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俗語,真真是小人之心。只求愛財愛利,半點高妙心思也無,還不速速退去,竟猶自肖想博得一言半句的讚賞?”徐允謙聽得搖頭揮手,哈哈大笑一場,方撇過頭與孟氏笑指着敏君道:“這麼個勞什子,虧得素日說談行事穩重,若是真個露出個餡兒來,只怕人人都得瞠目結舌,避退三舍了。”
孟氏與繁君早在敏君回話的時候,就忍不住笑出聲來,再聽得徐允謙這般品評,越發笑得不行,一個只摟着敏君笑着喘氣兒,另一個也是掩嘴嬉笑,眼角一點淚光閃動,卻又有點不同。
敏君見着逗樂了這滿屋子的人,心裡歡喜,面上卻故意扳了起來,跺了跺腿道:“爹爹這話說得着實不妥,哪怕我愛財愛利。原是小人中的人物又如何?我們女子本就該和小人爲伍的,爹爹這般學識淵博,竟忘了那句唯女子與小人難惹也的聖人教訓不成?”
這話一落地,就是徐允謙也是撐不住,立時大笑出聲,只搖頭指着敏君說不出話來。好半日,那孟氏瞧着着實說笑太過,怕敏君這會子下不得檯面,忙忍住笑意,拍了拍她的背,柔聲道:“好,這話說得好。那什麼高士君子,原就是難做難過日子的。餐英飲露風鬟霧鬢之類的聽着是風雅,可也就偶爾心思一動來的,若日日如此,哪個女兒家受得住?敏君拋了那些個虛名,只認實在的,倒也不錯。旁的不說,這慧極必傷,鬱結成疾之類的,我們是不必擔心了的。”
“娘真真心裡沒了女兒,竟是比爹爹說得還要嚴苛。”敏君聽得心裡暗暗發笑,臉上卻有一點嘟囔的不忿:“往日裡女兒也是有風雅的時候,只是這風雅也不能當飯吃。若真個天天風雅的,我瞧着那乞丐便是最風雅的,只是到底是肉體凡胎,不比仙人。面上的風雅,也蓋不住心裡頭的飢渴。”
這一番話說來,她自個都有些忍不住笑了出來,滿屋子裡鬱郁不舒的氣氛便散了好些。敏君瞅着孟氏笑完後臉上略有些倦怠的神色,又想着碧痕到底過世不久,繁君先前勉強裝着歡笑之態,這會子也怕多有些撐不住了,便再輕聲說了兩句話,就與繁君一起退了下去。
徐允謙見着自家兩個女兒都下去了,轉頭看着孟氏眉眼間遮掩不住的倦怠神色,便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柔聲道:“瑛娘,你且安生睡一會吧,旁的事,還有我在呢。”
孟氏聞言,由不得心裡微微一顫,忽而記起當年一針一線親自做着紅嫁衣的心情,那般羞澀,那般期待,她曾經以爲自己忘卻了當時的心情,現在方纔知道。那不是忘卻,只是被一樁樁一件件的事磨去了,藏在心底。而現在,它又是隱隱抽出枝芽來……
敏君最後一眼瞧到了徐允謙的舉動,她垂下眼簾,沒有說什麼話,只是若有所思轉頭在繁君身上凝視半晌,看着她雖也見着了,卻一絲情緒也沒有的側過臉去,脣角微微動了動:“繁君……”
“姐姐,可有什麼事?”繁君靜靜回過頭,眉眼安然,彷彿是一朵風中綻開的花,雖然嬌美秀麗,卻又透着一絲別樣的脆弱:“若是沒事,我想回那邊的宅子裡去。”
“你身子也不大好,何必這般折騰。若是姨娘見着了,心裡也不會好受的。”敏君停下步子,看着獨自靜靜站在一側的繁君,眉眼舒散:“若心裡頭真真磋磨不過,何不去大哥那裡走一走。我想着他大約也盼着你過去的。”
繁君聞言猛然擡起頭,臉上露出些許遮掩不住的驚詫,半晌後,那些情緒便又漸漸柔軟溫和下來:“姐姐,多謝你了。”她說完這句話,也沒有再說別的,就是側過身,徑自沿着走廊緩緩而去。
昏暗的日光下,她矮小稚嫩的身形在地面上暈染出一道長長的身影。前面微微有些明亮的光,卻是不大分明。敏君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脣角邊那一絲清淺的笑意也漸漸深刻了起來:雖然瞧着身形小,步子也緩慢,前頭的光芒也不亮,但若是就這麼走下去,也必定會走到她想要到的地方吧。
只是,有些時候,還是要忘卻那一點小小的算計,方纔好。
“姑娘……”就在敏君眉眼緩和擡頭看着繁君離去的時候,身邊候着的錦鷺終究忍不住皺了皺眉,低聲喚道:“您身子可還病着呢,萬不能在這時候吹風了。”
“嗯。”敏君應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辯駁的話,就是搭着錦鷺的手慢慢地往回走去,一邊還問着先前囑咐過要買來的絲線布料:“錦鷺,先前我說的那些絲線布料,可都準備妥當了?”
