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府西廂院書閣前的男人又燃起了一把香覃,於夢醒夢幻中方得一絲安寧。一香爐一書一茶,他的生活似乎
就該心滿意足,偏,人總是能生出無端的慾望,無止無休。他曾經也是無慾無求的人,只一心求名成功就,妻
賢子樂,只是他放下了欲求,卻難得和美。人生不過如此,到了這番田地,萬物盡失,還不如放手一搏。
紅木門於瞬間俱裂,夏相淡然地看向門外,出言極緩:“桓兒,爲何你每每都是攜了怒意而來。”
上桓輔一手指了院門的方向,冷聲質問:“原來她也是…父親的棋子!同楊回一樣的棋子!既是在那麼多年前
,你就下足了功夫!天下人都是你的棋子嗎?”
夏相不動聲色的滿了茶,輕抿了乾裂的脣,揚眉道:“天下人都可以做我的棋子,偏偏我的一雙兒女做不來。
就如你…是絕不會爲我所用吧。”
上桓輔失聲而笑,他與他只隔了半間的距離,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他了:“真的嗎?!明初也沒有被你所用嗎
?!”
明初二字落下,夏相手中的冷瓷杯隨着跌落,他怔怔的低頭尋着杯子,隻眼中是什麼忽得掉落跌碎,於大理石
地板間濺出一抹溼潤,徐徐直了身子,愣愣的不知看向何方:“初兒她…真的很懂事,無論任何時候她都期望
的看着我,希望能爲我做什麼,她等我開口求她,是我咬牙不肯。我夏元舫——可以玩弄世間一切權貴,絕不
會牽累我妻我女。桓兒你,是爲父一生的遺憾,我若有能力,定不會看着你爲帝王家所用。我後悔,方日因着
那麼一絲貪念,沒能傾盡一切護你母子三人遠離這骯髒的亂世。所以,自初兒來到人間,我便極盡全力要其遠
離帝王將相,我讓她經商,同她講小百姓的生活,我期冀她平凡,只是…老天並不這麼想!還記得…當年摩什
真人爲初兒算得那一卦嗎?空有後命無後福,疏帝王乃存活之道。我…空有一世精明,寄期望於裴皇子一身,
我信任不興兄,他說裴皇子是天命所歸,並於死前將扶植盛世新主的重任交付於我。我是勢必都要推他爲主,
於我心中,帝位除上官裴是無人所及。我要他臨天下,更要我的女兒遠離他!想不到啊,天命與我等凡夫之念
悖離,我的一手操縱竟是將我女送至帝王側,推她入絕境!”
“父親,你爲何一定要堅持呢?上官逸當皇帝有什麼不可?!楊不興的託付就這等重要?!”上桓輔忍不住將
心中憋悶多年的話脫出,額頂青筋暴起。
夏相極其不自然的轉眸,聲音冷淡:“你不懂…君子之約,你不懂!不興兄…是因我而亡,我輩豈能苟且偷生
,置他的餘念於不顧?!”
