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行宮,小山上的涼亭。
景林、江予莫面前,站着的人正是太子從不曾疑心過的長福。
尋常專侍膳食的男子,大多一臉憨厚的福相,長福卻是不同。
三十多歲的年紀,面容清秀,身形精瘦,穿着一件石青色長袍,一派斯文相。整個人與他的名字、差使都不搭邊。
他神色平靜得近乎木然,眼神透着陰沉。
景林道:“將你帶到這裡晾了半日,是不想看你被太子殺掉。你在他膳食裡放水銀的事情,他已得知。”
長福漫應一聲,竟是渾不在意的樣子。
景林彎了彎脣,“你可知那行徑是下毒?”那簡直比讓太子吃砒AA霜還嚴重。
長福道:“知道。”
“爲何?”
“理應如此。”長福垂着眼瞼,“還有榮國公,應當用最殘酷的法子折磨。”
“明白了。”景林道,“你爲佟念柔不值,所作的事,是爲她報仇。”
長福依然垂眸看着地面,神色卻變得很是痛苦。
景林沒錯過他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頓時明白過來。這個男子,對佟念柔有着真情實意。他爲她不甘,因她的自盡而瘋狂。
“榮國公那邊,你不需記掛,自會有人予以懲戒。他沒死,但在世人看來,已然身死。”景林閒閒交代完,指一指不遠處的一名手下,“你隨他去,他會帶你離開此地。”
長福這才擡眼看向景林,“這事情不告訴皇上麼?我一直在等那一刻。”
“別急。”景林笑了笑,“現在還不是時候。你做成了一件大事,不妨休息一段時日。報復卑劣之人,犯不上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
長福想了想,拱手稱是,轉身隨景林的手下走遠。
一直沒說話的江予莫到這時候才道:“事情到了這地步,那麼,日後太子是不是要過繼楚王的兒子?”
景林凝視着眼前俊美非凡的少年郎,笑意緩緩到了眼底。
若是換個人,此刻恐怕滿腦子都是燕王可以就此將太子取而代之,那麼江予莫的姐姐來日便能母儀天下。可江予莫費思量的卻是太子過繼子嗣的事情。
爲何?
江予莫亦是太瞭解炤寧的人,自本心只要炤寧過得如意,而非得到無上榮華。
“走一步看一步,如今不需理會那些。”景林道,“王太醫那邊,你是如何安排的?”這些事情他自然也可以安排,但如今更想試試江予莫辦事的能力,若有疏漏,他可以點撥幾句,若是辦得好,往後有什麼事便能二人合力。
江予莫道:“讓身手好的人幫他做了個自盡的樣子。自然,他要吃些苦頭,可唯有如此,才能保住他一條命。他是太醫,憑空消失的話,皇上那邊就不好交代。”
“的確。”景林對這結果挺滿意的,起身道,“走啊,我請你喝陳年竹葉青。你姐姐那個摳門的,我提了三次,她才叫人送來了兩壇。喝完之後,你幫我再跟她要幾壇。”炤寧現在不做酒鬼了,可酒窖裡還存着很多陳年烈酒,他就好那一口,宮裡的酒他是一口都懶得喝。
江予莫聞言笑了,“我跟她要酒?她不炸毛纔怪。但是無妨,我可以請人偷幾壇出來。”
景林不由輕笑出聲,“偷來的酒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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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醫自盡了。匕首插在心口,不曾留下隻言片語。太子趕過去的時候,已是出氣多進氣少。崔鑫也趕來看了看,隨後神色漠然地吩咐小太監:“喚人找個地方埋了吧。這等事情,就別讓皇上、皇后娘娘知道了。晦氣。”說完才問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太子緩緩點了點頭,隨後道:“不勞崔公公,此事交給東宮侍衛便可。”
崔鑫無所謂,頷首一笑。
長福平白不見了。這行宮裡密道、暗室頗多,應是走密道逃走的。
可是,還有沒有人知情?他們可曾告訴過別人?景林到此刻知不知曉此事?