“一時出了許多事,也抽不了身回去瞧一瞧,倒也不好說。”錦鷺聞言,低頭想了想,便是道:“不過那採買東西的周大娘素來行事爽利,凡是囑咐她的事。無不立馬趕着做去,想來這次也不會出什麼差池的。”
敏君點了點頭,又說說了兩三句話,就是回到了自個的院子裡——那邊早有青鸞站在那裡候着了:“姑娘可生回來了,這滿府流言蜚語傳得什麼都有,聽着就令人心驚,好在顧念趕回來了,不然,我可受不住這些,總要趕過去瞧一瞧才安心。”
“一點字小事,這般折騰着做什麼。你又不是不曉得這裡牛鬼蛇神多了去。最是愛嚼舌的,說得多了,少不得自吹自詡 ,好在人前得意。”敏君聽了卻不當一回事,只是搖了搖頭,伸出手指頭彈了青鸞的額頭一下,道:“不必理會那麼多,自個過自個的安生日子便是了。
“姑娘說着倒是輕巧,可聽者的時候,哪裡還想着那麼多,只將心提着吊着的盼着的,坐立難安。不然,姑娘之前強撐着爲了個什麼?還不是聽了事,心裡頭焦急。”聽着敏君這般說來,青鸞卻是不領會,只是撇着脣嚷了兩句,方又打起精神扶着敏君。
“好,我的好青鸞,這麼個天兒,趕緊回去說話可好?到了屋子裡頭,任憑你嚼多少舌頭,我都聽着。”敏君笑着伸出手指頭點了點青鸞的頭,一手拉着錦鷺,笑着回到了屋子裡。
青鸞猶自絮絮叨叨,錦鷺在一邊湊了兩句話,就是出去一趟從那周大娘那裡拿了先前敏君所說的線繩布料等物,放入一個針線籃子裡,一併送到敏君身邊:“姑娘,這是那周大娘採買來的東西。因着姑娘沒有細說,她想了想,除卻最合適的幾樣料子外,又添了些禦寒的絨線絨布毛皮,量兒倒是不多的,只給姑娘掌掌眼,瞅準了什麼好,再去買也不遲。”
敏君點了點頭,從裡頭翻了一會。就是調出幾樣瞧着色澤好質地柔軟又厚實的出來:“照着這些個尋便是了。你告訴她,料子一定要尋上上等的,這是我要做了送人的,萬不能輕忽了去。”
錦鷺輕聲應下,拿着那幾塊料子出去囑咐一番,方纔回來。而這個時候,敏君已然靠在牀榻上,細細地做起針線活兒來了。她素日做事都是極專心致志的,加之近來日日都動手做一點半點的,針腳也漸漸細密起來,速度更別說,比之當初頭一次做的那些,真真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好是幾個時辰過去,那一雙手套方纔了個模子。敏君放下針線,伸了個懶腰,便是要茶:“總算做了一個地址的模子出來了,下面倒也簡單了許多。”說完這話,那錦鷺已是端了茶送過來:“姑娘吃茶。”隨着話,她低頭打量了那奇形怪狀的東西,皺着眉頭想了一陣子,忍不住道:“這小東西瞧着怪里怪氣的,姑娘真個要送到瑾少爺用?往日裡瞧着,瑾少爺也不是那等嬌生慣養的,如何受不得一點苦楚?”