“父親!你到今時仍認爲楊不興……是因你而亡?!是他自尋的死路,因他選擇了上官裴而非上官逸惹了聖怒
;是他堅持立裴爲世子逼先帝爺不得不殺他,古往今來帝王皆如此薄倖,偏你執意視爲己之大過。”
夏相聞言用力闔了雙目,聲音顫抖:“桓兒,你並不懂帝王心。魏徵多次與其主唐太宗意見不合,太宗並未殺
他;東方朔忤逆武帝之意,亦未得惡果。帝王的胸襟遠超乎我等之輩,但他只要一個字,便是“忠”。不興兄
自先帝爲太子時便做了他的謀士,一心一意追隨先帝並無二心,他確實配得上一個“忠”。只是…他不該與我
交往甚密,不興與我是難得的知己,上至朝中下至家門之事,與我交談中他多有涉及,無一分刻意遮掩,而此
即是犯了帝王謀者的大忌。先帝殺他,並非因你所言種種,而是…不興兄身爲他謀士幾十年,知道了太多不該
知曉的事情,先帝實怕那些話會落入我耳以此成爲牽制皇家的把柄。殺他,是不得已卻勢必爲之的。我身爲要
職高官,先帝奈何不了我,可楊不興是他的謀士,即是他的狗,殺他只是水到渠成罷了。”
上桓輔再無話,滿目寂然,只空看着書閣,久久不語。
夏相長嘆息一聲,眉目盡顯痛意,往事一幕幕席捲而至——
世宗十年,裴皇子七歲之際,楊不興自請爲皇子西席,傳授其王者之道君者之爲。
世宗十四年,逸皇子四歲之際,世宗請楊不興爲逸之西席,楊拒而不從,專心侍奉於裴皇子,帝憎惡之心起。
世宗十七年,不興二子楊回楊歸同入宮中爲裴皇子侍從。
世宗二十一年,裴及弱冠,不興當衆出言立裴於儲君,帝勃然大怒。爾後昭告天下,楊不興煽動羣臣,暗中培
植皇子黨勢力,亂百年傳位之制,着以腰斬示衆。
楊不興亡,其子楊回攜父之遺囑認夏相爲義父。年末,帝允裴皇子出宮建府,爲皇子妃人選廣爲徵昭,時夏相
推舉江陵侯之外甥江氏,帝諾,準大婚。
自山莊側門而出,楊回楊歸兩兄弟並未出聲。直送到雲雀橋端,楊歸方道:“大哥,我只能送你於此了。你去
找那個人吧。既如你所說,是阿爸的生死之交,一定會好生對待你。不要再回山莊了,莊主這也算睜一隻眼閉
一隻眼由着主母胡鬧了。但實不知你再回去晃一圈會是什麼後果了,趁着他現在心軟,你走得越遠越好。”
楊回吸了口冷氣寒至肺腑:“二弟,你竟還是…求了她。”
楊歸勉強一笑,偏了頭看向另一處:“大哥你真以爲我會求你嗎?想到你…次次同那個人彙報這裡的一舉一動
,想你竟成了書裡言及的那等叛臣奸賊,我就忍不下這口氣。我們可是追隨了主上十五年啊,您看着主上容易
嗎?!他如此不容易,你怎麼還能在他心頭上插刀子呢?是,你是真爲了他好,想着兩全之法,可若如你們所
願,主母有個三長兩短,主上他會如何?!大哥,我們不是瞎子,主上…他有多少年沒有動過真情了?!這一
次,他對主母,再不濟也是七八分的真意。主母出事,他絕非傷心一兩日便能過去。阿爸從來都說你比我懂人
心,只是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都看不出來嗎?!你是權衡利弊了,你看得見長遠的幻景,卻顧不及眼下的實實
在在!”
“二弟!”楊回儼然受不住,忙出言阻止。
“我還沒說盡呢。”楊歸全然不顧,定要一時把自己的憤恨說盡了,“你說我向主母求情,我真還沒那個臉面
!你的事,我都不敢提半個字。畢竟背地裡拿刀尖指着她的人,不是別人,是你,我還有什麼臉面去求這個情
!是她…問了你的住處,亦是她主動提你。主母面上好似個羅剎,卻實則是個菩薩心腸,她對你也算仁至義盡
了,倒是你虧欠了她那一箭。今日一路上裝睡繞過衆人先回山莊,亦是給你出莊騰出的時機。我也是方纔見她
放你才明白了的,從前只道她刀子嘴豆腐心,想不到竟是難得…把這一切都看明白的人。”
楊回猛然一顫,微微點頭應道:“是,是難得明白的女人。我楊回…敬佩這般的女子。”
密室中,樓明傲百無聊賴的玩着帕子,她直等着司徒遠找上來,心下一聲聲數着,等着司徒腳步聲漸進。司徒
行至門外方緩了步子轉身已近,只看着桌邊的女子歪頭笑睨着自己,不由得停了步子。樓明傲見他現身不由笑
得桃花玉面,出口即言:“相公來晚啦,沒能見小回回最後一面。”
司徒徐徐走來,雙手搭在樓明傲椅邊的扶把上,彎了身子靠近她的氣息,淡言道:“小聰明瞭又?!”
