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似笑非笑的看着父親道:“你還打算騙我?”
“我沒有……”
“父親,你可能不知道,我答應過母親,要讓她過上僕婢如雲,鐘鳴鼎食的日子,那時候,一座巨大的宅院裡只有她一個主人……
母親極爲嚮往……呵呵,也就是說,只要我活着,母親就不會絕望。
至於你……母親其實早就不指望了。
衛夫人有哥哥,母親有我,過上好日子並不算難,我只是覺得母親還年輕,不應該跟父親早早別居……沒想到一念之差,我們母子竟成永別。
母親出身不好,見識不足,貪財乃是本性,你看不起這是常理,我以爲有我在,你會對母親更加珍愛一些,至少不會虐待她。
這些年我在恩師門下求學,學業繁重,我幾乎是廢寢忘食,即便如此,西北理工的學業浩若繁星,數不勝數,此生無論我如何努力也無望全部掌握。
如此一來,這些年我返家的次數屈指可數。
可是我這樣的行爲讓父親生出了不滿之意,不敢來質問你的兒子,卻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在了母親身上?”
霍仲孺的嘴皮哆嗦的更加厲害了,咬咬牙道:“我兒如此說,爲父也覺不妥,想必,定是那賤婦楊姬下的手。”
霍光輕嘆一聲道:“你又何必呢?”
霍仲孺顫抖的越發厲害了,指着霍光道:“你敢弒父?”
霍光把腦袋靠在車廂上懶懶的道:“我其實很羨慕師傅家的家風,大師孃爲人端莊溫和,小師孃爲人跳脫,活潑,師傅還有一個外室,雖然名滿天下,卻最不受師傅喜愛。
這三位師孃,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沒有一個無所事事之人,她們三人如果是全部身爲男兒,也都是人中豪傑。
家門和睦,處處透着祥和之氣,踏入此門,通體舒泰,小師妹雖然難伺候一些,時常捉弄孩兒取樂,卻也是極爲良善之人,從不過分,若不出意外,將是你孩兒日後的良配。
你兒子霍光以弟子的身份執掌雲氏大部財源,滿門上下竟然沒有有怨言的。
這份信任,即便是父母也很難做到吧?
父親,您能做到嗎?”
Wωω⊕Tтkan⊕c o 霍仲孺面如死灰,嘴皮哆嗦一下,終於咬牙道:“我的大兒身爲將種,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年紀輕輕就獲封冠軍侯,驃騎大將軍。
我的二子,雖然年幼,卻也是皇長子的右拾遺,將來封侯拜相可期。
如此家門,本該光宗耀祖,顯赫一時……
可是……你父親霍仲孺依舊爲三百擔小吏,按體裁衣時,前襟總要裁短一寸,不爲別的,只因爲你父親整日裡就沒有多少時間是直起腰肢的,裁短一寸,前襟後袍才能整齊有度。
你大哥凱旋歸來,爲父身爲小吏,不但要派遣人爲你兄長歡呼,你大哥進城之時,爲父只能屈居人後,以大禮恭迎你大哥進城。
衛夫人那個賤婢,昔日爲奴的時候,爲父對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自從衛青發跡,昔日恩情就煙消雲散。
長安冠軍侯府何等的輝煌大氣,卻只有那個昔日的女奴高高在上,爲父兩次前往都被家奴驅逐,如此惡氣,我如何能忍?
爲父將所有希望又寄託在你身上……誰料……你大哥成了衛氏門下的人,而你,眼看着又成了雲氏門下。
萬般無奈,爲父只能又娶了楊氏,希望再生一子,只是這次,絕不將子孫託付他人之手。
你母親,卻欲學衛夫人,準備在長安另闢別居,此情此景,你讓我如何容忍?”
霍光嘆息一聲問道:“所以,父親就殺了母親?”
霍仲孺懶倒在車廂裡喃喃道:“我只是在暴怒下推了她一把,她的頭就撞在桌角上了。
我驚恐之下想要救她,終究回天乏術,爲了不讓你懷疑,我只能假裝她是上吊自殺的……
你那麼聰慧,僅僅看了你母親一眼就好像什麼事情都知道了,提着蠟燭就點燃了我的家……我能……我能怎麼辦?你目露殺機,兇狠絕倫……我能怎麼辦?
