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藁街,蠻夷邸。
夜郎使臣莫密陀萬萬沒料到,漢廷竟然受夜郎的降書,然待他閱看過行人令曹良遞來的歸降條陳,臉色霎時蒼白如雪。
漢廷不需夜郎送來質子,將來派不派使臣常駐漢都也不在意,立馬簽下這些條陳,滾回去老老實實的遵循施行。
莫想甚麼緩兵之計,漢軍此番雖可撤兵,然若他日夜郎違背歸降條陳,亦可隨時再出兵。
二十萬金賠款,每歲進貢價值兩萬金,可用白銀、皮毛和草藥折抵,皆是壓在夜郎將將能承受,卻必會傷筋動骨的底線。
值得一提的是,夜郎人挖掘銀礦的歷史悠久,但挖掘和冶煉工藝又難與華夏諸國比擬,故產量不高,更沒將白銀作爲貨幣使用,而是用來打造各種飾品。
雖說當地的銀礦儲量遠不如漠南大銀礦,但夜郎國內數百年攢下的白銀可不少,積少成多嘛。
漢廷的意思很明顯,驅使夜郎官府去搜刮百姓,也免得漢軍動手。
對於戰敗賠款,莫密陀早有心理準備,甚至夜郎君臣也都知道是逃不過的。
割地條陳亦未出乎意料,牂柯水以東,及西畔沿岸百里內,也就是所謂的華夏固有疆土,盡數割讓,夜郎人再不得踏入半步。
這也沒甚麼,雖說夜郎王城會失去東邊的天然屏障,然牂柯水險灘密佈,西畔更皆是山勢陡峭的荒山野嶺,夜郎百姓都不願住在那,大漢想要囤駐重兵更不容易。
況且現今那塊地域本就被漢軍佔着,漢軍不想撤走,守着王城惴惴不安的夜郎君臣又有甚麼辦法,難不成出兵去奪回來?
若漢廷提出的歸降條陳僅限於割地賠款和稱臣納貢,莫密陀也就硬着頭皮應下了,可重修五尺道是甚麼意思?
五尺道,乃戰國之際,秦國修築的連接中原、巴蜀與滇地的通道。
秦國蜀郡太守李冰採用積薪燒巖的原始辦法,開山鑿巖,開通了此條道路。因路寬五尺,所以稱爲五尺道。
及至秦國六合諸侯,又從牂柯水西畔修築五尺道直通滇地,沿途設郡縣,置官吏,以治西南夷族。
這條貫穿現今夜郎和滇國疆土的五尺道,將近一千五百里,雖說原本的路基還隱隱可見,前些日子大漢觜騎將士也是暗中沿此道南下滇地,然不少路段畢竟荒廢多年了,要重新修葺必然要耗費龐大的人力物力。
在漢廷的歸降條陳中,夜郎必須在五年內修葺好這條五尺道。
怎麼可能?
夜郎原本的屬民也不過六十餘萬,徵召入伍的十餘萬精壯又被漢軍在滇地幾乎屠戮殆盡,僥倖逃脫者十不存一,剩下的諸多老幼婦孺怎麼可能在五年內修築好長達一千五百里的山道。
曹良瞧見他面色大變,不由笑道:“你可莫要想與本官訴苦,本官是做不得主的,然我大漢大行令有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夜郎向來以西南諸夷君長自居,夜郎境內有百餘小族,要徵些人手修葺這五尺道應是不難吧?”
“這……”
莫密陀確是個憨厚之人,不欲睜着眼睛說瞎話,放棄了強辯的打算,坦言道:“我夜郎新敗,軍力大減,未必再鎮得住那些部族。”
“據本官聽聞,你夜郎至少還餘精兵兩萬,若傾盡全力,再多徵召萬餘應也不難,震懾那些部族足矣。”
曹良捋了捋鬍鬚,復又道:“你夜郎雖是化外小國,然過往與華夏多有通商,現今應也對我大漢有所知悉,我漢人向來重信守諾,只要立下誓約,就絕不背棄,更遑論是兩國間的邦約。
簽下此約,若你返國後,夜郎王也應約,即便日後你夜郎軍士傾巢而出,威逼西南各族出人出物乃至燒殺搶掠,只要不入漢境,不傷漢人,我漢軍也不會在意的。”
“這……”
莫密陀仍是遲疑難決。
“呵呵。”
曹良也不以爲意,讓手下行人請來哀勞特使哀隆。
“大行令聽聞你二人乃是故交,故特意讓本官傳話,請特使隨他返歸夜郎覆命,不知特使意下如何?”
曹良如是道,言辭是好生商量,語調卻不容置疑。
意下如何?
還能意下如何?
哀隆無奈苦笑,閱過漢廷提出的歸降條陳,他就曉得大行令爲甚麼要讓他也前往夜郎了。
夜郎和哀勞兩國向來交好,饒是夜郎和大漢交惡後,哀勞雖與大漢締結了邦約,也沒斷絕與夜郎的往來,兩國該通商還是通商的,不擅冶煉鑄造的夜郎更沒少從哀勞購買兵械。
曹良意有所指道:“特使應已聽聞,滇國已舉國內附我大漢,皇帝陛下得知前些日子,不少哀勞流寇趁亂竄入滇地,屠戮了數十萬滇人,很是震怒啊……”
“……”
哀隆瞧着他那副可恨嘴臉,險些氣得往他臉上啐唾沫。
去你丫的哀勞流寇!