“這哪裡是什麼一點苦楚的事兒。”聽得錦鷺這般說來,敏君放下手中捧着的茶盞,搓了搓已經有些發涼的手指,嘆道:“你瞧瞧,我這會子做一點針線,這手指頭便有些發涼僵住。這還是南邊,若是北方,你瞅着會是怎麼樣?我這還是動針線的小事兒,蘇瑾到了那裡,可不是做公子哥兒一般的款兒,原是要早起做操,晚上讀書,又是那等粗糲的軍營裡頭,騎馬習武,日日都得在外頭凍的,我想着,若是沒個什麼護住,只怕頭幾日就夠他十指皸裂,沒一個好的了。”
青鸞聽了,也是咂舌,一臉驚詫:“竟是到了那地步?我平日裡燙一下就得叫喚半日的疼,這十指連心的,瑾少爺向日裡雖是個好的,性子瞧着卻有一點傲氣,說不得怎麼憋足了勁頭做事。要是這麼說着,只怕身子受不住。”
“如何不是呢。”敏君聞言嘆息了一聲,眼前彷彿浮現出蘇瑾那雙清亮而幽深的眼睛,雖然還是個孩子,但這個孩子,卻是真正擁有器量心胸,堅忍不拔的少年:“只是他這樣倔強堅韌,聰敏好學的人,心中自然有志向,縱然攔得住一日,也攔不住一生。我能做的也不多,只幫着一點外物,讓他能在先前一段時日,不那麼難過罷了。”
錦鷺聽得微微一愣,側過臉看向敏君:“照着姑娘的說法,難道瑾少爺用了一段時日,便不會再戴着這些個聽則像是禦寒的東西?”那爲什麼姑娘這會子強撐着身子做這些個?橫豎,也用不着多少時日的。
輕輕笑了笑,敏君低下頭,沒有再解釋什麼,但心裡頭卻是隱隱有一點確定:以蘇瑾的心思,他自然知道什麼是該做的,什麼是不該做的,這會子過去憑着初來乍到,又是個少年,能略略用着,可要是晉升了,對着手下就不好再有什麼特殊的裝備了。
否則,下面的人怎麼會看得順眼?那可是軍營,不是這朝堂上頭的勾心鬥角之輩,多半的士卒,那也是心思直白得多,又是平民出身,見慣了各色有權有勢的人,心裡不定不喜那些個瞧着有一點公子哥的做派與模樣。
敏君在心裡頭細細想着,脣角的笑意越發得濃重起來,也就是這樣,她只要有一點空隙,便是動手做針線活兒。三日下來,那手指頭竟都有些青紫起來,指尖更是個個都戳了或多或少的針眼。
將中指的指尖在一邊放着的淡鹽水中浸泡了一下,又用潔白乾淨的巾帕輕輕拭去那然這一點血色的水痕,敏君看着眼前這幾樣東西,臉上露出些許笑容來:“總算掐着時日做完了,倒是能鬆一口氣了。錦鷺,你講這些個東西包好,放在匣子裡頭,我想想還有什麼該是一併送去的。”
錦鷺輕聲應了一句,臉上也露出一點疲倦的神色來。她拿着一把剪刀,減去敏君身側放着的那一盞燈的燈芯,再稍稍挑了挑燈芯,使得整個屋子都略微亮堂了些,方走到一側尋出個小匣子並一塊細布來。輕輕用那一塊細布包裹好了幾樣東西,將其小心在匣子裡放置妥當,錦鷺方站起身,重頭走到敏君的身後,細細揉捏捶打:“可算妥當了,姑娘還不睡去,若是明日起不了身,可怎麼將東西送過去?真個還要想什麼,明日早上再想,卻也不遲。再怎麼着,也比這會子頭也昏,手也疼的時候精神一些的。”
“你倒是能說會道的。”敏君呻吟了一聲,揉了揉眼睛,眼皮子漸漸耷拉下來:“明日蘇瑾便是要起身到燕京去。再過些日子,只怕爹爹也要過去了。忽然間倒是有一些說不出來的滋味……”
她說着話,聲音卻是一點點小了下去。錦鷺的手勁輕了點,再略略揉捏一番,也就是收手扶着已然睡去的敏捷躺下來。
“姑娘睡了?”一邊的青鸞見着,輕聲問了一句,就瞧見錦鷺與自己點頭,一面用眼神示意安靜些。她點了點頭,也上去答了一把手,輕手輕腳地整理牀鋪,蓋好被子。眼瞅着敏君睡得渾然不知,她們相互對視一眼,搖了搖頭,自吹滅了燈盞,稍稍收拾一番,也就隨着躺下睡去。
