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

第三章

第二天一早我便看到了昨天風光一時的女子。

有些驕矜,卻毫不掩蓋她百裡挑一的容貌,杏眼柳眉,顧盼間水波流轉。

好一個美人,連我也禁不住讚歎。

坐在上座,看着她請安、叩拜,雖不情願但也做的得當有禮。禁不住暗想,興許她比我更適合當這皇后。

照例賞賜打發了事,興是我表現得沒有半分氣勢,臨出門時她投來一眼,含着嘲諷和挑釁。

我啞然。

菱兒是反應最爲激烈的那個,之前一直冷着張小臉,最後文貴妃那一撇挑起了她全部怒氣,抓起桌上茶杯扔了出去,砰地砸在地上摔個粉碎。

“小姐,你當有這樣的氣魄!”

我一臉驚愕,然後又看着她氣憋憋地去收拾殘局。

不禁失笑。這個脾氣發得又如何,既沒撈得半點好處,還徒給自己留下爛攤子,費心費力。

傍晚時分崇賢竟來了。

“皇上大婚,應多陪陪文貴妃。”

手下沒停,繼續勾畫一朵牡丹的枝葉。

“雪憐是在生朕的氣嗎?”

生氣?真不知該爲哪樁。我不禁停下思索,卻驚訝地發現發生了這些事後我心中竟然沒半點不悅,真不知是真雍容大度還是太冷漠無情。於是輕笑着微微搖了搖頭。

“雪憐……”

不經意間,已被他從身後輕輕擁住。微微一顫,毛筆上的墨汁滴落下去,在花心處留下一團大大的污漬。

半天的工夫白費了。

蹙了蹙眉,輕嘆口氣擱下筆。

“皇上有何事?”

“說了叫我崇賢。我就不能來看看我的皇后麼?”

“崇賢……”

“噓,別說話,讓我靠會,就只是靠會。”

於是靜靜地,我們都沒有再動彈,夕陽透過門框照射進來,斜斜拉了道長長的人影,在地上印下相依偎的印記。

“雪憐。”

“恩?”

“……我心裡一直只有你,從那個時候便只有你了,真的,你相信麼?”

不禁苦笑。崇賢啊崇賢,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騙我,你當真以爲我什麼都不明白麼?那麼久遠的事,又是那麼年幼,不論當初如何的懵懂之心,也早已隨着如水歲月流個乾淨,剩下的不過是朦朧的記憶罷了。騙我,不過是爲了穩我,怕惹了安家而已。

“雪憐?”

“相信,雪憐一直都相信崇賢。”但從不相信皇上,你是皇上還是崇賢?恐怕連你自己都已分不清,早就融爲了一體的血脈,皇家尊貴而又虛僞的血脈。

閒時也會在宮中走走,順着長廊到御花園,再沿着幽徑繞着庭院,只是宮女太監的跪了一地,有些掃了興致。

“那是什麼地方?皇宮裡怎麼會有如此殘敗的庭院?”菱兒有些好奇地看着不遠處。

“那是冷宮。”

不自覺地竟然晃到了冷宮。

“冷宮?!娘娘我們還是快些離開吧,省得沾了晦氣。”

卻沒聽她的,我舉步向前走去。

“娘娘!”

我挑眉望向緊拽我衣角的小手。

“都是些可憐人,看看何妨。”更何況不知將來我會不會也來此處,當是早些熟悉環境也好。

“不行!”

難得菱兒一臉嚴肅,我試圖軟化不見效果,只好捨棄回宮。

再回首,已是煙雨濛濛,都遠了。

沒幾日家裡託人告之哥哥新添一子,於是向崇賢求得允許回家參加侄兒生慶,卻沒想崇賢也說同去,宰相家的長孫自是享受聖恩眷顧。

與皇上同乘皇輦,我再一次大張旗鼓地回家。

家裡自是賓客不斷,只是崇賢與我下皇輦時周圍跪了一地。

這就是皇威,天家的權勢。

用着威儀的目光環視了一圈,宣了起身,此時的崇賢令人側目,那種與身俱來的王者氣勢讓我有些失神。很難想象,他才只有18歲,一個半大的孩子而已。

恍惚間突然聽得周圍一片驚呼,尚未反應過來,一道黑影已向我和崇賢襲來。

近旁的侍衛已經和別的黑衣人打鬥起來,其他人都驚得面色蒼白,遠水救不了近火。

“小心!”