不論怎樣,景林這個人都不能留了。留着他,等於放了一條毒蛇在跟前。
暗中精心培養的新一批死士,到此刻可以派上用場了。
早在炤寧行至江南現身的時候,太子便知道自己手裡的那些死士的能力不濟,不論是爲着除掉炤寧,還是爲着日後遇事可以順遂些,都應該儘快培養出真正得力的死士,讓他們成爲自己手裡最鋒利的匕首。
爲此,他請好友馮長青暗中篩選、招募習武的好苗子,在城外山中日夜不休地調AA教、馴養。算算時間,已有三年之久,該成氣候了。
炤寧等人若是知道馮長青的存在,定會嗤笑:“你居然也有朋友。”
沒錯,他也有朋友。前世做了一輩子的孤家寡人,今生的這個友人,是他刻意結交的。
是在年少時奉命微服巡視地方的途中,他遇到了馮長青。
馮長青今年三十六歲,本是行伍之家的子弟,家族敗落之後,一身文韜武略派不上用場,索性做了殺手。十多年只用人命賺取銀錢,換了誰都會厭倦。相遇時,正是馮長青想要洗手卻不知日後何去何從的時候。
有真才實學的人,一說話、一出手,在行的人便可看出斤兩。太子因此放下架子蓄意結交,一來二去的,兩人真成了忘年交。
馮長青一直都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身份會給太子帶來麻煩,便一直暗中幫襯着太子做一些舉足輕重的事。
太子自然也不會虧待他,給他豐足的銀錢,還幫他物色了嬌妻美妾。
一晃這些年,兩人的情義更深厚,視對方的事情爲己任。
近期,太子身邊的親信不是背叛就是出岔子留不得,要是沒有馮長青的相助,他怕是早已是非纏身——單是祝江那一件事,沒有馮長青親自帶人去追殺,他當年謀害昭華的事情早已浮出水面。
是夜,太子飛鴿傳書馮長青:五日內務必除掉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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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江錦言去正房請安的時候,大夫人和大老爺正在說蔣連的事情。
事關自己以前的夫君,江錦言便是聽了快意,卻不免有些尷尬。和離之後,不論他過得更好或更壞,都形同於無形的耳光抽在她臉上。
因此,她略坐了片刻,便起身道辭,推說有點兒不舒坦,不能在正房用飯與家人一同用飯了。
大老爺瞥了她一眼,道:“你從速與蔣連和離,是燕王府的意思。蔣連前程盡毀,是炤寧出手懲戒。”
江錦言睜大眼睛,有些難以相信。
“得空去跟靜欣說一聲,別生是非。”大老爺沉聲叮囑道,“把心境放寬和,再去看待別人的得失。小家子氣的事情不要再做了——如果還想安穩過活的話。”
江錦言愣愣地點了點頭,轉身出門。她隱約明白了大老爺的意思:炤寧沒追究之前的不快,是人家懶得理會,心思用來收拾蔣連、蔣遠了。她與二妹再有本事,也比不得蔣連、蔣遠,炤寧要是收拾她們,恐怕都不需設陷阱,只需發句話。
大老爺的最終意思其實就是一句話:你們真找死的話,我便是有心,也保不了你們。
他可不就是保不了膝下兒女,予茼、素馨不就是先例麼。
江錦言深深吸進一口氣,繼而現出一抹苦笑。她對這些其實無所謂,本就知道自己連掀起風浪的資格都沒有,倒是二妹,她真得親自過去提醒一番。
炤寧的脾氣不是好,不是壞,而是怪。這最要命,到了氣頭上,便什麼都不管了,小瘋子似的。二妹要是再生是非,處境怕是會比如今更壞。何苦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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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晚,太子妃的別院,榮國公與桑嬈被關押到地下的密室。
他們所在的地方還算寬敞,中間用槅扇隔開,二人一裡一外,有專人照看。
衣食起居方面,太子妃自是不會刁難的,自然也不會叫人面面俱到。
人被關起來之前,太子妃見了見他們。
榮國公略進了水米,能夠出聲說話了。可是到了現在,他又能說什麼?