明日還得早些起來呢,姑娘總算睡了去,她們也早些睡了吧。總有什麼打趣的話,等事情妥當了,再說也是不遲的。
“敏君屋子的燈光這會子已然熄了?”孟氏拍了拍牀上躺着的兩個孿生兒子,嘴裡輕輕哼着歌,一面半躺在那裡,一面用手輕輕拍着。聽着丫鬟回話說敏君屋子裡的燈光熄了,她方略略頓了頓,轉過頭詢問道。
“聽着婆子說,就剛纔熄了燈。”那丫鬟心裡有些疑惑,這兩日自家奶奶總是問三姑娘幾時睡,還使了人專門盯着,真真是稀奇了。可這也就是在心底想一想,明面上是絲毫不敢露出來的:“奶奶若是有什麼事,奴婢請三姑娘過來……”
“且去做你的事,若是沒事兒,便安生睡吧。明日,你再去原先的嬤嬤手下做事去。”孟氏聽着這丫鬟出了這樣的一個主意,脣角微微一翹,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來:“學好了規矩,再過啦好生做事兒。”
那丫鬟不提防聽到這個,愣了半晌,臉頰卻是一點點蒼白起來:“奶奶,我這也是爲了……”她的話還沒說完,孟氏便揮手道:“讓你去,自然有你去的道理。沒得壞了忌諱的,我不大發了你去,已然太過寬宏了。你好生學一些該學的,再過來吧。”
聽到這麼一通話,那個丫鬟雖然心有不甘,卻也沒什麼辦法,只得低下頭輕輕應了,垂頭握拳地退了下去。一邊的徐允謙披着衣衫坐在邊上,倒是沒想到孟氏如此爽利地打發了那個丫鬟,當下便道:“你這會子怎麼了?竟是有些怒目金剛起來?往日裡我瞅着,你行事素來留人一步餘地,倒是少見這般的利索。”
他嘴裡這麼說着,心裡卻是想着孟氏千好百好,就是這爽利上頭有些不足,太過心慈手軟,竟是個佛家弟子一般的心性。不然,就是碧痕那樣的人,如何能擱到現在?早就打發了去,也免得之前三番五次的受罪。
“相公有心聽這些宅門裡頭的算計心思,那妾身就多說幾句。”孟氏瞧着徐允謙也是隨口說着的,面上的神情卻頗爲正經,便略略想了想,將裡頭的緣故說道出來:“這葉兒是同幾個小丫鬟一併進來的,先前我瞧着針線言談都是出挑的,便則了她來。不成想,這來了好些日子,她的針線做得雖然巧妙,卻是沒了細緻,量兒也比別人的少。我那時便有些疑惑,往日裡也沒見着她在跟前端茶遞水的做事兒,怎麼針線上頭還這般拖沓?因着如此,我想着近來敏君睡得遲,便隨口讓她盯着,瞧着這一件事她做得如何。”
“聽着意思,只就方纔熄了燈,她就立時來報,瞧着並沒有什麼錯處,你如何覺得不妥當?”徐允謙聽着這些話,對那丫鬟也生出一點不喜,可對於孟氏打發了她的原因倒是越發得好奇:“我在一邊聽着,倒是沒覺得不妥當。”
“相公是頂天立地的男子,自然不曉得這女子的心思如何。”孟氏聽到這話,只用帕子掩住脣,眼裡波光流轉,竟是透出一絲清亮的笑意來:“我連着幾日都是讓她做這事兒,她每日都是回話。可回話的時候,卻是沒對敏君這麼遲睡下,有一點點的擔憂,甚至於對於我x日派她過去查探,也是沒有什麼解憂相報的心思。就剛纔那會子,竟還是說出讓睡下來的敏君起身見我的話……您想啊,這幾日青天白日的她不說,偏生夜裡倒是想着拿着敏君討好我,也不顧這都什麼時辰。這樣的丫鬟,我可是使不起的。”
聽得這話,徐允謙也是有些微愣怔,當下皺了皺眉頭:“那平日裡,這丫鬟做什麼去了?難道她是太太的人?或者是什麼別的?”