情急之下,我猛地將崇賢推離了原處。一切彷彿是慢動作,旋起的衣袖,驚訝的臉龐。雙手離開他身體的剎那看到他身子一震,伸起的手卻只來得及與我手指相觸,下一刻我便被身後一股力道拽了過去。

猛回頭對上的只有一雙眼睛,他一半的臉都隱藏在黑紗中,唯有那雙眼睛像稀世的寶石,晶亮的嚇人。

看起來他的武功不弱,我尋思着脫身的機率有多大。

當我被人騰空抱起飛掠至半空的時候我才發現他們的目標根本就是我,當我一被擄到手所有黑衣人竟都不戀戰,一同飛身而出,向城外方向掠去。

無奈地苦笑,何謂自己送上門,我倒是做了最好的詮釋。

耳邊的是風聲,速度應當極快,揚起的衣襬打在臉上生疼。有些心悸,等終於落地時才發現那人胸前衣襟已被我揪得滿是褶皺。

有些無措地鬆了手,鎮定了下,昂起頭卻正對上那人含笑的眼眸。

微眯了眼,有些惱怒,想想處境又只得作罷。轉身環視此時身處何地,竟發現面前是一荒廢的寺廟。

“這是何處?”

問了方覺愚蠢,他既擄我又怎麼可能告之行蹤。果不其然,他眼中多了些譏諷,“一直以爲國母聰慧過人,今日一見才知是人間絕色,傾國佳人。”

居然暗指我空有外表,當下氣極,卻隱忍着沒有發作,只是咬了咬牙,冷哼着撇過頭。

“恐怕要委屈皇后娘娘今夜在此地過夜了。”

“這裡?”

我微愕地望了望四周,除了這座破廟便是荒山野嶺。

“不錯。”

他揮了揮手,十幾個黑衣人咻地分別向四處散開,不一會便不見了蹤影。真是武功高強兼之訓練有素,一看便知定不是普通宵小。

然後看得他向破廟走去,只得跟了上。

廟裡和廟外看起來是一樣的,果真殘破不堪,擡起頭,竟能看見大片大片被夕陽染紅了的雲彩。

他稍稍整了整廟堂,然後指着角落一堆乾草,“你就睡那吧。”

瞠目,這麼大來何曾有過如此對待。“不必了,我只需坐着便行。”

走到他不知何處翻到的殘破椅子前,小心翼翼坐了上去,吱呀一聲嚇得我立馬把身子往外挪了挪。

“你坐不了一夜的。”

“我坐得了。”

不知何處來的堅定,我直視入他的眼睛。

“真是執拗的女人。”他聳了聳肩,不再管我,徑自用些乾草在另一邊地上鋪了鋪,然後躺了上去。

皺了皺眉,我沒再說什麼,轉頭看向門外的荒涼景色,兩個人就這樣無言地僵持着。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我發現自己脖子已經僵硬地無法動彈,遲緩地轉了轉脖子,半天終於緩過勁。轉過頭卻發現那人不知何時竟然睡着了,面紗也已經除了,胸膛微微起伏着,看起來還挺安適。

真不知該說他是對我有信心還是對他自己有信心,竟然也不怕我趁着逃走。

不過就算我逃能逃得出去嗎?暫且不要說他是否假寐,門外周圍定是有很多人監視的,而且深山野林,我不覺得我有那個能力保證自己平安回到京城。

苦笑。唐唐□□皇后竟然淪落至此,真不知是不是該哀嘆我命不好。

擡起頭,卻不想對上他的眼睛,幽幽亮亮。

“你醒了?”

掩飾受到的驚嚇,我下意識地問出了口。

“只是閉目養神了會。”

“哦。”

突然發現他有着精緻的五官,俊美的臉龐,舉手投足隱約帶着風雅的氣質。

“公子好氣質,定是出身不凡,爲何要做這擄人行當?”

“哦?這也看得出來?只可惜在下只是一介江湖草莽,娘娘高估在下了。”

“既是江湖中人怎又插手廟堂之事?”

