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因惦記香鳳的事。李棗兒說不上第幾次隨便找了點理由去和徐紅椒攀交情,陪着她碰了一本《詩經》咬文嚼字了一頭午,徐紅椒自是歡喜無比,可李棗兒的太陽穴卻跳跳的疼。要不是拉關係這種事得慢慢來急不得,徐紅椒又是她的親二嫂要打持久戰,不能做一錘子買賣,她又何必糟這個罪?
回來的路上,李棗兒一邊揉着太陽穴,一邊算計起來,幾次下來,她覺得徐紅椒這人其實心眼兒不壞,又顯然很想和自己親近,香鳳的事,她大約不會拒絕,也應該能夠保密。而且,今天探了探口風,她們兄妹倆的感情還是不錯的,若以她的名義請徐常山來,應該不是難事。
心裡忍不住快樂起來,李棗兒加快腳步,轉過一道彎。就看見了自家的院子。遙遙見院子裡有兩個人,再走近些才發現是丫頭小東和小北,一個坐在井邊在洗衣,一個抱着掃把在掃地。
只是……李棗兒緩下腳步,看着那兩顆湊在盆邊看向水裡、幾乎貼在一起的腦袋,這是在幹活兒的樣子嗎?雖然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麼,可是見她們兩張小嘴開開合合,臉上嬉笑不止的樣子,想也知道是在偷懶。
微微有點不悅,但她也不是嚴苛的主子。而且,李家還不算什麼大戶,這四個丫頭是賣身過來的,現在只是給點吃穿,並沒什麼固定的月錢領。李棗兒心裡也是有些同情,不忍像旁的主人家一般,把她們當牛做馬。
因此李棗兒略一考慮,正想就當看不見的時候,忽地見兩個丫頭竟急急地分開,臉上強做鎮定,一個抱着掃把用力地掃起來,一個拼命地搓起衣服。
眼一眯,李棗兒若有所思地往屋裡看去,果然見門一開,香鳳走了出來。兩個丫頭齊齊張口迴應。香鳳含笑點點頭,地看了兩個丫頭一眼,走到柴房去撿了幾根柴火。
李棗兒清楚地看見,在香鳳撿了柴火回屋之後。兩個丫頭對視一眼,指指香鳳的背影,又指指自己的肚子,無聲地說了什麼,隨後相視做了個鬼臉,滿臉的嘲笑。
緩緩握起拳頭,李棗兒頓時惱了起來。因上面有周氏和香鳳,家裡的事她一般很少管。除了這幾個丫頭進屋之時,她以東南西北爲其命名之後,就沒大與她們接觸。說到底她骨子裡是個現代人,能親力親爲的事她甚少讓別人去做,又因心裡有別的事,暫時沒顧上這幾個丫頭。若非親眼所見,還不知道這幾個丫頭竟是這樣的性子。
很想立刻端起主人架子,上前訓斥這幾個丫頭,卻又猶豫起來。這幾個丫頭一直是香鳳管的,很明顯香鳳心軟老好人,被這幾個丫頭瞧不起。若她此時衝了上去,會不會起反作用,讓這幾個丫頭更認爲香鳳軟弱?
正思索時,門一開。香鳳抱了幾件衣服走了走到小東面前,似乎說了些什麼。只間小東搖搖頭站起身,一臉爲難的樣子,指了指自己的盆。香鳳似是猶豫了一下,又向小北看去。那小北也是連連搖頭,臉上盡是懇求爲難。
香鳳站在原地,樣子很是無措,最後勉強笑了一笑,嘆了口氣,抱着衣服慢慢地轉過身,看樣子就要離開。
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是怎麼回事,李棗兒頓時氣得牙癢癢,遠遠喊了一聲:“大嫂”,快步走進院子,冷冷地看看兩個丫頭,笑着走到香鳳身邊,故作驚訝地看着她手中的衣服,道:“大嫂,怎麼了?”
香鳳頓了下,笑道:“沒什麼。你今天又去哪兒了?”
見香鳳像個受氣媳婦似的有意隱瞞,李棗兒又氣又恨鐵不成鋼,瞟了眼她懷裡的衣服,“啊!”了一聲,道:“這是要洗的衣服吧,怎麼還不放下?”說着對小東笑道:“辛苦你了。”
小東臉色變了變,看了眼香鳳,張了張口,低聲道:“棗兒姑娘,這……”她還沒摸清楚李棗兒的脾氣。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怎麼?”李棗兒的語氣挑高了語氣,“有問題?”
