,他也沒多想,更不覺入黃埔軍學會吃甚麼苦頭。
比起束髮才入黃埔軍學的世家子,他自幼就常在黃埔軍學暑訓,曬最毒的日頭,接受嚴苛的操練,相較今歲剛入軍學的新生,別說劉沐,就是整天看似不着調的小狗腿公孫愚,都是老油條了。
劉塍等不少宗室子弟往往剛入黃埔軍學時就已迅速冒尖,亦不乏比尋常世家子提早接受過優良軍事訓練的原因。
毋庸諱言,這就是所謂的贏在了起跑點。
黃埔軍學同於軍伍,只看實力如何,不問過往如何,落後就是落後,不如人就是不如人。
你若不服,學學現今的軍學祭酒劉越,昔年剛入學時只是個弱不禁風的瘦小親王,不也以最優異的軍略成績畢業,終爲大漢立下赫赫軍功了麼?
怨天尤人,或自怨自艾,非但於事無補,更極有可能慘遭淘汰。
不是所有世家子都能在黃埔軍學撐過三年,且得到合格評鑑的,將無能之人舉薦入軍中擔任將官,將來不知會害死多少將士。
想搞歪門邪道走門路?
軍學祭酒劉越是大漢親王,不差地位不差錢,若能走得通他的門路,也算手眼通天的大本事了。
太子劉沐要提早晉入黃埔軍學,最不捨的還是小狗腿公孫愚,他今歲好不容易要晉入宮邸學舍的預學館,豈料太子表兄又晉學了。
想他公孫小爺剛橫壓蒙學館,現今又得面臨預學館的衆多“老賊”欺壓,還沒法抱太子表兄的大粗腿了,情何以堪啊?
實也怪不得公孫愚,父母雙親都是挺狂放的,養出的兒子自然也是得意張揚的脾性,本性不壞,就是那副囂張的嘴臉不太受同輩貴胄待見。
宮邸學舍裡皇親國戚衆多,長輩又不太在意晚輩間的小小齟齬打鬥,故敢對公孫愚動手的貴胄還是有的,只要注意分寸,朝肉多皮厚的地方招呼,饒是沒真受過甚麼傷,吃痛卻是難免的。
不過公孫愚也是奇葩,愈捱揍愈皮實,能赤手空拳與他單打獨鬥的同齡人,倒也沒幾個了,真若被逼急,鬥狠玩命,更是無人再敢近前。
劉沐就時常覺着自家這表弟腦子是被打壞掉了,沒事總去撩撥那些打不過的刺頭,捱了揍又來哭天搶地的抱大腿。
這特麼不是皮癢麼?
該!
劉沐早已看透了他的本質,就是個欠揍的熊孩子,故已鮮少傻乎乎的去替他出頭找場子了。
自家母后雖是慣常不靠譜,然有句話卻是讓太子殿下深以爲然。
“公孫愚這小子,就跟南宮小時候一般德性,一日不折騰出些麻煩事,就渾身發癢,難受得慌,且愈去理會她,她便愈來勁,沒個消停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