“這倒不是,只不過,她的心思高着。”孟氏笑了笑,眼裡有些微冷意,但脣邊卻露出一點柔和的弧度:“我因着對她起了嫌隙,便問了幾個丫鬟,誰想着她這般憊懶,卻是個人緣好的,我連着問了好幾個,竟都說是極好的姐妹,心思靈巧不說,也是極大方會來事的。我查了查,方知道,不但咱們房裡的丫鬟大多如此說來,便是你那幾個侄子屋子裡的丫鬟,也多有誇讚的。”
這話說得雖然還不算露骨,但徐允謙聽着還能不明白的?他不消多想,就知道這個喚作葉兒丫鬟是看中了府裡頭的富貴,起了做妾的心思,又瞧着三房的尚寧不受疼寵,便牽線搭橋一般,搗鼓着要去別的少爺屋子裡,期盼着能一朝飛到枝頭當鳳凰。他臉色微微一沉,由不得想起碧痕來:當年,他雖然受排斥冷待,但也是丫鬟婆子繞着的,爲何就是一個碧痕讓他這般看重?竟是旁人都是不理會了,彷彿也就是一個碧痕是個鮮明的。雖然那些丫鬟婆子裡頭,還有他的奶孃……
難道說,當年的那些情誼,也是碧痕的心思籌劃來得?就如同這個葉兒一般,她是經過一番算計,打定了心思,一點點磨出什麼情深意切的局面?
想到這裡,徐允謙心底忍不住翻起一陣躁亂來。他雖然早就對碧痕厭棄生憎,但對與當初那個彷彿是冰雪一般靈慧溫柔的碧痕,對於那段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日子,還是有着深切的懷念與眷戀。
可如今想到碧痕的爲人品性,又親自瞧見並聽到一個丫鬟籌劃攀高的心思,徐允謙之前有多麼懷念那些過往,這會子便覺得有多麼的噁心厭憎:“果然是心思高着。夫人,這樣的丫鬟,難道還真個能讓她遂心不成?”
孟氏看着徐允謙的神色舉止,脣角微微勾起一絲極富深意的弧度,臉上卻露出幾分無奈來:“若是我早點察覺,倒也罷了。可眼下卻是動彈不得,旁的不說,就是有兩個侄子親自打發了丫鬟過來,巴望着要她。我若是這會子明着處置了,只怕有時要鬧騰一場。老太太、太太那裡事兒又要多幾樣。爲了個安生,我給嫂子弟妹透了信,旁的也就是隨着她怎麼折騰。橫豎,我們三房與她沒了什麼瓜葛,又是做得仁至義盡,誰個也是挑剔不得的。”
她細細道來,說得有禮有節,那徐允謙聽得也只有點頭的份。可越是如此,他心裡頭的火氣卻是越發得上來。只是對着笑意盈盈的孟氏說不得什麼,只看着兩個小兒子已然安生睡了,便甕聲甕氣着道:“即使這麼個緣故,倒也罷了。好了,夫人,沒得說這些個煩心事作甚,夜深了,孩子都睡了去,我們也早些安置吧。”
孟氏點了點頭,垂頭露出一段粉頸,只柔柔地應了一聲,脣角卻勾起一絲冷笑,眼底更洋溢出別樣的森然:碧痕妹妹,你早就去了,還真是可惜了呢。你瞧瞧,這會子相公心底最後一點對你的好感,也是沒了呢。對了,還有你那一雙兒女,雖然那繁君有些棘手,尚寧也不是什麼該督促的,但瞧着你已然去了的份上,我這個做嫡母的,自然會好生教養他們,讓他們曉得什麼是嫡庶尊長,什麼是該做的該想的,什麼是該忘的該了的。
只盼着你在天上,也好好瞧着吧。
心裡這麼想着,孟氏脣角的笑意越發的深切真誠,擡起頭笑着與徐允謙寬衣梳理,再一同登塌安置了去。此時夜色漸漸深沉,一輪圓月正值中天,清輝之下,繁君在睡夢之中無意間露出一滴淚光,而後又迷迷糊糊睡去,她今日算是折騰了許久,哪怕心裡再是悲傷,也是無力相抗的。至於尚寧,他自從喝了一碗湯藥後,就是沉沉睡去,連着繁君過來探望,也是絲毫不知。