“這叫把握時機,相公我可是幫你解決了件棘手之事?!你定是要賞我吧!”樓明傲字字認真道,低眉轉眸間
宜笑遺光。落入司徒眼中,心中不禁然一顫,嘴上道了聲——“賞”,雙手一撈即將其從椅中抱至懷裡。
“相公——”雙腳猛然離地,驚得樓明傲叫出一聲,忙伸手攬上司徒的脖頸,驚魂未定,一手錘上司徒胸前
,“學什麼登徒子啊!”
“別人都言我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只你言我登徒子。”司徒揚眉道,大步走至榻間,將懷中的尤物緩緩放至
榻上,湊近其身,半戲弄半認真道:“你這小聰明總要想個法兒來治。”
“別啊。”樓明傲故作了無辜的表情,“我就靠這點小聰明賣弄呢,離了它,我拿什麼吸引相公?”
司徒微皺了眉頭,臨着榻邊坐好,回頭盯上她的眸子:“他是要取你性命的,你這番無所顧忌的來,不怕他直
接要你命。”
“你覺得他會嗎?”樓明傲淺淺一笑,換了個舒適的姿勢躺着。
司徒認真思考後微搖了頭:“楊回不會。”
“是啊。”樓明傲隨着點頭,“他有那麼多機會可以殺我都沒有出手,他也只是想成全某人罷了。”
“也?!”司徒敏感的一點頭,睨了眼榻上的女人,“看來有成全之心的,還不止楊回一人。”
樓明傲以波瀾不驚的笑意阻擋一切:“自是,我可是菩薩心腸的女人。”
司徒也不想去糾纏這般,只探下半個身子細細端看着她的眸眼,平靜道:“我由着你鬧也就算了,只你也得應
我件事。”
“什麼?!”樓明傲心虛的應道。
“不管是成誰之美——那心思,”司徒眼中寒意漏出幾分,“最好給我爛在肚子裡。我看不得你爲他人做嫁衣
,更不準!”
樓明傲看司徒看得有些發愣,只伸了手上去矇住司徒那一雙冷目,她見不得那麼冷的寒光射向自己,出言極輕
:“相公,如果不是我放了楊回,他是不是…過不下今晚?!”
司徒伸手觸上她覆在眼上的手,卻並沒有移開,任由她那麼遮着,那個字定定脫出:“是。”
樓明傲吸了口涼氣,猛得鬆了手,由着司徒將自己的手握在拳中,直瞪着天花板道:“阿彌陀佛,我總算又是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了。相公,你看我,天天挖你牆角我多不容易啊,沒功勞還有苦勞,那建什麼立什麼的
事我就不提醒你了,你自己心裡好歹有個數啊。”
再一擡眸,正看着司徒凝望着自己,樓明傲條件反射對他甜甜的笑,那笑意直要膩了某人。司徒伸手撫上她的
額發,忽然冷聲道:“明傲,你要清楚一點,我們回了明佑山莊。”
樓明傲並沒有斂了笑意,只是覺得笑得腮邊有些痠痛,但凡司徒喊她“明傲”的時候都是萬分謹慎認真之時,
她也定不會在這種時候把他的話當耳旁風。微吸了口氣,二人互相把對方看進眼眸中,卻再也不出聲。這裡不
是景州,亦不是那間土房茅舍,是不能隨意透露半分真心的死牢。很多話,於這個地方,是再不能說的;很多
人,你看着他的時候,或許…已經陌生了。
大批的人馬擁回山莊,待到司徒墨一行衝回東院之時,樓明傲已揚着笑候於東間正堂,華服豔妝,風髻霧鬢與
從山莊離開時並無二樣,好像她原本就是這個模樣,轉了一圈從幻景中回到真實。
司徒墨本想撲上去,卻被尤如繡瞪了一眼,忙立於三步之外,規規矩矩行了個大禮,琅琅出聲:“好風南來,
佳人歸兮步遲遲。”
樓明傲笑了迎上來,一手點着他的小腦袋:“長進不少,油嘴滑舌的功力比你老子強。”言罷轉眸於人羣中尋
找司徒一的身影,只看他躲在遠處的角落裡,忍不住召喚道:“你弟弟尚能扔出幾句文縐縐哄老孃開心,你說
個什麼?!”
