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氣很好。
“你真的要去嗎?”他站在那裡,注視着那個小小的背影。
“我已經決定了,黎深大人。”聲音是那樣的波瀾不驚,被全族上下一致認爲與自己最相像的少年,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我說過,如果你去了,我會用所有的辦法阻止你,直到你乖乖的聽話回來爲止。”並沒有制止這個少年隱藏自己的出衆,不希望他被任何人利用,這是紅家的前任宗主,紅黎深所真正希望的——無論對方是王家,或是紅家。
“……即使這樣,你也要去嗎?”
“我原本就是爲了幫助那個人推翻一切阻礙而存在的。”冷玉色的短髮很凌亂,這個少年今年還不滿十四歲……而注視着那個寂寞而孤獨的背影,黎深想到了自己。
“我跟您不一樣,黎深大人。”他似乎看穿了黎深的心事,微微側過頭。
“……告訴我,你不是因爲紅家的原因纔去做這件事情的……”
少年沉默着,沒有給出答案。
——請你留下來。
和三十多年前一樣,黎深沒有對邵可說出的話,同樣也沒有對這個少年說出。
“真是一個喜歡麻煩人的傢伙。”獨眼男人拿着信,“居然要我去做這種事情。”隨便的把信握作一團,扔進了火盆,輕輕瞥了一眼放在牆角,用布包裹起來的巨大物體——那似乎是鐵棍之類的東西,“不過也好,很久沒有活動一下筋骨了。”
自己的徒弟似乎在貴陽那邊惹了不小的麻煩,否則,按照他們的約定,大概怎麼也不會來打擾他的吧;另一個在紅州也不肯安靜呢……獨眼男人神色一斂,自己能做的也只有保護對方的安全,至於紅州的事情,恐怕還是得讓徒弟們自己解決。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作繭自縛’吧。”坐在一邊,沉默了很久的邵可擠出一個苦笑。
“是被這繭活活勒死,還是能衝出屏障全部都看他自己了。”獨眼男人笑了笑,“不過,我還是想小小的寵他一下,畢竟,以前欺負他的次數太多了。”
“不要輕易暴露身份。”邵可鄭重地吩咐,“如果有藍家的人,不要跟他們正面衝突……這次,如果實在不行,我也會出手的。”
“……這不是王的問題,或是什麼別的,這全部都是他自己造成的……說起來,他這種性格跟一個我認識的傢伙還真是相像。”
貌似對一切都不理不睬,實際上,非常容易沉溺於旁人,哪怕一點一度的溫柔中……很少考慮自己,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態度,卻在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被命運左右,沒有反抗,只是在逆境中追求一種完美的結局。
——這讓獨眼男人想起了兒時的夥伴,那個已經身爲羽林軍將軍的藍家男人,總算學着從逃避中去面對……然而比起哪怕放棄自己僅剩東西,也不願意爲了自己小小的抗爭一下的笨徒弟,兒時的朋友恐怕是十分幸運的。
“就是因爲他這種不顧性命的做法,纔是王真正需要的吧。”邵可無奈中帶了一分苦澀,那個孩子與自己當年真的很像,保持了短暫的緘默,他緩緩開口,“……他一直覺的是自己背叛了夢羽和離霜。”
獨眼男人眼角微微上移,道,“紅離霜完全是咎由自取,即使他們是舊友,也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夢羽的事情……並不完全是他的錯,沒有注意到情況的我也有責任。”
“可他卻把這一切當作是自己的失誤。”
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是邵可和獨眼男人都非常清楚,也許那個淡漠的少年比同齡人擁有更多的天賦,也許在紅家的這個舞臺之上,他比同齡人經歷了更多的勾心鬥角……也許那一張稚嫩的面容之下,起初就有着超出成人的穩重成熟。可是那個少年始終都是那麼的單純:單純的喜歡總是迷路的父親,單純的喜歡作弄那些自以爲是的權貴,單純的學習醫術,單純的成爲殺手,以及……單純的愛着一個人。
那塵封於歲月之下的感情,將會在不久之後重新打開匣子……
這是否是一件好事?邵可不敢斷言。
然而,對那個還在路上的孩子來說,無論是回到紅州,還是留在貴陽,都沒有選擇的餘地。
她有一些縹家的血統,漂亮的眼眸,帶了淡淡的銀色。因爲父親的懦弱,她和她那常年臥病的弟弟沒有少受到族人的鄙夷。
——那是魔鬼的眼睛。