他親耳聽到的,自己已經死在街頭。淪落到這地步的人,不論說什麼,誰會聽,誰會在意。
太子妃凝視着他,視線森冷,語氣則是輕描淡寫:“恭喜你了,與親人團聚,且是坐享齊人之福。”
“……”
太子妃繼續道:“要不要我將佟三夫人、念柔的靈牌送到你面前?放心,我很樂意好人做到底。”
榮國公繼續沉默。
桑嬈則是定定地看住他。
“怎麼不說話?”太子妃挑了挑眉,諷刺地笑了,“也是我不懂事,你與桑嬈應該正急着敘舊,怎麼會有閒情理會別人。”
榮國公擡眼瞧着太子妃,嘴角翕翕,眼中含怒。
太子妃已不止是心寒的感受。到這時候了,他心中充斥的怕還是她不孝的恨意。
要他對兒女生出愧疚,絕無可能。
算了,日後將這念頭放下,過幾天輕鬆的時日吧。
她勾脣一笑,透着殘酷,“你我不必再見。今日權當是爲你送行了。”語畢,輕一擺手。
原本,榮國公一個人的錯,不需要整個佟家陪着他落魄。
她從頭到尾想要的,不過是他打心底地對她說一聲虧欠,辭官賦閒在家便可作爲錯誤的代價。
那樣不見得能讓她心裡好過,更無從彌補她的損失,但在最初,她能想到也只能是這些。
若如她所願,佟家還在,佟煜、佟燁不至於落魄。
但他們不肯。
他們之間,沒有一個真正在意過她因爲榮國公受到的連累、遭遇的重創,甚至於,沒有一個人真正的以榮國公爲恥。
佟家的男子,在榮華面前,無一例外的殘酷涼薄。
他們可以只把她當成爲家族謀取榮華的物件兒,沒用了,換一個就是。
但她不能夠自輕自賤到那個地步。
她狠,她毒,她不會否認。
是他們有意無意、有形無形的逼她如此的。
那一邊,被帶到密室的榮國公與桑嬈對望着,一時間卻是相對無言。
榮國公在見到桑嬈那一刻,便清楚她的計劃大抵全部落空了。既是淪落到了這地步,還有什麼好問的。說一千道一萬,不過是詮釋失敗二字。
到底,這女子還是不堪用。
桑嬈則是因爲心頭怒意太盛、疑問太多,一時間反倒不知從何說起。
她已經可以確定,康曉柔所說的事情都是真的——方纔太子妃的言語已經變相的給了她答案。
不然的話,他榮國公真不至於落到妻離子散、衆叛親離的下場。
其實,她自己也分不清楚,心裡燃燒的怒意到底針對於他的下作不堪,還是爲着自己瞎了眼,竟爲這個人做出瘋狂的行徑,毀了自己餘生的安穩。
不。她不要與他朝夕相對,她要將功抵過。
她走到密室門邊,語氣焦慮地道:“我不要跟他共處一室,我有要事告知太子妃!”
外面的人語氣冷淡:“太子妃說了,再不要看到你們兩個。等你們死了,隨意埋了便可。”
“……我、我要見燕王妃!”桑嬈的語氣有些顫抖了,“我知道的一切,都願意和盤托出。你去傳話,她一定會見我的。”
外面的人沉默片刻,“等着吧。”
桑嬈聽得腳步聲漸漸遠去,心裡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過了很久,外面的人回來了,“燕王妃說了,沒興趣知道,你安心度日便可。”
“……”桑嬈踉蹌着退後兩步。
那年紀輕輕的女子,竟是這般的狂,這般的自信。
桑嬈第一次感覺自己低微、卑賤至極。她在燕王妃眼裡如草芥,絲毫分量也無,燕王府不懼風波紛擾。
她在燕王妃眼裡,真就是一個跳樑小醜。
她轉過身形,對榮國公投以憎惡的一瞥,再不言語,盤腿坐在地上,一如老僧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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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午,江錦言、江靜欣來到什剎海,是爲着賠禮道歉。一大早,江錦言便去了江靜欣的夫家,道出自己所思所想。
江靜欣想趁着自己和離的機會發一筆財的心思,便是炤寧不點破,她也知道。但是,她不能爲此責怪二妹,因爲明白,不如意的日子裡,人會變得狹隘自私,她有過相仿的經歷。
況且,二妹有言在先,若是事成,會給她一半的進項。
事情既然不能成,炤寧又的確是開罪不得的,也便放下那點兒貪婪的心思,一如既往地度日便是。
她將所思所想對江靜欣和盤托出,讓對方自己掂量輕重。
江靜欣回到夫家之後,又何嘗不後怕。她擔心炤寧會暗中下手給她教訓,真是那樣的話,她也只能受着。
聽得大姐也是這種心緒,便主動提出去給炤寧當面道歉。
炤寧沒見她們,讓紅蘺來回傳了兩次話。
知道她們的來意之後,說了句:“下不爲例便可。”
姐妹兩個還是想當面賠不是。
紅蘺複述了炤寧的話:“不見。不熟。沒話說。”
姐妹兩個聽了這樣的話,只得訕訕地離開。
炤寧這會兒正在跟韓越霖說話。
韓越霖說的是祝江的事情:“到如今已全部安排好了:各地都張貼着懸賞緝拿他的告示,明裡是各地衙門盡力派人排查,暗裡是錦衣衛、景林的人尋找、追蹤,再加上盛華堂也吩咐各地的人手多加留意,祝江走投無路是遲早的事情。他若是想不開,一了百了,若是對太子生了恨意,一定會願意被京城裡撒出去的人擒拿,回來指證太子毒害手足一事。”
“眼下就等着他落網了。”炤寧看着他,眼中情緒複雜,“哥,昭華就算不是被我一個人連累,大概也是被我們兩個連累的——你有沒有想過這些?”