司徒一濃眉微蹙,幾步走上,嘟嘟囔囔道:“兒子嘴笨,說不出好聽的。要不給孃親背一段《戰國策》,日裡
剛溫習過。”
樓明傲忙搖頭,看着那挺得筆直的小身板終是道:“你能不能有一點不像他啊?儼然我是把你教失敗了。”
司徒墨得意洋洋起來,自恃爲孃親滿意的兒子,這時候更緊緊扯着孃親的裙衫不放,小手夠到樓明傲的腰帶,
嬉笑道:“大哥有心上人啦。”
“司徒墨你閉嘴。”司徒一忙近上一步瞪大了眼睛。
“還是仙姿玉色呢。”司徒墨腳下起風,忙轉到樓明傲身後,漏出半個小腦袋。
“我撕了你的嘴!”司徒一心下一急,倒也口無遮攔道。
樓明傲挺身一擋,亦瞪了眼:“你敢?!”言罷把司徒墨推到璃兒身邊,回了身子滿是欣賞打量了司徒一,贊
許了道:“不錯,情竇初開倒是比你老子早。”
司徒一方纔急,這時便是羞,尤其是被這女人看了笑話去,心下恨不得鑽進哪個縫裡去。樓明傲圍着他環了一
圈,眨眨眼睛道:“這個…愛女人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丟人在你愛的女人瞄都不瞄你。那個小丫頭…看你了沒
?!”
司徒一眼眉擠在了一起,憋着氣搖了搖頭,反倒恨恨看上了司徒墨。樓明傲隨着他的目光一愣,詫異道:“你
個沒出息,女人還被弟弟搶了去。”
“她還沒看我,就被司徒墨拉了去。”司徒一咬牙道,心中忿恨之意驟然而起。
司徒墨正坐在桌臺前吃着景州的糕點,滿嘴的粉渣,口齒不清道:“我就說了聲姐姐好漂亮,那神仙姐姐就賞
了我串糖葫蘆。不是孃親說的嗎?誇女人有糖吃。”
樓明傲幽幽的看了他一眼:“那是我還沒有跟你說下一句——誇兄長的女人,沒命吃。”
司徒墨嚇得一哆嗦,悽悽看上司徒一,眼眸中秋水盪漾,滿是委屈:“哥,我錯了。”
司徒一自嘆了一聲,無精打采的衝着樓明傲“請罪”道:“母親,兒子心情不好,回屋溫書了。”
樓明傲一點頭允了他下去,只看着他的背影,輕嘆了一聲:“死心眼。”再回到司徒墨身邊,捏上他的小鼻子
細細探看了他的眉眼脣色,頗爲滿意道:“嗯,你最近養得不錯。”
司徒墨乖乖伸出三個指頭,拖了聲音道:“日以湯藥三次不敢斷。”
樓明傲看着越發光豔逼人的兒子,一淺月眉,明媚妖嬈 ,一雙明瞳, 寥若晨星,看得越緊,心下越發把持不
住,一把摟於懷中緊了緊:“阿彌陀佛,生得這麼絕色倒是要禍害多少女人哪?!”
“那就從禍害孃親開始。”司徒墨仰目淺笑了道,直映出滿面春華。
自午後,樓明傲就對着鏡子鑽研起自己的妝容來,夜裡是接風洗塵的團圓飯,無論各房皆要出席,天資夠不某
些人的傾城傾國,自是要在鉛華粉飾上下下功夫。對着銅鏡裡自己那張臉,竟也恍惚了,總覺得熟悉,也陌生
,淡淡描上最後一筆眉,回身看了璃兒一眼道:“這妝…是不是畫的太濃太假了?!”
璃兒凝視了半晌道:“那要看您的心境了。”
“怎麼個意思。”樓明傲笑笑,垂眉以指尖點了胭脂落於脣間,復有由水帕拭去,淡眉一掃,“這妝…就是畫
給人看得,也是用來掩飾自己的。女人心,海底針,你且看那畫的最濃最豔的,往往心底都是深不可見。只是
…濃桃豔李中那麼一點素顏無華卻也是心機最深的。”
璃兒歪頭看着樓明傲,隨着她的話想想,終不是通,蹙了額頭。
樓明傲笑着把玩着玲瓏石,聲音輕淡:“你且看晚間…萬花叢中那一點綠是誰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