全天下能如此心狠手辣,動不動就血屠十萬百萬的,除了你們漢人,還能有誰?
饒是他心中憤怒,也不敢真的宣之於口,甚至不敢對曹良面露怒意。
曹良雖官居行人令,但背景很硬實,乃是前任丞相曹欒的嫡親侄子,是泗水曹氏的子弟,跟開國功臣曹參系出同源,祖輩與劉氏天家是實打實的老鄉。
若非如此,他未必會對百餘外邦使臣那麼拽,在蠻夷邸壓得他們老老實實的,屁都不敢放半個。
外邦使臣饒是在長安交好了不少權貴,但若犯到曹良,沒有大漢權貴會爲他們出頭的。
這是世家大族間的默契,你拿身份壓我,是欺負我家沒長輩麼?
見得我伯父,你是不是得彎腰作揖,恭恭敬敬喚聲曹相公?
大行府讓曹良輔助大行丞打理蠻夷邸,倒也算知人善用了,就是這種背景硬實的世家嫡子,少年時曾輕狂驕縱,舉薦任官後卻能盡忠職守的,往往比那些苦讀經書不問世事的書呆子要更適合行人府的某些差事。
絕大多數外邦使臣可不像莫密陀這般的鐵憨憨,心思靈泛得緊,一般人還真應付不來,容易被忽悠。
似曹良這類人,表面的官儀做派和言談舉止,連諸御史都挑不出半點毛病,偏生內裡痞氣得很,心眼多得緊,是難得的外交人才!
這不,一句話就噎得哀隆半晌說不出話來,終歸還得賠了笑臉。
“我確已聽聞此事,早已修書呈稟國君,必定徹查此事,清剿境內流寇。”
曹良卻沒打算輕易揭過,故作嘆息道:“誒,坊間還謠傳,說那不是流寇,而是哀勞軍士,這若是坐實,怕是影響你我兩國邦誼啊。”
哀隆聞言,險些嚇尿了。
這特麼不是想找由頭對我哀勞用兵了吧?
“行人令說笑了,此乃謠傳,這絕不可能是我哀勞軍士所爲!”
此事肯定不能認,更要堅決否認!
“嗯,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屈尊親臨曹府,拜謁我家伯父時,我亦有幸得以迎駕。殿下聽聞此事,也覺着應是謠傳,還提到皇室實業早先從身毒購到不少奴隸,奈何從陸上押送至哀勞南面時,突是出了岔子,逃了……萬頭……精壯……奴隸,竄入哀勞境內,說不得就是這些奴隸所爲啊。”
曹良微微頜首,說出長長一通話,中間數個字眼還特意加了重音。
哀隆一時沒反應過來,神情愣怔的慢慢品着這通話的意味。
他與大行府屬官打了多年交道,曉得他們有些事是不會直說的,有些話更得慢慢的品。
曹良卻是沒耐心等他細品,待會還得回府吃元宵。
自家的小子去歲剛完成政經官學的學業,已得舉薦外放建安郡決曹主簿,明日就要隨返京述職的建安太守啓程到建安就任,要返京探家不知要等多久。
曹良身爲人父,今日沒心思在這跟他們磨嘰。
“若真非哀勞軍士屠戮滇人,那必是那萬頭逃奴所爲,皇室實業已下了懸賞令,特使若是在哀勞有門路,幫着擒拿逃奴,押來長安向皇室實業領賞自然是好,如若不然,等此事真的驚動皇帝陛下,遣大軍越境擒拿,就不好了。”
曹良垂了眼瞼,如是道。
“……”
哀隆終於聽明白,這話裡話外的分明就是敲詐勒索,偏生又沒露半點能讓旁人抓着話柄的痛腳。
萬頭……精壯……奴隸啊!
依照大漢現今的奴隸市價,這特麼要超過兩萬金,哀勞固然廣袤富足,過往從周邊小族也沒少擄奴,近年又跟着漢人從巽加購入了大量身毒賤民,但要湊出萬頭精壯,送來長安,四五千金的開銷也是少不了的。
“這……我哀勞北境山高林密,怕是要花費不少時日。”
哀隆雖沒有保護費的概念,但聽曹良適才提到了太子和皇室實業,就曉得這啞巴虧不吃也得吃,且得打落牙齒活血吞,擺着笑臉嚥下去。
“本官聽聞,對這批逃奴,皇室實業本是買來用以河道清淤的,大河的春夏汛期一過,就得動工,否則耽誤了工期,陛下和公府降下罪來,怕是誰也吃罪不起!”
曹良懶得多廢話,隨意擺擺手,離席起身,邊是往外走,邊是道:“特使好好思量,亦要早做準備,想想前往夜郎王城後,如何教會夜郎君臣識時務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