紅家的小孩朝她扔石頭,她坐在地上嗚嗚的哭了;她一直哭着,以爲這樣,她的父親就會來找她,然後溫柔的向她微笑……
可是父親到最後的最後,也沒有來。
冬天,她的雙腿幾乎凍僵,因而無法動彈。
“你還好吧?”冷漠的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淡然如雲。
她努力的擡起頭,看着對方。
“……你可以選擇一直坐在那裡哭下去,直到你的腿被凍壞;也可以先站起來,讓我揹你回家。”他甚至沒有向她伸出手。
她很用力的擦了擦眼睛,手上的污泥把臉弄得很黑。
他短暫的沉默着,然後靜靜的道,“……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一個比她小了四歲的男孩,在她九歲那年,走進了她的生命。
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冷淡表情,她卻很喜歡拉扯那張毫無表情的麪皮,直到對方無比怨念的開始揉自己的臉。
“琦攸,”她說,“等到我十六歲的時候,嫁給你好不好。”
她說的很認真,很執着,雖然那個時候,他們正在樹上掏鳥窩。
“不要!”費力的掰開樹枝,他冷淡以對,“我纔不要娶一個老太婆呢。”
“可是,如果你一旦長大,我們就不能在一起了……我也會嫁給別人。”不管是什麼理由,她很喜歡他,不喜歡他離開自己。
他沒有說話,沒有回答。
他會吹笛子,吹得很好聽,悠揚的聲音充滿了空靈的味道。她常常靠着他的肩膀,在笛聲中入睡。
“雖然不能給你保證,”他遲疑的道,“我可以只爲你一個人吹龍蓮叔叔教我的笛子。”
“不行!”她撅起了嘴巴,“如果離霜要你吹的話,你一定會答應他的。”
“那我把笛子交給你好了,”他嘟噥着,“這是龍蓮叔叔送給我的笛子,我只會給你一個人吹,也許我會爲其他的人拉二胡,但是,笛子只是爲你一個人而吹奏……”雖然跟那個人有約定,必須無條件服從另一個人,但只有這個……少年保留了下來, “就算離要求我,我也不會答應他的。”
“好吧。”她佯作無所謂的樣子,接過笛子,沉沉的重量讓她幾乎摔倒,想了想,又道,“就算琦攸要娶別的女孩子……就算是暮嵐,我也不會承認的。”
“……隨便你吧。”他轉過頭去,不再搭理她。
“再回到紅州的時候,就向爹爹提親吧。”她笑了起來,“如果是琦攸的話,就算只能過很寂寞的生活,就算只能在黑暗中度過,我也覺得無所謂呢。”
她不知道,笛子的意義對他來說是不同的。
這把笛子,是那個單純的少年——紅琦攸留在世間的唯一痕跡;只有當他吹奏這支笛子的時候,他纔是他自己。
她不懂,所以,她微笑的嘴角邊帶着淡淡的抱怨。
他看着她單純的漂亮眼眸,閃爍着淡淡的璀璨……那一瞬間,讓他有幾分眩目。
——如果,我不是黑狼的話……
這句話蜻蜓點水一般的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很細、很輕……但不容忽視。
“吏部關於今年各地官員的年終覈查已經全部結束;升遷調動的共有一百二十三個,其中貴陽調入三十七個,調出……”溫柔而輕透的聲音透出些許疲憊,默默彙報着今年朝賀的情況。
“辛苦你了,嵐姬。”上位之人微微點頭,“具體的工作孤都已經看過,需要的修改全部放在裡面了。”
失去了吏部尚書的吏部,長期以來一直由吏部侍郎,碧珀明在完成大部分的工作,臨時被調至戶部的嵐姬,除了完成黃尚書的工作之外,擔任王的臨時隨扈也成了她的職責之一。
“我明白了。”嵐姬微微頷首。
彩雲國的國王認真地審閱着每一份的報告——這一情況,在目前的狀態之下讓人幾乎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外人看來,終於擺脫紅家糾纏的國王,似乎是跟紅家打了一個不相上下,雖然略處下風,但,其作爲已經足夠讓人讚賞了;而在楸瑛等人的眼中,依王的性格,似乎應該是大吵大鬧的追到紅州去才比較合情合理……這種平靜,彷彿紅琦攸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般,有點讓人害怕。
嵐姬遲疑着,有些話,她很早就想問了,可是,沒有立場,也沒有理由。
內心輕聲嘆息,正準備退出去,國王突然開了口。
“嵐姬……”
“是的,主上。”
“前年因爲突然增加的軍備開支,導致國庫出現了部分的赤字和虧空……你去戶部作一份增加賦稅的草案,儘快交上來……”
嵐姬微微睜大眼眸,“是……要增加賦稅嗎?”
