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正說笑着,隱隱聽見宮門外有擊掌聲,不一會兒出廊下就有齊整的問吉祥傳來,塔嬤嬤扶太皇太后坐好,捋平了紫羚褂的下沿,走到門前打起了蔥綠灑花軟簾。
皇帝穿着盤金彩繡的常服,外面罩了件狐皮的坎肩,石青的緞子映襯得臉色愈發的白皙,走到羅漢榻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孫兒給皇祖母請安了。”太皇太后和藹地笑,指了旁邊的楠木圈椅道,“快坐吧!這兩天不是讓你歇着嗎,怎麼又來了?”
皇帝道,“平時政務多,太和殿養心殿的兩頭忙,一時歇下來了真有些不習慣,橫豎是閒着,就想着來給皇祖母請安。”
太皇太后道,“我知道你是聽見了風聲纔來的,是不是?”
皇帝極難得的露了個笑臉,“什麼都瞞不過老祖宗的法眼!孫兒聽說下面的人辦事不力,惹得皇祖母動怒了,想來勸勸皇祖母,匾既然砸了也沒法子,該當它就是要被替下來的,皇祖母要是喜歡,孫兒再寫一幅就是了。”
太皇太后拍了拍皇帝的手道,“不是這麼說的,再寫一幅難是不難,只不過糟蹋了你當初的一片孝心。”
皇帝道,“那皇祖母就再讓孫兒行一次孝吧!”
隨即吩咐李玉貴備文房來,鋪排開內造的泥雲龍箋,提起烏木鑲金的狼毫,飽蘸濃墨,御筆一揮,寶祿駢禧四個大字一蹴而就。
太皇太后近前看,只見墨跡清俊秀拔,筆勢綿綿不斷,便笑着稱讚道,“皇帝的書法是愈發的精進了,可見學業一日都沒有鬆懈。”
崔貴祥躬身請走那幅字,苓子上前撤下文房,皇帝看了她一眼,一面應道,“孫兒遵循祖訓,從不敢倦怠。皇祖母快消消氣吧,要是傷着了身子可不值當。昨兒老祖宗差人送來的豌豆黃孫兒嚐了,不在節氣上,吃着也新鮮,慈寧宮的後廚上真是藏龍臥虎。”
太皇太后喜道,“可不!那都是塔都調理得好,時常叫他們變着花樣的給我做吃食,就想哄着我多吃一些。”又問,“你近來胃口可好?那日大宴上我瞧你吃什麼都懨懨的,年紀輕輕的,吃得還不及我一個老婆子多。”
皇帝的手端正的擱在膝頭上,外面的霧散了,窗口的日光照進來,滿殿都是跳躍的金黃,映在他肩頭的日月和華蟲祥紋上,威嚴而莊重。聽了太皇太后的話,他手指微動了動,只說,“大宴前用了些點心墊底兒,邊看摺子邊吃,不想吃了個八分飽,等大宴開席時竟吃不下了。”
太皇太后無奈道,“你呀,都做了皇帝,還和孩子似的。”又轉臉對李玉貴道,“你在跟前伺候着,怎麼也不提點提點?”
李玉貴知道太皇太后並不當真怪罪,便覥着臉道,“哎喲,我的老祖宗!借奴才一百個膽兒奴才也不敢啊,萬歲爺正是胃口大開的時候,我這麼沒眼色的冒冒失失打斷了,壞了萬歲爺的雅興,那奴才就該被活剮了。”
太皇太后笑道,“倒也是,是沒法子怪罪你,不過皇帝身邊怎麼沒有茶水上的人隨侍,這點可就是你大總管的失職了。”
皇帝驀然擡起頭來,面上雖然還是很淡漠,眼神卻晃了晃,直看向李玉貴去,李玉貴誠惶誠恐跪了下來,顫聲道,“原本是帶了的,不想那丫頭走得匆忙,忘了帶上斟壺,重又折回去拿的。”
太皇太后的掐絲點翠護甲驟然劃過玻璃炕桌的桌面,吱的一聲,尖銳得幾乎穿透人的耳膜,直撞在心上去,李玉貴叫苦不迭,暗驚出一頭冷汗來。
前一瞬還笑吟吟的太皇太后剎時沉下了臉子,“莫說是在御前當差,就是外頭做小買賣的也知道出攤要帶上傢伙什,她吃什麼飯當什麼差?怎麼連伺候用的東西都忘了?天家講究四平八穩,御前的人更要盡心,皇帝要用茶,沒有現成的侯着,還要叫人倉促備了壺盞來,這像什麼話!”