“只是拿人錢財□□罷了。”

“廟堂中人?定是允下了高官厚祿,不然你們怎會冒此大險?看來此人頗有來頭。”

“娘娘也是聰明人,有些事當是明白就好,何必非要求個印證?”

看他滴水不漏的樣子,我有些恨得牙癢。這時門外傳來聲音,一道身影落了地,捧着些東西,竟是食物。

“耽誤了娘娘參加喜宴真是心有慚愧,本該好好賠罪,可是這荒郊野嶺,只有些山味野果,招待不週還望娘娘不要嫌棄。”

狠狠瞪了一眼,肚子也確實餓了,只得無奈地挑了些野果將就着咬了幾口。

“你們要把我帶向何處?”

“哪也不去,只是一晚,明天便送娘娘回朝。”

“哦?”

暗一挑眉,我心裡卻明瞭大半。只是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已經等不住,不過我安家如果這麼簡單就會被打垮,那就不是宰相府了。

既然知道自己沒有生命危險,也就整個人放鬆了下來,這才發現腰痠腿軟,想是過於緊繃而致。苦笑了下,原來我安雪憐也會害怕。

擡頭時發現廟裡已經換了個黑衣蒙面人看守,原本那人不知去向。這人顯然很是緊張我的動作,稍擡個手他也會死盯着,想必是怕一不留神我自盡了事,屆時他可就負最大責任,指不定就得自裁謝罪。

坐累了站起來踱個步,這裡瞧瞧那裡看看,然後再坐着歇會,如此往復,看他一會屏住呼吸一會鬆口氣,沒鬆到一半又瞪大眼睛的樣子,我心裡暗笑,原來耍着人玩是如此有趣。

正玩在興頭上原本那人回來了,揮退了那個已經流了一身冷汗的人,望着我,“玩得很有趣?”

愣了住,想不到這點小把戲被他一眼就看了穿。沒有接話,只是轉而看向他手裡拿着的東西,居然是一把靠椅和一條薄毯。

“做什麼?”我指着問道。

“剛剛下山尋來了,太偏僻也找不到什麼更好的,你就湊合着吧。”

“給我的?”

有些不知其意,我莫名看着他把椅子放好,把毯子遞給我。

“我還不想過兩天便聽說舉國哀悼皇后娘娘的消息,而且這娘娘還死於一種全身肌肉僵硬的怪病。”

有些啞然,只得接過東西走至椅子旁坐下,終於可以坐個安穩,舒了口氣,只是這薄毯……皺了皺眉,已經陳舊的看不出原來顏色,而且還隱隱散發出一種怪味。再看看他微微眯起的眼,沒法子,只好湊合搭在腿上將就了事。

“你做這些也是於事無補的,當你擄我時便已置我死地。”

輕輕嘆了口氣,也不知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我自己聽。

不過他顯然聽了進去,半挑眉毛。

搖了搖頭,我沒有再說話。很多事不是他們這些堂外人所能明白的,尤其這還是皇傢俬事。

山上風大,尤其是半夜時,春寒料峭,就算裹了薄毯還是隱約發抖,真不知他們這些江湖人怎麼挺得住,還是那件黑衣,就這麼躺在乾草堆上竟覺無礙。

廟頂一個大大的窟窿,往上看便是一穹星空。牛郎織女,北斗七星,我第一次那麼努力地尋找它們的所在。想起小時候每逢七夕時母親便跟我講的故事,那時始終不明白織女爲什麼要捨棄天庭舒適的生活跟着牛郎受苦,就像不明白王母爲什麼沒事幹偏偏要去拆散人家一樣。只知道天庭是個很美的地方,有着無數的神仙飛來飛去,於是總是嚮往着什麼時候能到天庭去走一遭,看一看瑤池美景,聽一聽仙樂飄飄。這個時候母親總會摸着我的頭說“會的,會的,我們雪憐一定能到那最高的地方去,你註定要站在高處俯視蒼生。”。

一直都不明白母親的意思,直到現在也是。我並不是神仙,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今後也成不了,我註定是個凡夫俗子,我如何能上得天庭?

