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兒走上兩步,細細端看着銅鏡裡的女人,道:“主子…爲什麼不去做那一點綠呢?”
“先帝爺曾經寵幸過一個叫舜姬的女人。”樓明傲淡淡回了眸,“那還是在雲妃和楊皇后入宮之前,她是先帝
爺唯一寵愛的女人。傳說中是顏如舜華,才得名舜姬,初爲秀女時,便以聰明伶俐廣爲矚目。雅宴上的宮妃皆
以弄粉調朱,只她不施粉黛,卻依然能豔壓六宮。先帝爺亦是由此注目於她,更言她是鉛華銷盡見瓊花。這女
人,實在聰明,日後榮登衆妃之首,權勢地位不可小覷,人也越發驕縱起來,往往連太后的權威都不屑一顧。
也就是於立後之前,太后對旁人道女人可以生得豔麗,最怕豔而聰穎,便以媚亂後宮的罪名賜死了舜姬,以鉛
粉毒死了這個不施半點鉛華的女子。”
璃兒怔了半刻,垂眼看着胭脂盒中的鉛粉,忍不住嘆道:“女人…還是離不開這鉛粉。”
樓明傲以清水細細調勻了鉛粉,再言:“先帝爺寵幸雲妃,聽說伊始也是因爲雲妃容顏與舜姬相近。有一日,
先帝於深閨中爲雲妃描眉,看着眼前的麗人忽道想看雲妃素顏赴宴,他心中定是懷念那抹萬人明豔之中的清淡
,纔出此提議。不料雲妃正色道‘妾不敢與舜姬媲美’,先帝聞言,心中百轉千回,擁雲妃於懷中大泣不止。
想那雲妃是何等聰明的人,其嬌顏敏慧定不在舜姬之下,而她過人之處便在於懂得盡力掩下鋒芒。不敢與舜姬
媲美實乃虛言,實則爲她不想以此惹來衆妒,觸怒太后威嚴。”
璃兒細細琢磨了她的話,釋然笑了:“主母是想說…這世間總有不施鉛華如舜姬,亦有明哲保身的雲妃。只看
我們選誰去做罷了。”
樓明傲對鏡淺笑,由雲鬢間插入那枚半月簪:“這世間,也不是所有人有資質去學舜姬,我等凡人還是努力做
好自己的庸碌吧。”
除夕的那次團圓飯算不得真團圓,而今日卻是名副其實,自院燈掛上,各房大大小小皆陸續而至。臨着三大桌
各自就位,席間各房問候之聲都是盡力壓制,大家都知道這正院的男人不喜熱鬧。樓明傲到的不早,是準備挑
了最後一個入席,一路上也能拖則拖。只一踏入外廳間,滿屋子的人即起身行禮:“主母福安——”
樓明傲立於門口,仰頭看了正廳之間高掛的盞燈,一手指了道:“這燈亮,明日掛我東院一盞。”
衆人見是這般反映,忙又垂了頭,又言:“再請主母安——”
樓明傲收回了目光,看了滿堂的光鮮亮麗,一擡手允她們起身:“一次就夠了,用不得再安。”言罷直邁入正
座的左端上座,卻見那位子後面的小丫頭神色不安。樓明傲看了看那位子,果然,正座左方連着兩個位子都是
空的,可見有某些人比自己來得更晚。樓明傲提着裙袍就要落座,小丫頭緊張得直咽口水,卻礙於主母身份不
敢開口說一個字。
樓明傲一手輕輕放下裙袍,冷眼看着她:“這位置…輪不到我坐嗎?”
