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試的第四場之後,黃於升第一個從文會館裡走出來。經歷了幾場考試到得現在,其實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特別是對他這種一貫就是學渣的人來說,就更爲難得了。對於他能夠堅持下來,很多人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其實每一次考試都是能夠提前‘交’卷的,但是考慮到要低調,一直忍耐到今天。
從最初就有的震撼一直保持了下來,隨着時間推移,腦海裡預先知道的某些考點同現實對照,點點滴滴地砸在心頭,化作巨大的荒誕,如同做夢似的。但是再荒誕畢竟還是得考試,情緒就在起起落落間不斷往前,到得這一日出來,真的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不過終究是考完了,除了應付那些考題,以及心中想着這樣違背現實的一幕是如何出現的之外,更多的便是想着同許宣的事情。
那日許宣突然離開,一些誤會也就沒能夠得到及時的澄清。後來也隱隱約約打聽到他那日棄考背後的原因。顯然是有人在暗地裡搗鬼,做出了下三濫的事情。
但他還在考試當中,若是原先,那大不了放棄不考便是了。如今既然有了考上的希望,就沒有放棄的道理。另外的,便是也從內心裡有個想法,這一次自己要替許宣將那個案首的位置爭奪回來,算是替他解解氣
今日考完之後,第一個念頭便是想去找許宣將這事情問清楚。心中正想着這些,擡頭便看見許宣正在不遠處站着。見到他走出來,許宣遠遠地一拱手:“恭喜了。”夕陽的餘暉打下來,覺得多日的擔憂都是多餘的,黃於升張了張嘴,隨後也笑了起來。
許宣今日也是路過這裡,這幾天都在爲隨後的事情做着準備,整個巖鎮都跑了幾圈了,因此這個時候黃於升見到他,也是風塵僕僕的模樣。但是總歸是記得今日是縣試的最後一天,畢竟是牽扯到有些事情裡,考慮到之後會很忙,而且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也還說不好,因此就先過來道聲“恭喜”。
簡單地說了幾句話,隨後告辭離開了。二人都很默契的沒有去提縣試考題。再到後來,夜幕升起來,黃於升心情複雜地回到家裡。
這一次的縣試,他作爲黃家三房的代表,但整個黃家參加考試並不只有他一個人。其餘大房,二房也都有人。
都是他的一些堂兄弟表兄弟的,算起來也有七八人,而他在這些人當中,算是最不被看好的了。都說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黃家到得眼下也算是富到了第五代,作爲商賈錢是不缺了,即便現在什麼都不做,所積累下來的錢財,大概幾輩子都‘花’不完。但是也是因爲如此,所期盼的就是社會地位的提高了。所以需要有一個或者幾個走上仕途的讀書人出現。
爲了這個,黃家這些年也一直在做準備。原本黃於升父親這一輩有一個叔叔文采不錯,當初也是考上了秀才的。但是一次酒後失足落水,救回來之後,人已經不行了。這樣之後,擔子就‘交’到他們這一輩人身上。從他記事開始,黃家在他們兄弟們身上也是下了很大的力氣,各種資源傾斜下去,到得如今多少也能砸出點成績來。
眼下最被人看好的是大房的黃於翔,他比黃於升長上一歲,原本是三年前就要參加考試的,但是那一次好巧不巧的得了痢疾,因此倒是錯過了一次機會。爲此二房、三房倒是高興了許久。二房沒有像黃於翔那般出彩的人物,不過比三房也要好上很多。黃於升的父親取了三房,有兩子一‘女’。但是小兒子如今才六歲,根本不用去考慮。而黃於升也不爭氣。到得這個時候,局面就比較尷尬了。
眼下黃家三房明裡暗裡鬥爭的格局還是偏向於商場之上。多少年下來算是互有勝負,相互之間維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但是若是這一次的結果出來,這種平衡的格局很可能會被打破。到時候黃家的巨大資源重新洗牌分配,差距就會不斷拉開。
因此,這一次縣試的結果對黃家的三房而言意義很大,無論商場上的競爭怎麼樣,只要科場沒有人才出現,那麼就很被動,雖然考慮到血緣,感情之類的關係,也不會做出太過分的事情,但相互之間高下肯定會徹底分出來。
眼下其實也是一個關鍵的時期,黃家掌權的老太公已經七十多歲了,雖然威望還在,但是也已經有了放權的意思,現在正在觀望,縣試的結果就決定了他最後的態度。
黃於升才進了家‘門’,就感覺整個家裡氣氛的緊張。這種氣氛甚至還影響到了家裡下人們,來往走動之間小心翼翼的,生怕惹了主人家不高興。相較而言,今日大房算是有些興高采烈,畢竟黃於翔的水平擺在那裡,之前就有說法只要他去考,縣試肯定是沒有問題的。
而且知縣嚴知禮,縣丞李謹那裡的‘門’路也已經走通了,能夠將這種黃於翔本身的優勢最大化。因此最後取得的名次或許有可能比原本估計還要靠前一些。
壓力最大的是三房,黃於升明擺着是不可能考上的,三房又沒有其他人了。並且因爲他同許宣的關係比較緊密,眼下嚴知禮對許宣的厭惡有心人都看在眼裡,這種情緒肯定會影響到對黃於升的看法,這樣之後,原本微弱的一點可能‘性’也徹底沒有了。