“嗯,”國王甚至沒有擡頭,“可以增加一些土地的面積,然後適當的調整一下徵收的農業賦稅,這樣,很多水利設施的建設也應該可以實施了……”
“不能這麼做!”嵐姬幾乎叫出聲來,國王面露驚訝,意識到反應過度的她微微窘迫的低下頭,“您不能這麼做,請恕我直言,“我並不認爲現在是一個提高賦稅的好時機;作爲農業發展地區的北方,剛剛經歷了戰亂,您如果在一兩年之後,就忙不迭的提高農業稅收,這樣只會讓當地的百姓無法平靜的生活……”
“那你的意思呢?”國王輕輕放下書本。
“我認爲,您應該先幫助北方,把那些因爲戰亂而荒廢的土地善加利用,讓百姓首先富裕起來,只有這樣,您在提高賦稅的時候,才能得到有效的實施。”
“可是,南方的水利設施急需修繕,現在的國庫,無論如何是難以承包這筆開支的。”
嵐姬微微沉吟,“我認爲,當務之急,可以與全商聯合作,共同進行水利設施的營造,國家,可以以名額限制,給全商聯稅收上的優惠……這樣,既可以完成水利建設,又可以促進商品的生產。”
她擡起頭,看到國王正在向自己微笑。
“嵐姬,”王的微笑帶着嵐姬從未見過的溫柔,“知道嗎?很多年前,有一個人,跟你說過幾乎完全一樣的話。”
嵐姬微微一怔,顯然不懂國王說這句話的用意。
王眯起眼睛,視線迷濛,似乎觸及了伴着苦澀的甜蜜回憶,“……秀麗,當孤要提高國稅的時候,她跟你說了幾乎完全一樣的話。”
嵐姬睜大眼眸,不相信一般的重複着,“秀麗……大人嗎?”
國王輕笑起來,英俊的面容之上,有着淡淡的倦色——
是寂寞?
……還是憂傷?
王不曾有過那樣自由如風的微笑,被拘禁在王座之上的他默默地放棄着,哪怕再寂寞,王也必須獨自走下下去。
嵐姬不明白,那樣孤單一人的王,爲什麼在看到琦攸的時候,卻是那般的釋然。
“嵐姬。”王微笑道,“呆會能不能……陪孤去一個地方?”
