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來,李敢很想用最快的速度處理父親遺留下來的麻煩,或者說,父親留下來的麻煩他其實是沒有處置權的。
大家族裡的規矩永遠都是最大的,尤其是隴西世家,更是如此。
長孫李陵既然繼承了李廣的一切,那麼,不論是恩怨,還是情仇都該李陵來處理,即便李敢是李陵的長輩,如果輕易插手,那也叫做僭越。
雲琅,霍去病,曹襄,李敢四人坐在馬車裡飲酒的時候,李陵來了。
瘦弱的少年人提着籃子從枯黃的灌木叢走過來的時候,並沒有打攪叔父一羣人的酒興。
今天是叔父守陵的最後一天,有幾個朋友來陪他,破點禁忌並不算太過分。
而且,就祖父墳墓前放着的酒罈子,以及傾倒祭奠之後留下的酒漬來看,他們對祖父並無不敬。
李敢握着酒杯瞅着自己的侄兒一板一眼的祭奠父親,胸中的酸楚一下子全部涌上心頭,畢竟,墳墓裡埋葬的是他的父親,是他引以爲傲很多年的父親。
李陵過來見禮的時候,李敢把自己的酒杯給了李陵道:“喝一杯熱酒,驅驅寒氣。”
李陵接過酒杯謝過長輩賜酒,而後就一飲而盡。
李敢回頭看着自己的三個兄弟道:“這孩子沒了祖父,沒了父親,沒了二叔,只剩下一個不成器的三叔,你們這些做叔伯的就沒有一些鼓勵的話對他說?”
霍去病板着臉道:“成年之後進入軍伍,可來我帳下效力!”
曹襄笑嘻嘻的道:“曹氏在隴西有一座鹽池,這座鹽池裡的鹽從不售賣,只是用來製作一些醃臘乾肉售賣,最近缺少一些投入,如果李氏覺得可行,與長安的南北貨行掌櫃商談就好。”
李陵恭敬地施禮,謝過霍去病,曹襄,才擡起頭要說一些準備自力更生一類要強的話,就看見雲琅冰冷的眼神落在他的臉上,讓他有些不自在,生生的將要說出口的話吞嚥了下去。
然後,他就聽到雲琅冷得掉冰渣子話語。
“你能力不錯,繼承了你祖父的遺志,卻也繼承了你祖父的命運,李氏悲慘的命運並未結束,而是纔開始。
如果有一天,你與匈奴人鏖戰,力不能勝的時候,那就戰死吧!”
李陵怵然一驚,擡頭再看雲琅的時候,卻發現他臉上笑吟吟的,似乎剛纔那些無情的話語並非出自他之口。
李敢面如土色……他太瞭解雲琅了,他從來不願意把他的身份向鬼神的方向靠攏,甚至非常的忌諱這樣做,可是,李敢知道天師李少君是怎麼死的。
更知道神師許莫負是如何給雲琅斷命的,最重要的是,他知道雲琅之所以會說這些話,是因爲覺得他與霍去病,曹襄,衛青,有些虧欠李氏。
這時候,沒有把握的話他絕對不會說出來。
霍去病看着雲琅的臉若有所思,他忽然想起雲琅對他下的一條禁令——那就是永遠都不許喝生水。
在他出徵的日子裡,雲琅似乎對他的生死存亡一點都不在意,不論是他衝鋒陷陣,還是在絕地求生,雲琅似乎都不是很在意,他只在意——他霍去病有沒有喝過生水!
似乎他霍去病只要喝了生水,就會沒命!
雲琅的笑容如常,曹襄卻從心底升起一股涼意,因爲他通過雲琅剛纔警告李陵的那段話中間,讀出來了一個可怕的事情。
雲琅給幾家人做的安排,全都極爲綿長,對眼下受到的損失,或者失敗毫不在意,他的安排全部要在十幾二十年後才能真正派上用場。
這讓曹襄有了一個不知道是喜還是悲的感覺……在他舅舅的壓迫下,他還要隱忍至少二十年……
李敢跳下馬車單膝跪在地上,擡頭看着雲琅道:“一定要我磕頭求你嗎?”
雲琅笑道:“此生莫要北去。”
李陵仰起頭道:“不北上,如何封侯?”