徐家的三房諸色人等,便就這麼度過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孟氏起身梳理整治,方用了飯,和敏君繁君略略說了一會子話,再喝了一碗湯藥,少時歇息,就聽着老太太王氏打發了一個婆子過來。
“既是老太太的人,還不趕緊迎進來。”瞧着外頭回話的丫鬟並沒有輕易放人進來反而是自己匆匆進來回話,孟氏心裡冷笑,面上卻是露出緊張的神色,略有些慌亂着呵斥道:“你素日瞧着有一點眼色,我還道你是個知道高低上下的,今兒怎麼就糊塗昏聵成這麼個模樣!那是老太太的人,可不是什麼貓兒狗兒的!敏兒,你趕緊走一趟,請那嬤嬤進來說話。”
這麼一通話說來,那丫鬟固然是慌亂,可神色間更多的卻是自責,她是三房的丫鬟,昨兒的事情出來,自然向着自家主子得多。由此,今日這嬤嬤一過來,她就是提心吊膽,生怕又是出什麼衝撞之類的事,趕着就過來回話。一時倒是忘了,老太太那麼個性子的人,沒事兒都得起三層浪的,自己偏生給那嬤嬤沒臉,說不得又是一場折騰!
自己倒是罷了,左右不過一個丫鬟,瞧着老太太也不好下死手的,只可憐了奶奶姑娘幾個,雖說是個主子,可整日受氣受累的,竟還不如她們自在些。
就在這麼想的時候,那邊敏君也是站起身來,她先是勸了孟氏一句安心養神,不要太過激動,這才拉着看似有些晃神的丫鬟,笑着道:“好了,娘那也是一時慌了,並不是有心責罵你什麼。畢竟,你也是一片好心,不是故意如此。你瞧瞧,這會子不是讓我過來幫你撐着場面了?放心隨着我過去,當着我的面,那嬤嬤再怎麼着也不敢動手。你也別掉金豆子了。”
“嗯,多謝姑娘、奶奶。”那丫鬟聽着敏君笑着低語,一時撐不住也是露出個笑容來,可心底還是有些難受:“日後做事兒,我再也不敢沒頭沒腦地胡亂來了。”
敏君點了點頭,快步走到屋子外頭,看着那陰沉着臉的嬤嬤,當下微微一笑,就是上前來親熱着拉着她的手,扶着她往裡頭去,一面笑道:“嬤嬤莫要怪罪那個小丫頭,她方纔撥過來做事兒,也沒見過幾個人,莽莽撞撞,做事兒不輕快,就是心眼太實在了。這不,娘在裡頭聽說了,狠狠將她罵了一通,令我過來道歉兒,瞧瞧這丫頭的眼睛,可是紅了透頂呢。”
這話說得十分妥帖應景,那嬤嬤想着老太太囑咐的話,當下也不敢十分肆意,只配着笑了笑,略有些乾巴巴着道:“這是自然,三奶奶素來就是個極爲有心的,想來這丫頭也是纔來,方纔做的有些不妥帖。倒是姑娘親自過來,老婆子受寵若驚得很——原就是小事兒,哪裡當得起這個。”
“這可不是什麼小事。”敏君微微一笑,彷彿不在意一般彎了彎脣角:“連着母親都不敢得罪老太太屋子裡的丫鬟,何況得罪嬤嬤呢?若是一個不湊巧,說錯了一句半句,那……”說到這裡,她立時收了口,笑着轉過話頭,彷彿先前諷刺的話都是沒說過一般:“哎,我也是糊塗了,竟是跟着那丫頭一般老實起來,說話也沒個準兒,嬤嬤莫要怪罪。”
若是這麼一通話過來,那嬤嬤還是沒聽出敏君話裡話外的諷刺,那她也白在徐家內宅混了大半輩子。只是敏君是個姑娘,是小主子,莫說她一句句的話沒個什麼不尊重的詞兒,便是真個有,她學了過去又有什麼好處?左右老太太是不喜歡三房的,多一件事兒少一件事兒,根本不算什麼。只怕也就是這麼個緣故,這個三房的三姑娘方纔如此肆意地開口諷刺的。
心裡頭這麼想着的,那嬤嬤面上卻是一絲兒神色變化都沒有,還是笑意盈盈着應着話,待得走到屋子裡頭孟氏的牀榻前,她方略略收斂了神色,將隨手提着的食盒雙手捧了上去:“三奶奶,老太太聽說您這房子裡頭有幾味貴重藥材。想着外頭買來的藥材多半是摻了假的,質地也不哈,便令老奴送了這些過來。並且還囑咐了,若是吃得好,吃完了再大發個人過去要便好。都是一家人 ,也不能生分了。”