她心中有幾分忐忑,但還是輕輕的點了點頭。
那是一個巨大的房間,紛繁複雜的櫃子,是用純正的大理石打造而成,兩旁也盡是金石打造的長明燈。
這樣的一個房間已經足夠讓人驚訝了,更何況,這是在彩雲國皇宮的正下方。
“上面就是仙洞宮了。”王看着一臉吃驚的嵐姬,好笑的拍了拍她的肩膀,“這裡是彩雲國皇族的……嗯,可以說是地下宮殿吧,只有皇族纔可以進入。”
“但是……我……”嵐姬突然想到,這種一般被稱作禁地的地方,都隱藏了許多王族不爲人知的秘密,爲什麼國王要帶自己這樣一個地方?作爲一個小吏,既沒有被國王信任的條件,亦沒有恃才傲物的資本……嵐姬陷入沉默,她突然發現,這個外表單純的國王,其實並沒有旁人想象的那麼簡單。
“孤有些東西想給你看。”王沒有停下腳步,他走到最裡面的一個石櫃前,拉開沉重的抽屜,一疊薄薄的金箔映入嵐姬的眼簾。
王微笑着,取出了最上面的一張遞到了嵐姬的手上。
她雙手接過,看到金箔的左上角雕刻了“紫劉輝”的名字,輕輕撫摸上面刻着的古怪紋樣,白光迭起,她詫異的擡起頭,看到了王平靜的眼神。
“這是王家的證明,每一個出生在皇室的孩子,都會在出生的那一天,由縹家施法留作一塊金箔,以證明其王室血脈……”王波瀾不驚的陳述着,“金箔只會對本人產生作用……旁人無法更改……除了……”王收住了語聲,凝視着嵐姬的眼眸,一字字道,“……縹家之人。”
不明白其意思的嵐姬微微睜大眼眸,那副可愛的表情讓王忍不住輕笑出聲,“……現在不明白也沒有關係……這件事情,孤想交給你來做。”拉開旁邊的抽屜,裡面空空如也。
王的眼神深邃,彷彿有些遙遠,最終迎上嵐姬帶着疑問的眼神,“這裡……本來放着的,是孤最重要人的身份證明。”
“最重要的人?”對先朝歷史甚是熟悉的嵐姬一怔,隨即恍然大悟,小聲道,“難道是……清苑……太子?”
王不說話了,只是輕輕撫摸着空空的抽屜,冰冷的觸感讓他修長的手指微微一滯。
“嵐姬。”王收回了手,轉過身。
嵐姬輕輕一顫,在那雙一向溫柔如水的眼眸內帶着的,是從未見過的決絕和威嚴——那纔是真正的“最上治之君”嗎?
“……謹遵聖諭,主上。”不知何故,她似乎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壓力,讓她無法繼續站在這個男人的面前。
王默然着,緩緩地攤出手,一支小小的髮簪在他的手心,玲瓏的寶石勾勒着小小的花苞——她難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事物,“這是……”
“……秀麗把這個還給孤之後……孤就再也沒有動過……”脣邊微露苦笑,現在的“花”,早已盛開,他日的花蕾,也已經失去了意義,只有自己一味的執迷不悟。
他向她伸出手,嵐姬遲疑着,身受去取,就在她指尖觸碰到髮簪的一瞬間,王再次開口,“……真的就打算這麼接受嗎?”
他幾近不捨的收回了手,看着嵐姬迷惑的眼神,無奈的笑了笑,“孤只是希望你不要輕易的下決定……路抉擇在你的手上,嵐姬。”
王默默地攤開手,“所以,一切都要由你自己斷決。”
寶石剔透,晶瑩的光澤閃爍着——嵐姬懂這其中的意義。
一旦接受賜花,必須對王無條件的宣誓忠誠,父親也夢想着,卻不曾得到的東西,如此輕易的就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路的抉擇在你手上。
嵐姬從未想過這一天會來的如此之快。
貴陽,藍家府邸.
嗆!
劍作龍吟,青瓊指間輕顫,長劍脫手而飛.
他心下一驚,正欲去撿,一柄碧水盈盈的寶劍已經抵住了他的咽喉.
";你分神了.";藍門當家---藍雪那輕描淡寫的道.
";......對不起,父親大人.";短暫的沉默之後,青瓊開口了.
雪那不悅的顰了眉,轉身,收劍回鞘.行雲流水一般的動作——華麗的炫爛.
青瓊一言不發的看着,許久也沒有撿起落在地上的寶劍.
雪那的劍法並不算好,既沒有靜蘭的應變無窮,也沒有楸瑛的恢宏大氣......然而,得自楸瑛指導的青瓊卻一次也沒有勝過自己的父親.