李玉貴額上的汗涔涔而下,一迭聲道,“奴才已經處置了那個宮女,打了把子,充到掖庭做雜役去了,請老祖宗息怒。”
皇帝斂聲道。“孫兒失儀,請皇祖母責罰。”
太皇太后嘆道,“你沒什麼錯,是伺候的人不周到,既然當不好差,那就要重罰。”
皇帝應個是,心裡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天子哪裡有錯的時候,有了什麼差遲都是下面的奴才沒辦好,打板子,充軍,殺頭,皇帝的過錯要底下的人來承擔,做皇帝的不能隨心所欲,要萬分的自律,要維護國體,不喜歡的人也就罷了,倘或喜歡誰,不是御前的人,隨意的親近也是絕對不能夠的。那天召錦書進茶的事太皇太后已經知道了,尋不着錦書的錯處,又不好責怪皇帝,自然要拿個人作筏子以示懲戒,警告皇帝什麼是做不得的。皇帝是聰明人,一點就透,面上不動聲色,心下早就有了計較。
太皇太后估摸着自己的用意皇帝領會了,也不在這點上糾纏了,轉而叫人呈了螃蟹餡小餃兒上來給皇帝,又問,“亭哥兒什麼時候回京,走了大半年了,可有消息?”
皇帝手裡的銀匙在碗裡慢慢攪動,停了停,想起了那個整天樂呵呵的弟弟,長亭那人是個招人喜歡的,天大的事於他來說也就是芝麻綠豆,有時候沒心沒肺,和他談吃,他能和你說上三五個時辰,是天生的有福之人,這趟出京,除了每月一本摺子,還會給他寫私信,滿紙的所見所聞,沒什麼忌諱,荒唐又新奇,這個閒散王爺,他是當得真是有滋有味。皇帝不自覺的勾起了嘴角,“他是撒出去的海東青,在外頭歡實得很。雲南的政務辦得差不多了,前兩天上摺子,說是已經動身回京了,路上要走兩個月,三月頭上差不多就到了。”
太皇太后點頭,“那就好,也虧他,把他母親帶着一塊兒走,這一路折騰,沒的把他母親的骨頭顛散了。”
皇帝道,“老祖宗放心吧,皇考定妃身體很好,她命人造了輛車,足有半個三希堂大小,上頭一應俱全,絕累不着的。”
太皇太后掩嘴笑道,“這娘倆真是一對兒活寶!論造化,誰也比不上你定皇考,年輕時度量大看得開,也不爭陽鬥勝,安安靜靜的過自己的日子,等兒子大了享兒子的福,養在莊王府安度晚年,沒什麼煩心的事,兒子出任欽差,還帶着一道走,多好!”
皇帝接了話頭子,忙道,“今年交夏往熱河去,孫兒陪着皇祖母和母后好好的游上一遊吧!開國頭幾年東征西戰的,如今天下大定,也該在老祖宗和母后跟前儘儘孝心了。”
太皇太后極高興,對塔嬤嬤道,“瞧瞧咱們萬歲爺,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不枉我疼他一場!”
塔嬤嬤應承道,“萬歲爺自然是頂孝順的,肩上擔着江山,還日日來給老佛爺問安,陪着老佛爺說話,您的福氣可比容太妃厚!”