香鳳卻是明白李棗兒的,見她生了氣,連忙打圓場,道:“不**的事,我原本想讓小東把這衣服洗了,見她已經洗了這麼多,再多就洗不完了,正要抱回去呢。”
香鳳老老實實,向來是周氏說什麼她做什麼,自己沒有主意,此時的話雖是真心想幫小東辯解,卻說得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一般人尚且聽得出話外音,更何況親眼目睹的李棗兒。
“洗不完?”李棗兒緩緩道:“讓小西幫忙就好了。我看她的院子也快掃完了。”她四下一瞧,忽地一笑,“挺看見的麼,連一小堆垃圾都看不見。”
小西也慌張起來,嚅喏着道:“姑娘……我、我早上已經掃了一遍了。”
“那正好,你幫小東洗衣服。”李棗兒當即吩咐。
香鳳忙道:“好了棗兒,她們也不容易,忙活一上午了,讓她們歇歇吧。這點衣服。我一會兒就洗完了。”
李棗兒暗暗嘆了口氣,瞥了眼小東盆裡的衣服,確實不少,但也說不上怎樣多。而且是沒洗的多,洗乾淨的少,想也知道這一上午,大約有一半時間在偷懶。於是對兩個丫頭說:“是你們和大嫂說的,再添了這麼多衣服洗不完?”
兩個丫頭對視一眼,小東仗了膽子,小聲道:“我是怕洗不完,耽誤了夫人的事。”
李棗兒聞言。故意緩和了臉色,笑道:“我當怎麼回事呢。沒事,幾件衣服,不着急。今天洗不完,明天洗。”
小東便覺得李棗兒可能是個色厲內荏的主兒,膽子又大了幾分,道:“可明天還有明天的衣服,我怕是……”
“好了!”李棗兒柔柔地打斷她,臉色一寸一寸地冷了下來,牢牢地盯住小東,緩慢地說:“你們來了些日子,大約也打聽出些我家的事。我們家以前是窮人,我大嫂曾經和你們差不多。妒人有,嫌人無。你們是不是覺得心裡有些不平?有些瞧不起李家和我大嫂?”
兩個丫頭忙道:“不敢。”
李棗兒微微一笑,道:“也不用急着否認,你們心裡怎麼想的我多少能猜出幾分。不過,我告訴你們,正因爲你們現在的主子曾經是窮人,知道窮人的苦楚,現在纔不忍心苛待你們。尤其是大嫂,她不說你們,是因爲她從你們那時候過來過,同情你們,可不是你們以爲的自慚自輕。”
兩個丫頭低垂着頭,低低地說:“姑娘說的是。”
李棗兒伸手從香鳳手中奪過衣服,一下子扔到盆裡,靜聲說:“你們剛纔說這些衣服今天洗不完是不是?”
兩個丫頭此時略覺出李棗兒不好惹,不敢應聲。
李棗兒道:“我剛說我家原來是窮人,還有一個意思,就是,我也曾經洗過衣服。”她捲起袖子,坐在小凳子上,拿了件衣服搓了起來,“洗這些衣服花費多長時間我心裡還是有數的。今兒個這些衣服不用你們洗了,我來洗。要是我今天把這衣服洗完了,你們兩個……”她聽下動作,銳利的目光在兩人臉上一掃。冷冷道:“你們說說,該當如何?”
兩人渾身一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道:“請姑娘恕罪!”小東最機靈,一把搶過李棗兒手的衣服,跪着搓了起來。
“棗兒……”香鳳忙蹲下勸,憂心地道:“可別生氣了。”
李棗兒安慰地對香鳳笑了一笑,看向小東,道:“我有吩咐你幫我洗麼?”
小東臉色發白,訕訕地縮回手去,“姑娘,對不起……”
李棗兒自顧洗着衣服,道:“也沒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這衣服我今天說不用你們洗了,就是不用你們洗了。”她轉頭去看香鳳,嬌聲軟語地道:“嫂子過來幫我?”
香鳳也不知李棗兒在想什麼,不過她是疼慣了這個妹子的,二話不說搬了凳子就坐在李棗兒身邊,幫她洗上衣服。
兩個丫頭面面相覷,不敢說話,也不敢起來,只好跪着看姑嫂兩個洗衣服,心裡惴惴不安,惶恐已極。
李棗兒起身從井裡打了一桶水,口中道:“沒個眼神兒麼?”
兩個丫頭慌忙躲開,遠遠地在牆邊跪了下來。
不理她們,李棗兒徑自與香鳳話兒上家常,“嫂子,爹孃呢?”
香鳳擰着衣服,道:“上集去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爺爺呢?”
“吃了晌午飯在後院曬太陽呢。”香鳳笑了笑,忽地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棗兒,你說,娘爲什麼要讓我管這幾個丫頭呢?還不如讓我自己做這些活兒來的舒服。”
李棗兒知道,這幾個丫頭到了李家,周氏把她們交給香鳳,活計都是香鳳分配的。她揣摩着,可能是周氏有意想在這幾個丫頭裡挑個給李壽做小,但又不想讓香鳳受委屈,於是便把她們交給香鳳,想讓香鳳現在幾個丫頭面前立立威。如此一來,以後不論那個嫁給李壽,也都記得主母的能力手段,不至於騎到香鳳頭上去。這麼做也算是用心良苦了,只可惜香鳳她這話不能明說,李棗兒只好道:“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娘歲數大了,想清閒是常理。大哥是長子,以後這個家,外面是大哥說了算,裡面是大嫂你說了算。幾個小丫頭,不是你管,是誰管?”