藍家宗主的劍術輕逸靈動,細微之處,狠辣中不失沉穩......
-這樣的劍法本應女子使用,可是,對身形纖細的雪那來說,卻是再合適不過.
";有什麼讓你心神不寧的事情嗎?";雪那淡淡的道.
";......";不知是第幾次如此輕易的被雪那看穿了心事,青瓊不禁有些沮喪,與燕瀟相比,自己實在是太沒用了.
輕輕嘆了口氣,他搖搖頭,";沒什麼......只是一些小事罷了.";
";小事?";雪那淡漠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冷酷,";你最近爲王操心的小事似乎太多了一點.";
";......";青瓊明智的選擇了保持緘默,從來也看不懂父親的他,常常在雪那面前變的無所適從.
";......我看差不多也到了適可而止的時候.";雪那瞥了一眼兒子,";當初就沒有把你交給那個國王的打算,在他還沒有打什麼天真的算盤之前,你還是跟他保持距離吧.";
雪那冷冷的聲音帶着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力量;對從未違逆過父親的青瓊來說,亦是如此.
-----有些事情,你必須從中作出選擇.
三日前,王停止了自己在吏部的大部分工作.
";孤知道你有很多難以決絕的東西,所以......孤給你選擇.";
王始終微笑着。大概早已預料到了這種情況。
在來貴陽之前,青瓊便做好了離開的準備這一切來得很快;快到他來不及去想。
——短短一瞬,青瓊似乎從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卑劣.
";如果不行就辭官吧,";雪那一臉波瀾不驚,";目前貴陽大概也不會有什麼變故了,等解決了瓏珊的問題,很快我們就會動身回玉龍.......";
";爲什麼這麼急?";青瓊驚訝的睜大了眼眸——即使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依舊沒有料到雪那會吝嗇於給自己一個反悔的機會。
";楸瑛回玉龍了.";雪那神色有些古怪,嘟噥着,";王的舉動有些奇怪......總之,";他神色一正,";我想盡快動身.";
";......";過了很久,青瓊才緩緩開口.
“……我明白了,”他平靜的道,“父親大人。”
“所有的預算開支加在一起簡直離譜,天知道那些蠢貨都在做些什麼,”戶部,鳳珠冷冷的聲音不適時宜的傳來,“柚梨,把總額的部分拿給我。”
鳳珠沒有擡頭,一張單子已經遞了過來,他微覺愕然——似乎事情和平常的有些不一樣,一般來說,柚梨會先抱怨“鳳珠你實在是太嚴厲了”,然後開始時年如一日的碎碎念,最後會因自己的不予理睬而宣告失敗;疑惑的擡起頭,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
“悠舜!”鳳珠站了起來,幾日未見的舊友笑意盈盈的站在那裡,不同的是,他已經沒有了身旁的柺杖。
“好久不見了,鳳珠。”
“還真是‘好久’,”鳳珠皺了眉頭,“你的腿……”
“真應該好好感謝琦攸閣下,我沒有想到還能這樣悄無聲息的走進你的辦公室。”悠舜輕言淺笑,淡淡的風華一如昨日。
“看來你有很長的故事要告訴我呢,悠舜。”鳳珠冷冷的聲音聽起來有一點恐怖,他似乎在生氣。
悠舜在戶部尚書的執務室內溜達着,隨手拿起幾份公文,微微一笑,“看來朝賀的危機已經在琦攸大人的努力下度過了嗎?”