韓越霖攏了攏眉心,“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我本該如此,昭華與我亦如此。這事情深究的話,責任在我。若是我與景林一樣,願意韜光養晦,只在必要時纔出面幫襯你,太子對你就不會諸般忌憚——我惹禍上身,並連累了你和昭華,這樣看待也完全說得通。”隨即柔和一笑,“傻丫頭,不要胡思亂想,到最終,太子應該會給我們一個說法。”
“我們是兄妹,自然是沒什麼好說的。只是,”炤寧沮喪地垂了眼瞼,無聲地嘆息一聲,“心疼昭華。”
“一輩子那麼長,這纔到哪兒,會好起來的。”韓越霖擡手賞了她一記輕輕的鑿慄,“那是我的事,不缺你這點兒瞎心思。”說着站起身來,“懶得跟你囉嗦,我去外院。之前命人傳話,燕王應該回來了,找他說點兒事情。”
炤寧這才笑了,起身相送。隨後,她親筆寫了帖子,喚人送到昭華那裡。昭華身體還在恢復期間,她擔心貿貿然前去影響昭華休息,見面的時間由昭華來定最妥當。
紅蘺走進門來,道:“太子妃那邊出了點兒事情。”
“何事?”炤寧不自主地聯想到了榮國公和桑嬈,可也不對,那兩個人現在簡直比死人害慘,能鬧出什麼事纔是見了鬼。
紅蘺道:“宮裡有人來傳皇上的口諭,讓太子妃前去行宮避暑,也好跟皇后娘娘做個伴——皇后娘娘近來身子不大好,多個人插科打諢總會好一些。”
炤寧摸了摸下巴,斂目思忖,“我怎麼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呢?好端端的,皇上怎麼會想起太子妃來?”太子妃與皇后的情分深厚,這是衆所周知,可也正因如此,皇后娘娘纔不會爲難長媳——她不可能看不出太子妃看都懶得看太子一眼,如今不過是心疼太子妃家門不幸,只求保住太子妃的地位。
“是呢。”紅蘺又何嘗不是一頭霧水,“我也是怎麼都想不通。”
“是不是太子哄騙皇上,纔出的這檔子事?”炤寧心頭疑慮更多,“可是,他的目的是什麼呢?在那兒的日子太閒,想折騰太子妃,還是另有目的?”
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
炤寧腦海中飛速閃過一些念頭,可她抓不住,一時間理不清頭緒。
她起身到了院中,緩緩踱步,想到了師庭逸和韓越霖。
他們兩個,這兩日得空就坐在一起議事或是一同用飯。她曾不經意地問過師庭逸和常洛,前者只說是禁軍方面的事,後者則根本一無所知——哪一次,他們都不讓第三個人在場。
這其實是反常的。
師庭逸見人的時候,從來都讓常洛在場,爲的也是能讓她及時獲知他正着手的事情。
這情形,應該是從韓越霖夜間請師庭逸過去開始的。
原由一定是一件舉足輕重的大事,可是這兩個混賬男人選擇了隱瞞她。
那麼,皇帝吩咐太子妃去行宮陪伴皇后,是不是與他們這幾日的舉措有關呢?——他們把太子逼得狗急跳牆了,太子或是暴躁或是瘋狂之下,要把太子妃弄過去供他撒氣。
炤寧用力按了按眉心,分不清楚這是自己的直覺還是關心則亂。
去問一問就清楚了,哪怕只是要他們給一個含糊的答案,就能心裡有數。
一味胡思亂想實屬多餘。
炤寧去往外院。憑如今的太子妃,對付太子不在話下,可太子要是居心叵測甚至要下毒手的話,就該防患於未然。
除非自己犯賤湊到太子跟前的女子,任何女子都不該被那個敗類傷及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