邊上立着的李玉貴見氣氛緩和下來,祖孫兩個又其樂融融,這才呼出一口濁氣,悄悄擡手抹了把汗,蹦噠了半天的心總算按回了腔子裡。
太皇太后想了想道,“太子到了立妃的年紀,皇帝在朝上搬個詔吧,太子妃就在六品以上臣工的家眷裡挑,不求國色天香,只要容貌端正,德才兼備就成。”皇帝應個是,“一切就按老祖宗說的辦。”又坐了些時候,日頭漸漸移過四椀菱花槅扇門,慈寧宮不像乾清宮,老祖宗喜歡通透熱鬧的擺設,窗上不糊綃紗,只裝西域進貢的大塊玻璃,那日影轉過雙交的門屜,玻璃聚集的熱量更多,照在身上久了便熱哄哄的,皇帝微有不適的動了動,偏過頭,眉心不由輕蹙起來。
太皇太后是個識趣的老太太,見皇帝坐不住了,便道,“說了這一早晨,我也乏了,皇帝歇着去吧!”
皇帝轉臉看更漏,起身一躬,“不知不覺竟到了這時候,皇祖母歇息吧,孫兒告退了。”
太皇太后嗯了聲,對塔嬤嬤道,“替我送送萬歲爺。”
塔嬤嬤恭恭敬敬道了個“嗻”,皇帝垂手退後,甫出了西偏殿的門,候在月臺下的御前侍從們迎上來,簇擁着皇帝往宮門外去,皇帝對塔嬤嬤道,“嬤嬤回去吧,請嬤嬤代朕好生照顧太皇太后。”
“萬歲爺只管放心,這是奴才的本份!”塔嬤嬤笑着一肅,“恭送萬歲爺!”皇帝頷首上了肩輿,塔嬤嬤站在檐下目送,一溜太監前呼後擁着明黃的步輦,慢慢向廣場以東的永康左門迤邐而去了。
李玉貴在右側扶輦,皇帝一手支着額頭,青絨緞子的常服冠頂上結着密實的紅纓,只看見鴿血紅的頂珠熠熠生輝。
肩輿直往東行,纔要接近永康左門,皇帝突然吩咐停下,李玉貴不明所以,打了千兒問,“萬歲爺怎麼了?”
皇帝直起頭,眉心似有陰霾,擡輿的太監忙落了肩,垂手在一旁聽命,皇帝微彎了腰下輦,李玉貴惶恐道,“奴才斗膽,請萬歲爺一個示下,奴才好作準備,萬歲爺這是要往哪裡去?”
皇帝出了華蓋,太陽照在身上,日光並不算強烈,卻仍令他覺得刺眼,擡起手臂擋了一下,怔忡着透過指縫的間隙往天上看,雲層連綿,雖不多,卻厚實,從間隔的地方望過去,天藍得像海子裡的水,又清透又明亮。
李玉貴更加摸不着頭腦了,皇帝平素不怵太陽,他是馬背上的天子,騎射堪稱無雙,秋圍時打馬揚鞭一奔幾十裡,什麼事都沒有,夏秋冬都是好好的,唯獨不能見春天的太陽,要是曬着了會出痱子皮疹的也就算了,偏偏什麼事都沒有,想來想去八成是心病,既然不願意春天裡走動,那今天這是怎麼了?李玉貴歪着頭揣度了一番,皇帝剛纔看見是苓子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視線似乎停頓了一下……他一拍腦門子,原來如此!萬歲爺知道昨天晌午前錦書罰跪的事,今天是藉着匾額的由頭來慈寧宮的,結果當值的不是錦書,那萬歲爺會怎麼想?
皇帝淡淡道,“朕想上慈寧宮花園走走,不必人跟着了。”
李玉貴謹慎道,“萬歲爺恕罪,還是叫順子陪着萬歲爺吧,園子大,萬一要什麼,有個人在跟前,好馬上打發了去辦。”
皇帝想了想便應了,揹着手緩步往長信門去,李玉貴急招了小太監就近去取傘來,又湊到順子耳邊悄聲叮囑了幾句,順子連連點頭,接了傘,小跑着趕上皇帝,一同朝園子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