哈哈哈,天底下如此恐懼兒子的父親,恐怕只有我一個吧?”
霍光也把腦袋靠在車廂壁上,車子每顛簸一下他的腦袋就在車廂上撞一下,也不知道撞了多少下,霍光擦拭一把臉上的淚水,對父親道:“我準備將母親安葬在上林苑,還請父親恩准。”
霍仲孺無所謂的揮揮手道:“隨你,隨你,想要我的命也隨你……”
“霍氏屋宅確實陳舊,趁機翻新一下也有道理,這些不勞父親操心,只要與楊姬搬出去三五月,待來年開春,必定會有一座新的宅院蓋好。”
霍光跪在車廂板上,朝父親咚咚咚的磕了頭,然後道:“我以後的志向很大,霍氏雖然家道小康,卻承載不起。
不管霍光日後如何,他的父親都會是霍仲孺,這一點不會改變,也無法改變。
父親保重!”
霍光把話說完,就跳下了馬車,煩躁的驅趕開圍着他的雲氏家將,從懷裡掏出一枚壎,嗚嗚丫丫的吹着沿着街道就走了下去,在他身後,傳來霍仲孺撕心裂肺般的嚎哭。
冬日的關中,天氣陰冷的厲害,風不大卻能攜帶着寒氣破皮入骨。
大氅給了父親,霍光一聲單衣,在寒風中一曲未了,身體就寒徹若冰。
一輛馬車駛過,一頂白色的狐裘暖帽落在了霍光的頭上,霍光不用看,僅僅是感受一下暖帽上熟悉的香氣,就紅着眼睛看向馬車。
馬車停在五步開外,一個被白色狐裘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小小身子就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身手還算敏捷。
“傻子,爲什麼哭呢?”
霍光擦一把臉上的淚水搖頭道:“凍的……不對,有一隻老鼠從我腳面上跑過。
咦?你沒有去富貴城?”
一隻溫暖的小手拉住霍光冰涼的手,霍光瞅瞅四周看熱鬧的無聊閒人,就把雲音抱上馬車,自己也鑽了進去。
“騙人,這麼冷的天,怎麼會有老鼠跑出來?”
“會的,老鼠沒飯吃,大冷天也會出來。”
“你沒有把老鼠帶上馬車吧?”
“沒有,我確認過了。”
“我要搜一下!”雲音不怕老虎,卻最怕老鼠。
“大女莫要鬧了,讓小郎安靜一會。”
紅袖的聲音從後面傳過來,雲音立刻就閉嘴了,只是那雙漆黑的大眼睛有委屈的快要流淚了。
在家裡,雲音不怕宋喬,因爲宋喬從不責罵她,至於蘇稚,她們是最好的朋友,只有教授她讀書識字的紅袖最讓雲音害怕,稍有不妥,就會罰她寫字。
霍光取下帽子從懷裡掏出一條白色麻布拴在腦門上對雲音道:“我母親去世了。”
紅袖嘆口氣,幫霍光重新綁了孝帽,給他披上一件狐裘道:“那麼,你就不該在大街上游蕩,該去你母親靈前守孝。”
雲音愣了好久,她從未經歷過這種事情,想了半天才道:“我有三個母親,可以送你一個。”
紅袖正要呵斥雲音,十歲的大姑娘了,怎麼還說這樣的話。
卻聽霍光道:“她們是我師孃,也是我的母親。”
雲音手足無措了片刻,就猛地抱住霍光,用手拍着他的後背道:“哭啊,哭啊,哭一會就睡着了,醒來之後就不難過了。”
霍光不哭反笑,扳直了雲音的身子,拉着她的手道:“沒關係,我已經哭過了,現在不哭,早點把母親安葬纔是正事。”
“我娘就是這麼安慰我的……”
“我知道,只是你霍光哥哥已經長大了,要去辦事,你早些回府邸去吧。”
“你不跟我們一起去?”
霍光將白狐裘帽重新戴在雲音的頭上,衝着紅袖給了一個笑臉,然後就從馬車上跳下來了。
“我討厭長大!”雲音惡狠狠地道。
“我們總要長大的。”
霍光回了一聲,就大踏步的向還在冒煙的霍家宅院走去,這一次,他覺得陽陵邑的冬天沒有那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