其實之前劉守義在巖鎮的時候,三房憑藉着黃於升和許宣的關係,其實是很揚眉吐氣了一把,不過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這個時候就陷入了被動。
剛剛走進黃家的院落,就有下人過來通知,說是黃府晚宴已經準備妥當,在東園那邊,很多人都已經到了,讓他趕緊過去。黃於升想了想,將手中還來不及放下的筆墨紙硯東西扔給下人,朝東園的方向走過去。
這個時候心中對於縣試的結果其實有些把握,倒也沒覺得有多少慌張。那些預先準備過的題目除了死記硬背的之外,其他的是找了一些名儒請教過的,那些人雖然沒有謝榛等人那樣的名氣,但是水平也是有的,應付一個小小的縣試問題不大。而且他也‘花’了心思去‘弄’這些,即便嚴知禮因爲許宣的緣故對自己減分,但是黃家畢竟是徽州大族,身份和影響力之類的東西能夠加回來一些分數,總之縣試是肯定能過的。
……
除了逢年過節,黃家很難有這樣一次全家‘性’質的聚會。這聚會放在縣試之後,大概也是老太公覺得時機差不多成熟了,將一些事情提一提,大家有個心理準備。在縣試的結果出來之前的一段時間,衆人能有一個準備,不至於太過突然。
東園的地方顯得很熱鬧,來來往往的下人們將盤盞擺好,黃家一大家子人已經坐在那裡了。黃於翔先一到了一步,眼下正在上首的地方同黃老太公說這話。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對方喜歡聽的,老人撫須長笑,甚是開懷的樣子。黃於升進去的時候,那邊看見他了。黃於翔連忙打招呼:“二弟也回來啊,想是此次縣試也無問題了……如此甚好,來、來、來,今日我們兄弟幾人一醉方休。”爽朗的笑聲裡,頗有幾分爲人兄者的寬厚風範。但事實是不是如此,怕是難說的緊。
黃於升撇撇嘴,隨後衝上首的老人行禮道:“爺爺。”
黃老太公見到黃於升,原本開懷的笑容漸漸隱去,淡淡地點點頭:“念卿來了啊。”雖然都是自己的孫子,但是親疏還是有很大不同。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黃於升不爭氣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老人家一輩子經商,在對後輩的感情上,也會去權衡一些價值。平素就對黃於升不大喜歡,這個時候縣試完畢,知道他八成是考不上,因此喜好的傾向就表‘露’得更加明顯了幾分。
身邊其他的幾個兄弟也都紛紛點頭。二房的黃於瑞平素和黃於升有些不睦,口中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三哥說不定能給大家考個案首回來,光宗耀祖咯。”
對於這樣的話,黃於升面‘色’稍稍堵了堵,但終究也只是搖頭笑笑。隨後在屬於三房的席面上坐下來,眼下同其他兩房熱熱鬧鬧的場面比起來,三房這邊要冷清很多。父親和母親和幾個姨娘坐在那裡,‘欲’言又止的模樣。其餘兩房的年輕一輩比如黃於翔,黃於瑞,黃於賢等人互相說着話,聊着縣試的話題,也沒有人過來搭理他。過的片刻,還是他爹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搖頭嘆了口氣。
喧譁的場面持續了一陣,待到人差不多到齊,黃老太公在上首的地方輕輕“咳嗽”一聲,隨後笑了笑:“衆人,老夫先簡單地說兩句……”
……
嚴知禮從縣衙做着轎子從縣衙回來,同往常的時候一個樣,下人們已經等候在那裡,開‘門’、問安之類的舉動之後,嚴知禮淡淡的“嗯”了一聲,隨後偏頭與身邊管事模樣的人說上幾句話。在官府裡,他是一縣之尊的父母官,但是脫了官袍回到家,他就是一個當家的主人身份。關心一些家裡的開銷,家裡的人際關係,也都是必要的工作。
縣試總算是結束了,他心頭一件大事也算放了下來。作爲眼下的地方官,治下的書生能夠在科考中取得的成績都是同他的政績直接掛鉤的,因此也不可能不上心。
除了縣試之外,最近比較煩的事情有好幾件,“天‘花’事件”上的失敗導致了很多的後續步驟無法展開,這算是其中一件。還有的便是最近又納了一房小妾,後宅的關係頗有些緊張。
嚴知禮眼下正值壯年,風流的‘性’子還是有的,因此妹妹看到漂亮的‘女’子,就會想着收入房中。以他眼下知縣的身份和地位,這些都不是問題。但問題是,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懼內。
這個也是這個時代作爲男人的一種幸福的痛苦。‘女’人之間的爭風吃醋,他是不大理解,也不好卻解決。當然也可以擺出老爺的威嚴鎮壓一下,但是矛盾這種東西,堵不如疏。不如大家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但是事情後來崩掉了,自己的妻子和幾個小妾打了起來,一場‘亂’戰之後,自己也受了‘波’及,直接的後果便是臉上被抓了一道。導致縣試的後面幾天無法去親臨現場。
回到家中,稍稍歇息了片刻,王森走進來,在他面前說了些事情。他皺着眉頭聽完之後,稍稍沉默了片刻,才遲疑地問道:“這種火器,很厲害?”