小丫頭直落汗,身後倒是走上另一個大方得體的隨侍,絳脣映日,出言利落:“按規矩主母坐不得,這位子是
留給三品誥命我家沈夫人的。”果然,沈君慈終是要拿她那個冠冕堂皇的三品將軍夫人說事。
“簡瀾兒,主母問及牡丹,你張口狂言,你又是個什麼規矩。”倒是璃兒更有三分底氣,一出言即把她簡瀾兒
的氣勢擋了回去。
簡瀾兒一皺眉,堅持道:“山莊自是按規矩辦事,座次的安排更是如此。不過…我家夫人倒是先前有言,主母
先她入莊,她以姐妹相稱的規矩,願意讓出上位。”那一個“讓”字是重重加了力道,三言兩語即把爭改作了
讓,自是小佔了上風。
樓明傲從頭到尾都沒有理睬簡瀾兒一眼,只打量了那兩個位子,一個上座,一個次座,雖說坐哪不是坐,但眼
下卻透着暗地裡的較勁。這上座即便爭到了也是別人讓出來的,還不如不座;次座,今時一座,怕是一輩子都
在那女人之下了。主意已定,這兩個位置都是不能坐的。回身盯了牡丹,好半天幽幽道:“牡丹…這位子我是
坐不得嗎?”
牡丹本就膽小,方纔都不敢出言,這時更是支支吾吾,直憋了臉紅氣短,話不成句,反而先落下淚來:“主…
主母…牡丹…不知…”
“不知就不知。”樓明傲說着一嘆,抽帕子出來給牡丹擦了三兩下,“你哭個什麼。罷了,你不知,我也不知
,這位子還是不坐了。”說罷,回了身,自下桌中尋了尤如繡,揚聲道:“繡繡,我今兒想和惠惠多喝幾杯,
和你換個位置吧。”
尤如繡自是明白樓明傲的意思,默契的起身,邊走邊道:“主母說換,繡繡必定是從的,只是換了,繡繡坐哪
?!”說着還不忘衝樓明傲使了眼色。
樓明傲看在眼底,面上依然平靜:“既是別人讓出來了,這上座次座任由你做,你自己選罷。”
尤如繡巧笑移步,經由樓明傲身側,低聲道:“放心,我治這女人絕不在話下。”
樓明傲在這點上自是再信任她不過,否則也不會特意要同她換,忍了笑,低聲迅速回了:“女人…你可得給我
牢牢佔住上座。”言罷,即扯上璃兒的袖子,朝着下桌走去。
尤如繡看着裝飾奢華的上桌,笑顏如花,直讓人看着心慌了去,回身看了眼臉色不佳的簡瀾兒:“你們夫人見
我也是要喊一聲姐姐的,那我就不同她客氣了。”手下狠狠推了一把簡瀾兒,穩穩坐上了上座,挽着袖子同上
桌其他夫人對上眼色,笑得滿臉諂媚:“真是託了主母的福,我尤如繡也能有今日的機會細細端詳主上的模樣
了。”
幾個地位尊貴的夫人都是面上隨着笑笑,這其中,只陳景落不動生色看了那兩個棘手的位置,又以餘光瞟向下
桌同一伙伕人聊得起興的樓明傲,冷笑在心。
下桌間,雖不是華麗的佈置,但由桌布至筷箸都是上上品,並不大會所座的夫人丟了顏色。此次連着主母都入
座其間,這些平日裡最受人瞧不起的夫人也都隨着增了些氣量,看主母的眼神亦比往日更添了分尊崇。倒是岑
歸綰以帕掩嘴,坐於樓明傲身邊輕道:“有繡繡在,沈夫人定是咽不下一口的。”
樓明傲優雅的疊了帕子,莞爾一笑:“同意。”
恰此時,沈君慈由稟報聲款款而入,行至堂間,衆人再起身行禮念安。樓明傲倒是坐的安穩,抖開了帕子,又
重新疊好,擡首間正對上沈君慈的目光,忍不住揚了笑意,今日沈君慈素衣無飾,不施粉黛而顏色如朝霞映雪
,於這鶯鶯豔豔之中,只她一點清雅不俗脫穎而出。她確是有心之人,無論是到場時間,還是座次安排,甚至
於自己的鉛華弗御都是精心鑽研細心準備的。
璃兒亦注意到沈君慈的清眉淡目,忽得明白主母之前言及的種種,心中脫口而出了“舜姬”二字。沈君慈自邁
入堂間,便以笑靨而對,注目於衆人之間唯一穩坐的樓明傲,笑意不減反增,擺明了大度:“姐姐一路勞累,
不必起迎了。”
樓明傲本不想一見面就和她掐上,只她這番語氣擺明了是反客爲主,什麼是“不必”?!她倒是說聲“無需”
自己還需掂量三兩分。眼下甩出不必二字,她是擺着寬宏大度給誰看?!手下帕子甩下,明眸微轉,笑意頓顯
,只聲音驟寒:“你倒是哪隻眼睛看見我要起迎?!”