李敢咬着牙道:“那就不封侯!”
李陵指着祖父陵寢道:“不封侯如何祭奠先祖?我不在意生死,只求封侯,一雪前恥!”
曹襄見雲琅面露不忍之色,就沉聲道:“有時候活着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氣。”
李陵雙手抓在車廂擋板上,青筋暴跳,一張臉已經扭曲到了極致,想要再追問,終究沒有說出口,朝雲琅三拜之後,就渾渾噩噩的離開了。
“喝酒!喝酒!”
曹襄把喝了一半的酒罈子丟給李敢,自己搶先喝了一大口。
霍去病猶豫一下問雲琅:“我此生是不是不能喝生水?”
雲琅猛地扭過頭咆哮道:“你說呢?”
霍去病摸摸鼻子,自嘲的道:“看來某家此生喝不到生水了。”
李敢心中不安到了極點,將酒罈子放在地上,對雲琅三人道:“我要去看看小陵兒!”
說完,就追着李陵的背影一路狂奔了下去。
李敢,李陵叔侄不在,剩下的三人就沒有了在李廣墳墓前喝酒的道理,車伕驅趕着馬車緩緩地向陽陵邑駛去。
不論是曹襄,還是霍去病見雲琅心情不好,都乖巧的沒有再提剛纔的事情,三人一人抱着一罈子酒喝的極爲痛快。
才進了陽陵邑,一道人影就撲過來緊緊抓着車廂對霍去病大叫道:“去病兒救我!”
霍去病定睛一看,原來是他的便宜父親霍仲孺,就命人停下馬車皺眉道:“誰要殺你?”
“是……”
霍仲孺的話音未落,就聽霍光清朗的嗓音在外邊響起:“父親,家裡失了火,您怎麼還有閒情逸致來找我哥哥跟師傅飲酒?救火的猛士還等着領取賞賜呢。”
霍去病才擡起手,就看見他漂亮的弟弟露出一嘴的白牙衝他們三人傻笑,傻笑過後,就拖着失魂落魄的霍仲孺上了另外一輛馬車。
霍去病看的極爲清楚,他的便宜父親的眼中流露出的不僅僅是哀求,還有恐怖之色。
曹襄目送霍光的馬車離開,嘖嘖讚歎兩聲,衝着雲琅道:“我將來不會有這一天吧?”
霍去病嘟囔道:“你兒子將來是西北理工的二弟子,我弟弟這個大弟子是什麼樣子,你兒子將來就會是什麼樣子。
別忘了,曹信以後可是掌控火藥的人。”
曹襄咕咚一聲吞嚥了一口口水,擦一把嘴角道:“生子如羊,莫若生子如狼!
老子認了!”
霍去病對自己的這個親弟弟已經非常陌生了,平日裡看他活潑可愛,雖然聰慧絕倫,卻也表現的彬彬有禮,總覺得雲琅把一個好材料給教成書呆子了。
今天這一幕實在是太出乎他的預料之外了。
“他不會真的……”
“不會,霍光將來是要幹大事的人,怎麼會犯下弒父這種不可原諒的錯誤呢。”
“可是,霍仲孺真的很害怕,他一生爲官,算是有見識的人,沒有大恐懼,不會如此倉惶。”
雲琅丟下喝空了的酒罈子不滿的道:“我們繼續去春風樓喝酒吧,這裡的酒喝光了。”
“可是,霍仲孺怎麼辦?”
曹襄攬着霍去病的脖子道:“哪有喝酒重要……”
霍光的馬車裡一片死寂,霍光笑吟吟的朝窗外認識的人招手,霍仲孺縮在馬車角落裡,看着兒子哆哆嗦嗦的道:“你母親有一箱子翠玉,我要拿出來修建宅院……你母親不肯,說是給你準備的迎親禮……你也知道,家裡的人口多了,宅子一定是要翻新修建的……我就拿走了翠玉,開始修建莊子。
你母親咒罵我,我一時氣急,就推了她一把……結果,就撞破了頭……你母親就越發的生氣了,撲過來廝打,楊姬就幫我扯開你母親……我想等她睡一晚,第二天再跟她講講道理……第二天一推門,就看見你母親掛在房樑上,身子都冷了……
光兒,這真的不怪我啊,我知道你不在乎那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