嚴知禮是一個純粹的讀書人,對於火器這種武人的東西,向來不太懂。這個時候望着王森,不知道他將這些事情說出來有什麼用意。
“據說,先前張讓就是爲了這些東西專‘門’到了巖鎮。而劉守義……說不定也是因此。”
不需要別的解釋,能夠讓張讓和劉守義重視的東西,重要‘性’自然是不用懷疑的。但是這個時候,又牽扯到那個許宣……
爲什麼不論什麼地方,都有他的影子?眼下他對這個傢伙簡直是煩透了。
嚴知禮將自己陷在椅子裡,慢慢地沉思起來。
……
就在這些發生的時候,許宣在東巷之中走着,不時伸手在牆壁間敲敲打打。
這幾天,一直都是重複着這樣的節奏,感覺真像是做着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般。不過還是耐着‘性’子去做了,畢竟能夠確定有結果的事情,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當然,每日的末尾,照例會在傍晚的時候去一趟白素貞原本的院落。主要是想從裴青衣那裡確定一下白素貞的安危。
一切都還好,他也慢慢地離目標近了。
調查中發現,那些送去嚴府的菜蔬‘肉’蛋之類的東西,會在間隔一段時間之後,被人送去另外一間宅子。離得有些遠,他小心地跟隨過去,最後也就確定了位置。
嚴知禮藏人的地方,依舊是在東巷這邊,這倒是之前不曾想到的。原本總覺得出了那次的事情之後,對方應該已經從東巷轉移了纔對,隨後羅長生那邊關注的重點也放到了其他的地方。
還真是應了那句老話所說的,最危險的地方纔是最安全的地方。
這也算是自己思維的誤區了。知道了這個事實之後,他的反應便是有些懊惱地拍拍腦袋。不過好在眼下還是發現了。他在這個黃昏,夜幕慢慢浮現的時候,隔着院牆,想着這裡面可能關着的叫白素貞的‘女’子,按捺住衝進去的衝動,像一個路人一樣的離開,沒有半點異樣。
調查中另外一個重點,便是嚴知禮身邊的人。這個倒不用刻意去做什麼,嚴知禮那邊對這些也沒有隱瞞。其中有一個叫王森的,看起來像是師爺。還有便是那個曾經在“文魁****”的時候見到的叫李毅的書生。
王森還說的過去,畢竟是中年人,身份又是師爺,看起來蠻正常的。但是那個叫李毅的,就有些奇怪了。這麼年輕的一個書生,又是有才華的,從杭州那邊跟着嚴知禮過來巖鎮,或許是想‘混’個前程什麼的。
但總覺得有些奇怪,因爲並沒有什麼場合是需要他出面的,那麼這個人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呢?
這幾日,處於局中的雖有人大概都有事情要做,其間偶爾也會有‘交’錯的時候,比如許宣就曾經同李毅有過一次相遇。那是在一個街頭的地方,李毅搖着摺扇過來,見到他之後,不屑地“哼”了一聲,然後就大搖大擺地離開了。看起來頗有些不可一世的輕狂樣子,確實不像有問題。
不想先前許宣就覺得,做出哪些舉動的人或許是一個年輕人,這個時候對照着李毅,就覺得像是那麼回事。但如果說真的證據,現在也拿不出來,這些都是憑着直覺做出來的判斷。他比較自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李毅表面上看起來像是輕狂膚淺的人,但是似乎不那麼簡單。
東巷這邊離他原本釀酒的地方離得不遠,他每日過去自己的酒坊,也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懷疑。而臨仙樓的重建工作也已經正式啓動,街道的一側全部被拆除了。這個年代,對於施工之類的,官府的管理比較鬆散,只是派人過來詢問了一下,做了些簡單的登記也就沒有問題了。主要的困難其實還在於來自原本宅主的壓力,但是那些用錢就能解決,也算不得太大的事情。
因爲白素貞的事情,原本的婚期倒是又一次耽擱了。對於這些,許家姐妹表示了最大限度的寬容。雖然處於競爭關係之中的‘女’子,相互之間並沒那麼寬容,但是若是跳出來看,白素貞這些日子的巖鎮做的貢獻,每日的行醫治病、救死扶傷,若說許安綺沒有感觸,那也不可能。對於她的舉動,許安綺心中的敬佩,以及因此而有的寬容,這些都應該分開來看。
但也只能是關心而已,並不能作什麼。而對於許宣,只要有來自‘精’神上的支持,也就差不多夠了。
這一日從東巷出來,夕陽的最後一抹餘光裡,醞釀了許久的巨大的危機,終於降臨到了他的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