這一聲落,不止沈君慈愕然,滿堂的女人都隨着垂目,皆是大氣不敢出一聲。只吳惠惠於靜默中衝着樓明傲悄
然豎起了大拇指。沈君慈愣在原地,方纔堅持了大半晌的笑意也於愕然間陡然消匿,良久,回神重展顏以笑,
再不看樓明傲,心中嚥下一口惡氣,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匆匆行至座位間。
走至上桌前,看了尤如繡穩坐上座,這纔想起位次中的事情,回身看了一眼簡瀾兒,簡瀾兒附在其耳邊嘟囔一
陣,只見沈君慈面目陡然發青而後又紅下一片,雙眉不自然的顫動,眼眸於瞬間打量了下桌的方向。本想以此
壓制樓明傲的傲氣,凡被將了一軍,賠了夫人又折兵不說,眼下還要想方設法在司徒出現前彌補。
沈君慈冷吸了口氣,看了一眼簡瀾兒,眼中痛下幾分,故意揚了手而去,一耳光落於簡瀾兒側臉,顯了怒意道
:“糊塗,豈有讓姐姐入下桌的道理,還不去把姐姐請回來。”
話語未落,側門後的身影隨即顯出,司徒驀然行於首位,其身後是上桓輔和溫步卿追隨,楊歸跟在最後。四人
由側門映入,滿堂溫度隨着直落而下。這一回,衆人再起,連着樓明傲也不得不起身行禮念安。
司徒行至正位坐下,其餘三人由右邊首位依次排開落座。行至門外便聽見這堂間不太平,沈君慈出手罰丫頭的
舉動亦收在眼底,本是繁務纏身心神不快,此時更添了厭煩之心。
司徒既已落座,沈君慈再不敢多言,亦隨着坐下。司徒習慣性的看了左方,本以爲是樓明傲那女人,看到尤如
繡的臉由不得一驚,但只面色不動。尤如繡擺出一臉安撫的微笑迎向他,司徒眼眉一挑,眼神漫入周圍兩桌,
果然尋到那抹身影。樓明傲此時正躲着他的注目,偏了頭同吳惠惠傻笑。
沈君慈見狀,不由得出言解釋:“都怪瀾兒這丫頭多事,座次本就該姐姐——”
“開膳吧。”司徒並沒有由她說下去,出言毫不留情面的打斷。他也看出來了這本是一場座次之爭,只是兩方
都較着勁,他是習慣了樓明傲那女人頻頻出怪招,眼下亦是擺明了以退爲進,不給沈君慈半點便宜佔。他沒那
個閒心插手這等鬥心眼的小事,心裡倒是明白,於規矩,要他評判,自也難說這座次該如何制定。索性就由她
們女人鬧去吧,總之往後這類團圓膳的機會只少不會多。
夜燈換下好幾盞,廳堂中人漸漸散去,又是一席食之無味的膳宴。衆人皆面無表情的離去,大部分人自是要回
到各家院子重開膳桌的,這其中不乏東院。
幾碟下酒菜,暖酒一壺,青瓷杯三盞。自主母還未歸來,這已是東院亭間早已準備好的。待到溫步卿與樓明傲
二人笑語嫣嫣由院外而至時,煥兒與亭落間亮起一盞明燈,方退了身下去。
溫步卿二人徐徐落座,樓明傲以水代酒先和他敬上一杯。一口竹葉青潤喉,溫步卿不由得大呼暢快,夾了一口
小菜,搖頭笑道:“從前總道遠遠好命,其實還是我命好——他餓着肚子還要回去批折閱案,我則和他女人於
這曉風殘月間暢快肆意。”
樓明傲笑他得意忘形:“我猜到你沒吃飽是真的,他餓不餓倒是不知道了。”
溫步卿由一口酒嗆住,憋笑出聲:“你那個尤如繡,簡直不是凡人。連上桓輔都險些因她破功笑出聲,更不要
說我了。她可是由始至終端着飯碗盯你男人,口水橫流都全然不知呢。你說司徒遠身邊坐個這方尤物,他還怎
麼咽得下飯!”