“夜空很美吧。”

突然響起的男聲嚇了我一跳,那個我以爲已經睡着的人不知何時已站到了我跟前。

“‘我志在寥闊,疇昔夢登天。摩娑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只可惜沒有酒,不然來個‘酌酒援北斗’倒是很不錯。”

我睜大了眼,望着眼前這個人,很是意外。

“看星空不該如此看法。”他微笑望着我。

“那該如何?”

他倒也不回答,只是一笑,隨後轉身向門外走去。不知意欲何爲,想了想,我也起身跟了出去。

門外很是寥闊的一片空地,他徑自走到場中,竟就這樣雙手枕着頭仰面躺了下去。

我站到他身旁,俯視他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

“這就是你所說的看法?”

“不錯。”

看着他一臉笑意盈盈的樣子,我當下覺得自己很愚蠢,竟然真信了他。

“這樣看真的很不錯,不試試?”

“不必。”

“怕什麼?有辱身份?”

“只是不想被人當猴耍。”

“你今天不是耍人耍得很開心麼?”

“報復?想不到你們江湖中人原來都這麼小氣量,算是領教。”

“好利的嘴。你總是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嗎?”

“看是什麼人了,對閣下就只能如此。”

“我有什麼地方不好?”

“你什麼地方好?”

“最起碼我給你吃的,還幫你特地下山找了靠椅和薄毯。”

“難道閣下忘了是你擄我來的嗎?”

兩個大人竟就些小事在這邊沒風度的爭了起來,更甚的,其中一個還是當朝皇后。意識到這點,我一陣愧色,幸虧夜黑,想是別人也看不出來。

看向他,發現他已經坐起卻只是看着我半晌不說話,黑暗中只有他的眼睛灼灼如星辰般。

心一緊,不自覺往後退了步,卻不想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拽了下去。

跌坐在地上,身子倒在了他懷裡被他擁住,掙了幾次沒掙脫,我怒望向他。

“放開本宮!”

“本宮?娘娘現在倒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剛纔不知是什麼人跟在下如小孩般吵個不休。”

一陣大窘,不禁低了頭。復又想起這根本就不是我的錯,遂又擡起頭瞪過去,卻發現他根本不在看我,徑自仰着頭望向蒼穹。

趕緊又掙扎了一下,卻換來他擁得更緊。

“你動一次我便緊一分。”一句話說得我不敢再動,只得僵着身子任自己靠在他懷中。

半晌寂靜無聲,終忍不住擡頭看他在做什麼,發現他仍是望着夜空。也不知什麼有這麼好看,我也仰起了頭。

“發現了嗎?那些星星乍看起來永遠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準時在太陽升起的時候消失,千百年來不變,其實它們一直在動,緩慢而又堅定地,從來不曾爲某個人某件事而停過……”

“……斗轉星移大抵說得便是如此吧……”

“……小時候我最大的願望便是能飛上星空俯瞰夜色下的蒼茫大地,然後採下最亮的那顆星送給我心愛的人,所以我拼命練輕功,以爲這樣遲早有一天我能達成所願,現在我才發現我錯得有多離譜,那麼高那麼遠,那不是凡人所能達到的境界……”

低低的呢喃在夜空中盤旋,飄散。我靜靜地沒有插一句話。濃重的夜色下天空如黑色絲緞般滑膩而深邃,旋旋轉轉,如漩渦般吸引着人的神魄。

感受着他胸腔些微的震動,汲取着他手臂傳來絲絲的溫暖,我竟感覺有些許的不真。這個人,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叫什麼?”

他望着我,半晌沒有說話。

不禁笑了,我也真是,哪有匪人相告名諱的,這豈不自投羅網?

“算了,當我沒問。今夜星空似乎格外遼闊,看來明天會是個好天。”明天……明天我便會回到那個地方,這個人,今生也不會再見了吧,問了名諱又如何,相見……爭如不見……

昏昏沉沉,發現自己已是困極。想了想,終還是決定信他一回,放任自己陷入睡眠。

朦朦朧朧間似聽得一聲喟嘆,“你還真是相信我……”又一個帶着溫熱的東西覆在了我的嘴角,只是一瞬,蜻蜓點水般,然後便迴歸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