“寄希望於那個小鬼是你的愚蠢,悠舜,”鳳珠顯然對悠舜的反應很不滿意,提高了聲音,“他只會給王帶來麻煩。”
“話可不能這麼說呢,”啪的一聲,一沓公文重重的落在了桌上,悠舜神色依舊,言語卻不容人質疑,“無論他給王帶來了怎樣的麻煩……對於他所做的一切,無論是你或是我,都沒有任何資格評論。”
鳳珠沉默片刻,“……真少見,你會爲那個小鬼說話。”
“不過是個人意見。”
“我也記得,陶醫師給你的‘個人意見’是,三個月內不要下牀。”鳳珠隔着面具的聲音聽起來格外的恐怖。
“啊,是嗎?”悠舜笑眯眯的道,“但是,琦攸閣下讓我多下牀走動走動呢。”
“你的毛病就是輕信別人,悠舜。”鳳珠淡淡的道,“比如說,王……”
悠舜停下了翻動文件的手指,卻並沒有回過頭。
“沒有像藍楸瑛那時那樣追去紅州,也沒有跟紅家正面的大動干戈,”鳳珠繼續道,“這實在是太過反常……或許,你可以告訴我,悠舜……他究竟想幹什麼?”
“鳳珠,”悠舜靜靜的放下了手中的東西,“有些人,我們也許可以用責任和情感將他留住……但那也只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悠舜拖着尚有不便的腿腳,徐徐轉身,“總有一天,他會離開。”
“所以呢?”鳳珠似乎笑了笑,“王他會走?離開這裡?”
“……”悠舜笑了,不似苦澀,倒似一種決絕的釋然,“啊,是啊。”
“什麼!”鳳珠不可思議的叫起來,飛快地扯去了臉上的面具,一張絕美的面容並未因歲月而有任何的褪色,“他想……退位?”
彷彿什麼禁忌一般,鳳珠說到那個詞的時候降低了聲音——這聽起來未免太過於荒謬,一個治世賢明的國君,在一生中,也許是一個最輝煌的時刻,將要悄然無聲的退出歷史的舞臺。
悠舜伸出一根手指,壓在脣上,示意鳳珠噤聲。
“你不打算阻止他嗎?”鳳珠生氣地道,“你打算讓這件事情任其發展嗎?”
“不是任其發展,是對這件事情根本無能爲力,”悠舜深吸一口氣,臉上喜怒不辨,“我瞭解他這個想法,是在一年前……而他,”睿智的宰相溫和的聲音聽起來有一些無奈,“……整整計劃了十八年。”
“好吧,那麼,我倒想聽聽他這個十八年的大計劃到底怎樣解決眼前一個個麻煩?首先,繼承人怎麼辦?他不會準備就這樣撂下挑子走人吧?”
“……這個,他很早就有安排……”悠舜神秘的笑起來,“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即使沒有任何人的指導,也可以在十八年內塑造一個一國之君了。”
“……”鳳珠睜大了一雙美眸,一臉的不相信。
“總之,一切的問題,都會得到解決,鳳珠,偶爾相信他一下不好嗎?”悠舜微笑道。
“那麼,”鳳珠眯起眼睛,“你不會只是來看我那麼簡單吧?悠舜。”
“呵呵,不愧是你呢,總是那麼敏銳。”
鳳珠斂了眼底最後的情感,“那麼,他究竟要我做什麼?”
執務室。
劉輝拿起方纔寫完的東西,微微呼出一口氣,總算……趕上了。
“終於完成了嗎?”溫和的聲音自耳邊傳來,劉輝驚訝的擡起頭,看到了多日不見的宰相。
“悠舜!”劉輝驚喜地跳了起來,“你回來了?”
“是啊,”悠舜點點頭,瞥了一眼劉輝放在桌上的東西,“看來是寫好了?”
“……”劉輝拿起那份文件,低聲道,“悠舜你……不生孤的氣嗎?”
“嗯,第一次聽說是很生氣,不過……時間久了,倒也覺得沒什麼了……反而有一種‘這樣也不錯’的感覺……大概是因爲我有點老了吧……可是,凡事都要有結局,不是嗎?”
“……”劉輝沒有說話,鄭重的把手中的東西遞到了悠舜的面前。
悠舜猶豫片刻,還是接了過來。
“本來,孤打算結束這次朝賀就正式宣佈,可是,沒有想到有三件事情出乎了孤的意料……孤必須了結它們。”
“三件?”悠舜皺着眉頭,想了想,“除了紅家的反應和琦攸公子的返回……還有什麼?”