香鳳道:“可是,我管不來。”
“管不來也得管。以後家大了,人更多,什麼事你不管能行?你忍心讓大哥外面勞心家裡操心麼?”李棗兒勸道:“其實管人,也不是難事。你就記住,你是主子,他們都得聽你的,不聽話的要打要攆,都是你說了算就行了。”
“可……可我……”香鳳苦惱裡皺起眉,仍是一副惶恐的模樣,“她們都怪可憐的。”
李棗兒嘆息,“誰不是這麼想呢?可有些事就是這麼奇怪,你越對她們好,她們越不領情。”
香鳳沉默起來,過一會兒咬着脣,道:“不怕你笑話,我知道自己是個不拿事的。遇事沒主見,又不敢去問娘,怕惹她生氣。什麼事也做不好,不如,把她們交給你吧?你跟娘一樣聰明。”
李棗兒失笑,“嫂子,我早晚是要出嫁的。我倒是願意留家裡一輩子,可就怕爹孃哥哥們不答應。”她見香鳳愁眉苦臉的樣子,只好退了一步,道:“好吧,嫂子,最多我背後幫你就是了。”
香鳳這才略安了安心,再三強調要李棗兒說話說算,李棗兒連連答應下來。兩人說着話兒,手下不停,到底趕在晚飯之前,將衣服都洗完了。
正把衣服晾起來,李壽進了屋子,見兩個主子洗衣服,兩個丫頭一邊兒跪着,馬上明白定是有了什麼事。又知道自己媳婦的性子,他一開口就是問李棗兒:“妹子,這是怎麼回事?”
李棗兒甩手扔了件衣服給李壽,嗔怨道:“還不是我見這兩個欺負大嫂,替你媳婦出氣呢!”
李壽抖開衣服掛在竿子上,笑道:“出氣出到洗衣服?”
李棗兒道:“兩個丫頭說洗不完,我就洗給她們看唄!”
李壽搖搖頭,無奈地道:“我看,你這是洗給我看呢。說吧,你要怎麼的?”他自小看李棗兒長大,雖然李棗兒有事刻意瞞着,但那處事圓滑靈巧的手段瞞得了別人,卻不可能瞞住自己家裡人,尤其是這幾個哥哥。
“我能怎麼的?這幾個丫頭是大哥你買回來的,我說了可不算。”李棗兒狀似不在意地道:“管不了,說不得。只好和大嫂一起洗衣服唄。”
這話委婉得也不知道拐了幾個彎,可李壽一聽就明白了,“你個鬼丫頭,原來在這兒等我呢。”哈哈一笑,道:“你就故意氣我吧,大哥的不就是你的?”說着也不遲疑,把溼漉漉的手擦乾,進屋裡取了幾張紙遞了過去,“吶,這是這四個丫頭的賣身契,你收起來吧。”
李棗兒嘻嘻一笑,也擦乾了手,將四張紙接了過來,認了名字,自己取了小東小西那兩張,把另外兩張交給香鳳收起來,擠擠眼道:“我可不敢都要了,不然你媳婦要生氣啦!”
香鳳的臉紅了起來,扯了李棗兒的袖子一甩,“你這丫頭真是的,我幾時生你的氣了?”
李棗兒嘿嘿乾笑兩聲,走到兩個丫頭身前,道:“你們也別跪着了,起來吧。雖說你們跪了一下午,但我和嫂子替你們把衣服洗了,也不算是虐待你們吧?”
兩人連連說不,互相攙扶着站了起來。
李棗兒瞧着兩人的臉色,嘆口氣道:“其實我從來不想分什麼主子下人,可是要是隻有這麼對你們,你們纔有自覺、牽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話,我裝也裝得出來。”甩甩手裡的紙,她道:“我也不用這個威脅你們,不過我希望你們知道,幹活是很辛苦,可我和我大嫂也不是不會做、不肯做。只是,若是我們把活幹了,你們沒活幹的話,你們在這個家裡,也就沒什麼用啦!到時該怎麼處置你們,我還得好好思量思量。”
兩個丫頭嚇得臉色發白,連連點頭。
香鳳看的不忍,走過來拉了拉李棗兒的袖子,和聲對兩個丫頭說:“好了,你們去廚房幫忙吧,就快吃完飯了。”
兩人點了點頭,卻不敢動彈,怯怯地瞧了瞧李棗兒,得到她答應之後,才拖着痠疼的腿,吃力的向廚房走去。
李壽走了過來,笑道:“妹子,可惜了你是個姑娘。”
李棗兒笑道:“還不是有大哥撐腰!”
從那之後,幾個丫頭都收斂了不少,把李棗兒列爲李家第一等不能得罪之人,對她又懼又怕,幾乎是敬而遠之。李棗兒也不在意,她要做的事多着呢,纔沒功夫在這幾個丫頭上費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