一家人?這話說得敏君繁君兩個都是嘴角微微抽搐,竟是有些發寒發冷,有心諷刺兩三句話頂了回去,那邊孟氏已然滿是笑容地應了下來,一面又讓丫鬟取了錢打賞,一面又是留茶留座,竟是十二分的熱切周到。
那嬤嬤往日裡雖然有幾分體面,但卻多半是管束丫鬟小廝的事兒,沒有到三房這裡過的。先前老太太也是想到這裡,方打發了她過來。卻不成想,也就是沒到了這裡受過殷切的招呼,她這會子對於三房的第一個印象便極好,由此,雖說先前若有若無的受了敏君暗地裡的一腳黑腿,但她想想之前發生的事情,再看看那個被稱爲老實的丫鬟總是看似小心翼翼實則灼熱火辣的含淚的目光,便也漸漸不放在心上。
因此,等着一番說談應酬之後,那嬤嬤很是放鬆且高興的離去了。繁君在一邊冷眼旁觀,心裡的那種奇異的感覺越發得涌了上來:孟氏這般心思手段,也罷了,什麼時候敏君也是這般靈巧且又極有分寸?
或者說,她一直都是這般的人,只是,先前對自己略有幾分姐妹情誼,方纔沒有防備地被自己算計了一通?那麼,現在的她,是不是再也不會有那麼樣的心思了?繁君心裡頭悶悶的,竟是有些沉不住氣,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繁丫頭,你身子不好,就好生吃藥歇息。橫豎我這裡一時半會兒的,也是沒什麼事的,小姑娘家家的,身子要緊,現在虧空了,日後可得受罪。”孟氏看着繁君的神色舉止,心裡盤算一番,卻是有些微古怪的感覺,她一面溫聲說着話,一面輕輕瞟了敏君一眼,眼中意味深長。
不過,這個時候,繁君也沒什麼心思呆下去,只應了一聲,又是陪着說了兩句話,便起身要離去。在丫鬟打起簾子,她扶着人走出來,正是要擡步向前走去,身後就隱隱傳來敏君的聲音:“娘,今兒蘇瑾要啓程到燕京去了,我估摸着時辰也是差不多了,現在去一趟將先前預備給他的東西帶過去,您瞧着可好?”
雖說心裡頭盤算着事情,但孟氏對於敏君與蘇瑾兩人的相處多半是沒什麼攔阻的,此時聽了,也就點了點頭,囑咐一句:“你身子方好,不要耽擱了,瞅着人出來的時候,讓丫鬟送過去便好,自己就不要出來吹風了。你馮姨那裡,我早先就是與她提過兩句,想來她心裡頭也有數的。”
聽到這個,敏君倒是愣了一愣,方纔回過神來:“娘,您什麼時候與馮姨見面說話兒了?我竟是一絲兒也不曉得。”
“若是你都曉得,還要我這個做孃的籌劃應付大大小小的事兒?早八百年,這管家理事的東西就推給你支應了。”伸手彈了敏君額頭一下,看着她捂着額頭喊疼,孟氏笑了笑,又是囑咐了一通,方令自己的兩個心腹嬤嬤隨着敏君一併過去。
敏君笑着應了,只稍稍收拾一番,便令套上馬車,自個帶着青鸞並這兩個嬤嬤坐車趕着去蘇家。
“瑾官,只怕這會子敏君趕不過來的。”看着在自己院子裡走來走去的蘇瑾,馮嫺喚住他,再用帕子輕輕拭去幼子蘇瑾額上的一點汗珠子,輕聲勸慰道:“近來徐家出了麼多事兒,就是前兒你過去那天,又是折騰了一圈,據說那徐家老太太、太太等過去探望,誰曉得那太太心氣大,打了兩個丫鬟,恰巧那時候孟家妹子起身伺候,就被撞得差點兒小產。也是畢老過去診治,方纔好了的。那會子敏君也在,她近來病弱,原是擔心母親方纔強撐着過去,經了這麼一些事,似乎也是昏了過去。只怕這會子就算她身子好了點,孟家妹子也是不願讓她過來送行的。”
“什麼!徐家的長輩又是折騰起來!”蘇瑾差點將心裡頭那老太婆三個字叫了出來,臉色更是難看得很:“母親怎麼不早點說?”