樓明傲忍不住隨着笑了,搖了頭道:“繡繡實乃我之一大法寶,她的神力,可不是你們凡夫俗子抵擋得了。”
溫步卿直搖頭嘆氣道:“她不是嚷嚷着要改嫁嗎?我看誰娶了她那日子定精彩了,要不我們二人再多費些口舌
就勸上桓輔他從了吧。”
二人越說越盡興,笑聲直漫過花廳,躍入東院內屋中。璃兒正於燈下縫補衣物,忽聽笑聲傳來,也忍不住心中
明朗起來,只覺得今日這膳雖說用得不大痛快,但自家主母好久沒有像今夜般笑得這麼痛快了。
正院書案前,燃起了一盞油燈。燈下披袍男子靜靜的翻看着積壓多日的公案,筆間墨跡零星,大有刪刪減減之
處。書閣門由外推進,上桓輔於暗處端了個膳盒看着書案上的人:“不餓嗎?我都不飽,更別提你了。從小膳
間尋了些糕點來,一處墊墊肚子吧。”說着擡步入內,把膳盒放於窗根下的臺案上,轉身去泡茶。
屋內只亮着書案前的一盞燈,司徒由案前緩步走入陰影中,推開半扇窗戶,由着月色打入。看了一眼膳食盒,
臨着窗根坐下,掀開盒子,驀然道:“東院送來的吧。”
上桓輔端了兩盞茶上來,訕訕笑了道:“本想借個人情賣,還是被你看穿了。”
司徒淡淡笑了,捏上一角姜心薯餅送入口中,甜而不膩,酥軟清香,入口即化,這女人手藝倒是越發精進了
,“不是我看穿,是別人做不出這東西。”
上桓輔亦覺得口感不錯,點了頭道:“嗯,她做糕點從來都是有一手的。”說罷才微微愣住,小心翼翼打量了
司徒的臉色。
“從來?!”司徒細細品着這兩個字,旋即又不在意了,幽幽道,“別的說不好,這個餅倒是真不錯。”
上桓輔扭頭看了他處,擔心着自己說漏了嘴,心下直想換個話題:“你女人粉黛不施亦能明豔逼人吶。”
司徒臉色旋即冷下三分,擡了目望着上桓輔不出聲。
上桓輔渾身上下一個寒顫,出口解釋道:“別誤會,我說的跟你想得不是一人。我說的是沈君堂的女人,她今
日素衣淡妝,倒是極其搶目的。”
司徒遠面色微轉,轉眸端上茶盞,輕抿了一口,淡言:“她想學舜姬,只我並不是父皇。”
上桓輔看着此般的司徒,揚眉而笑:“但願…她比舜姬多福。”
司徒垂了目,眼神落在杯中浮動的茶沫上,良久發怔,好似茶沫上映了什麼影子,直攥住他的視線,忽然道
:“其實…那女人素顏時亦很美。”
上桓輔自是明白那女人的意有所指,淡笑了道:“只怕她並不在意這些吧…她從前本是更美的……”
司徒放下茶杯,手觸到膳盒上,愣了片刻道:“溫步卿又在她院裡喝酒。”
“你習慣了吧。”上桓輔安慰道,“我早是習以爲常了,那倆人就是一對狐朋狗友,臭味相投着呢。”
司徒隨着一笑,起身看着窗外的月色,微闔了雙目,他卻有些累了:“小溫…難得有個交心的知己。”
林間有身影一閃而過,窗外楊歸幾步迎上,並不擡頭看司徒,垂目極不情願的回稟道:“主上,景落院再來請
您。說…按規矩,今日是該去陳夫人處的。”
司徒依然闔目,雖立於窗前,楊歸的話全入了耳中,但並未有所迴應。連上桓輔都忍不住擡眸掠上他幾眼。
楊歸猶豫着出言:“您看是不是我以您處理公務推了去——”
“這就去。”司徒猛然睜目,二字於脣間迸出,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