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節,乃每歲開年的首個月圓之夜。
近年來,臘八的七寶粥,除夕的水餃,上元的元宵,皆是先從宮中傳出,進而傳遍了大漢各郡縣,深受億萬臣民的喜愛。
元宵,寓意團圓,但不少大漢軍眷在上元吃過元宵,卻也意味着要送別自家的父親、夫君和兒子了,自然頗爲不捨。
只因過得上元,天候會漸漸轉暖,所謂的春暖花開,在大漢境內的絕大多數地域,皆是從上元起始的。
非但朝廷徵募的精銳軍伍明令年節返家探望的將士需儘速歸建,各郡縣今歲應服首年兵役的男子也將在上元后儘速入編當地府兵,在縣尉乃至該郡都尉的統御下,認真的操練。
原有的府兵,也就是去歲入役者,則依太尉府的調遣令,分往各處邊塞爲邊軍,再服一年邊役,若無意繼續從軍,或不夠格薦入精銳軍伍者,明歲此時就能卸甲歸家了。
近十餘年前,匈奴仍是屢屢興兵犯邊,大漢百姓送家人去北地戍邊,那場面真有些生離死別的味道,現如今倒是不太會有此等擔憂。
倒有不少老翁敲打自家兒子,讓他在邊塞好好賣力當兵,爭取讓上官瞧中,薦入精銳軍伍,如此咱家也能成爲軍眷,今後你弟妹入官學或務工務農都有優待的,你爹也再不用犯愁,怕你這憨貨找不着媳婦了。
這是實在話,在現今的大漢,入伍從軍雖仍是刀頭舔血的玩命行當,但相應的回報也很豐厚,能爲自己和家人拚出個更爲美好的未來。
譬如說現任虎賁校尉的衛青,昔年不過平陽侯府中的小小騎奴,一朝橫刀立馬,血屠百萬,便是得覓封侯,衛氏親眷盡數脫了奴籍,子侄更盡數改冊士籍,奠下世家基石。
正因衛青出身卑微,卻又戰功彪炳,就更顯勵志了。
人類是種篤信榜樣效應的物種,隨着衛青這類寒門子弟漸漸在漢軍將帥中佔據一席之地,尋常百姓家的適齡男丁就更踊躍應募入伍了。
皇帝劉徹聞得此等情形,也覺有趣,沒曾想衛青這小白臉還能成爲募兵的活招牌。
霍去病對自家這親孃舅卻是不太服氣,覺得他在征伐百乘之戰,之所以能取勝實屬僥倖。
百乘之戰的軍略簡報未列機密,黃埔軍學都已謄了副本,供講席參謀借閱並作爲戰例爲學子講授。
霍去病雖是今歲束髮,待得二月才隨太子晉入黃埔軍學,然他的義父乃郎中令齊山,自身又是太子中庶子,自然能有機會得閱殿內蘭臺中的原本,乃至更爲細緻深入的戰情分析。
要曉得,能隨意外傳的軍略簡報,是不會詳細提及戰後大屠殺此類情形的,頂多一筆帶過,更遑論附上太尉府諸多將帥對此戰的評鑑乃至反思。
便連皇帝陛下都御筆批註:對地勢天候探察不利,軍醫軍藥未曾備足,行軍早期亦未多加重視,所幸多爲暑熱之症而非疫病,否則怕是全軍盡歿,日後切切省之,勿復如此!
此類帶有訓誡之類的御批,傳出去多半會打擊士氣,故只藏於殿內蘭臺,供位秩足夠的將帥調閱。
想來自家那舅父雖以此戰得覓封侯,然班師回朝向陛下覆命後,私下還是遭了陛下斥責的。
整體軍略是太尉府制定的沒錯,然衛青身爲執行既定軍略的實際統帥,在數萬裡外沒有因地制宜的適度調整,導致戰局一度陷入極端的不利,甚至不得不向水師艦隊求援,在漢軍近年在對外征戰時,鮮少會陷入如此窘境。
霍去病自幼得爲太子伴讀,年歲雖不大,卻接受過成體系的軍事教育,或許暫時只是紙上談兵,沒有經歷過實戰,但不可否認,學院派也有學院派的優點。
譬如用兵前的整套流程,就如同後世的全身體檢表,再粗枝大葉的學院派將領,只要謹守規矩,拿出相應表格,一項項的確認清楚,照着流程走,多半出不了大錯。
當然,這只是不求有功,先求無過的穩紮。
戰機往往稍縱即逝,領兵將帥能否敏銳的捕捉到並把握住,這就要看個人的天分悟性了,有些東西是教不來的。
做好戰前準備,無論如何是沒錯的,衛青在進軍初期也確實有所輕忽了。
皇帝也是講道理的,畢竟衛青原本只是騎營校尉,轄下不過兩萬餘騎,且是漢軍精銳,突然讓他統率十餘萬大軍,軍中更有四萬烏桓騎射,思慮肯定是有所不足,故也只是稍加訓誡,該加官進爵還是加官進爵了。