“……孤進入了地宮,”劉輝嘆了一口氣,“可以證明哥哥身份的東西已經不在了。”
“……那麼,你有什麼打算嗎?”
“據風之狼的調查,那個東西,很有可能在紅藍兩家的手中……昨天,楸瑛從藍州給孤捎來了信,東西不在那裡,那麼,有九成的可能在紅家……”
“既然這樣的話,”悠舜緩緩道,“爲什麼不拜託琦攸公子……”
“不是孤想耍帥,這件事情,恐怕必須我親自去……何況,如果不能解決紅家,孤也不能放心的離開……”王沉吟着,眉目間帶着憂慮,“無論怎樣,這份東西,還是放在你的手裡……如果,孤一切順利,那麼……我也不會再回來了;可是,如果失敗的話……”
劉輝沒有繼續說下去,悠舜也沒有問。
一旦失敗,那麼,王只會有一個結局;面對這個孤注一擲的抉擇,王沒有逃避,悠舜也沒有阻止——不再是二十年前的一時衝動,一切都在最精細的計劃中;可是,如果計劃的任何一個環節出現漏洞,那麼,也許王和宰相將要面對的,不是性命的威脅,更可能是國家的覆滅。
“那麼,您要安排的東西……”
“還剩兩樣……”劉輝坐倒在椅子上,頭痛的道,“只剩兩樣了……”
“也許,可以讓臣下來盡一盡心,”悠舜笑了,提高了聲音,“你可以進來了。”
劉輝睜大了眼睛,昔日的故人再次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絳、絳攸……爲什麼……”
“又在發什麼呆了?”吏部尚書毫不留情的擡起手,重重的落在了王的腦袋上。
“痛~~”劉輝無比幽怨的揉着腦袋,絳攸還真是一點也沒有改變,“孤這幾天一點也沒有偷懶啊。”
“這是給你接下來偷懶的份,再狠狠地打十次也不過分!”絳攸的手再次高高的擡起,劉輝閉上了眼睛,卻沒有等到腦門上重重的一下,微微睜開眼睛,絳攸的手緩緩地落在他的肩上。
“絳……攸?”
絳攸低着頭,握着他肩頭的手一緊。
“喂!”
“啊,是……”
“絕對要回來!”絳攸擡起頭,認真地凝視着國王的眼睛,“不管以什麼樣的身份……絕對、絕對要回來!”
劉輝一怔之下,笑了,“嗯,一定會的,我一定會回來的。”
“你不在期間,朝廷的工作就交給我和絳攸大人。”
悠舜溫和的聲音讓劉輝不免對事情的發展有些擔心,他試探着看了一眼絳攸,“真的沒有關係嗎?你……”
“笨蛋,”絳攸淡淡的道,“說什麼廢話?我站在這裡可不是聽你說廢話來的……還有……”他咬着下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然後,用蚊子一樣細的聲音擠出一句“對不起”。
“什麼啊?”劉輝微笑道,“孤可從來不想苛求絳攸什麼,絳攸也沒有必要……啊,痛、痛痛痛痛!”
絳攸毫不留情的扯着劉輝的麪皮,“不過是隨口說說,耍帥什麼的,還是等到你回來之後吧。”
彩雲國國君露出了一貫的小狗表情,非常怨念的揉了揉自己的臉。
“不要高興的太早!”悠舜認真地道,“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需要解決,從貴陽到桐寓,可能一路上都是紅家的眼線,你準備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發?”
“……這個不用擔心,”絳攸笑道,“我已經安排好了,三日之後,就可以出發。”
劉輝“嗯”了一聲,點了點頭;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不久之後,他的紅州旅程即將開始。
同一時間,一輛馬車緩緩地駛入了紅州州都——桐寓的城門,車上坐着清秀少年輕輕推了推在自己腿上睡着的男孩。
男孩“唔”了一聲,睜開了眼睛。
“怎麼了,哥哥?”男孩迷迷糊糊的道。
“……桐寓,到了。”
——少年的聲音遙遠而空洞,深邃的眼神,彷彿預示了什麼的開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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