世事就是如此,成王敗寇,以成敗論英雄,出門天天踩狗屎,運氣好到逆天,也算種本事。
霍去病可就不這麼看了,至少每每聞得旁人吹捧自家舅父用兵如神,他是深深不以爲然的。
這或許是學院派的偏見,亦不乏霍去病對衛氏的怨氣。
說句不孝的話,霍去病對自家父母本就抱持着很複雜的情緒,沒太多孺慕之情。
昔年衛少兒和霍仲孺私通,又瞞着霍仲孺偷偷生下霍去病,想要“母憑子貴”,逼着霍仲孺爲她贖身,迎娶過門。
霍仲孺雖是出貲替衛少兒贖買了奴契,卻沒收她過門,便連侍妾的名分都不肯給,故而霍去病也是揹着私生子的身份活了好些年。
若非霍去病自幼勤奮好學,小小年紀就想盡法子,央着鄰里叔伯教他騎馬、射箭、擊刺等各種武藝,現如今只怕還要處處遭人白眼,活得無比悽慘。
私生子,在古代的地位比妾生子都要低無數倍,甚至都不如孤兒來得強。
換後世的話,這對父母其實挺渣的,昔年將兒子“賣”給霍氏本家時,更賣得興高采烈,毫無眷戀的前往河東彘縣過着富足逍遙的日子。
大漢注重孝道,霍去病也不是勢利忘本的人,雖已被霍氏家主過繼爲嫡子,又有郎中令齊山養子的身份,卻仍對親生父母頗爲恭孝,但也僅止於此。
人的心性養成,與其幼年經歷是息息相關的,霍去病自幼就不喜衛氏母族,又已入河東霍氏認祖歸宗多年,對自我身份的認同自然是偏向霍氏本家。
加之物以類聚,人與羣分,他自幼以太子伴讀的身份入宮邸學舍,周圍的同窗好友皆是世家子弟,自然而然也就站在侯府嫡子的角度重新建構三觀。
學院派的世家貴胄,天然就與衛青等出身寒門的軍中新貴有利益衝突,雖不至鬧得你死我活,但各自站隊,彼此競爭是難免的。
事實上,這也是帝皇頗爲樂見的,若朝堂或軍隊內部皆是鐵板一塊,沒有不同派系相互制衡,皇帝反要睡不安穩了。
派系制衡,與甚麼萬衆一心,衆志成城是兩碼事,一者對內,一者對外,不可一概而論。
如是種種,再從霍去病的角度去看衛青,認知必定難以客觀,觀感自然不太好。
太子劉沐的伴讀中,最年長的李陵早已及冠,現已因功得任建章軍候,張篤和蘇武晉入政經官學就讀後,學業優異,此番赴滇又立下大功,返京後必也要正式步入仕途了。
乘氏侯嗣子劉典素來不喜舞刀弄槍,肯定不會晉入黃埔軍學的,甚至連政經官學都不打算去,而是直接入太學的漢學院,汲百家素養去也。
唯獨霍去病,虛年僅比劉沐大了一歲,加之劉沐今歲也提早晉入黃埔軍學,故反倒是這出身天差地別的二人,纔是真正一路相伴相隨的“好基友”。
當然,太子殿下是小直男,霍去病也不彎,搞基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小小少年間的情誼嘛,無非就是太子殿下拍拍好基友的肩膀,揮了袍袖道:“待來日,你當隨孤王,將兵百萬,馬踏漠北,封狼居胥!”
霍去病面色訕訕:“殿下,欲滅匈奴,也用不了百萬雄師,若能攜帶火器,虎賁騎營足矣。”
太子殿下微是愣怔,撓頭想了想,尬笑道:“此言貌似在理。”
霍去病心下嘆息,依着殿下這般的……豪邁脾性,這事到底成不成還是兩說啊。
太子殿下早先暗中給他透了口風,說待入得黃埔軍學後,要暗暗謀劃征伐漠北匈奴的軍略,若是得了皇帝陛下認可,殿下他日未必不能領兵出征。
霍去病不傻,既是感念殿下對自身的信重,也懂得此事不宜再對外人去說,哪怕是對自家義父齊山,除此之外,更多是興奮雀躍。
夷滅匈奴的重要意義,他焉能不知?
大漢與匈奴有不死不休的血仇,漢軍饒是對旁的外夷屠戮百萬,拓土萬里,都遠不及馬踏漠北。
當今天子亦因昔年御駕親征,於塞北大破匈奴單于庭所部,才真正奠定了在億萬大漢臣民心中超越歷代漢帝的無上威信。
人性就是如此,仇恨的刺激,報仇的快意,某些時候甚至會勝過豐衣足食帶來的長久滿足感。
身爲帝皇者,想要真正名垂青史,得萬世景仰,文治要好,武功更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