“知道你們兩個相處好,差不多就是兄妹一般的,我也怕你擔心,便瞞了些。”馮嫺只盯着蘇瑾說話,根本沒有對一側的葉氏的視線變化有什麼反應,至於蘇曜,更是連一眼也沒多看,只是勸慰着蘇瑾:“再者,雖然你待她如自個親妹妹一般,可到底那也不是真的妹妹,哪裡能日日過去的。好了,你且安生一會,我派個婆子過去問一聲,也就是了。”
蘇瑾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可又說不出什麼話來,就在這會子,一邊看着的老爺子蘇定忍不住皺了皺眉,正是要開口訓斥,外頭忽然有個婆子匆匆趕過來行了禮,道:“瑾少爺,外頭來了一輛車,是徐家的三姑娘,她派了個婆子過來,說是要將贈別之禮送上。奴婢六徐姑娘入府,她卻是不肯,說是母親吩咐,只可來一趟送禮,邊上還有兩個婆子也是連聲婉言相絕,說是大夫囑咐過,別的都好,見風受寒是萬萬不可的。”
說完這話,那婆子便將手上拿着的匣子遞了過去。
蘇瑾看了看那匣子,心裡頭說不出什麼滋味,只伸手抓了過來,輕輕放到馮嫺的手裡自己也沒多加思量,就是要起身上馬,追上敏君說兩句贈別的話。他說話行事都是極快的,又是事出突然,衆人都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打算,一時眼睜睜瞧着蘇瑾的人影消失在門口,他們方纔緩過神來。
“那徐家女娃兒倒是個了得的,倒是能牽着蘇瑾走。都這麼個時候,還趕着過去見一面。”別的還沒說,那蘇定倒是先開口了,他出身本就不算十分高的,雖然居移氣養移體,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此時說起話來還是十分乾脆:“可惜是個文官的女兒,不然瞅着這小兩口都比不得的勁兒,乾脆就成事了,也沒什麼不好。”
馮嫺聽得嘴角微微抽搐,心裡確實有些好笑,面上卻沒露出什麼神色來,瞧着自己婆婆相公多是皺眉深思,便先將話題扯了開去:“公公,蘇瑾性子您也是曉得的,倔強得很。我瞅着他是認定了敏君做妹妹的,您就是想要做點什麼,只怕也沒個什麼結果。我倒是盼着敏君能到小兒媳婦呢。她的家世雖說不是十分的好,可蘇瑾他又不是承襲爵位的,倒也沒什麼。那個小姑娘,性子好,容貌也好,最最難得的是,與一般的女子不同,除卻讀書上頭只比瑾官略略差一點,這武藝雖個沒有,但也算是通曉一二的。旁的不說,只先前瑾官給您瞧着的那些圖紙,便是她勾畫出來的。這麼個剔透玲瓏的姑娘,哪裡找去?偏生蘇瑾這小子,每次說起來,都梗着脖子不樂意,只說是妹妹兄弟一般,我想的太多了去。您瞅着,我這是不是想多了?”
馮嫺這一番真真假假參雜一起的話說出口後,不但蘇定聽的是愣了一愣,對敏君的感官好了許多,連着問了幾個有關她的問題,就是葉氏蘇曜兩個,原本覺得這件事不妥當的,也是略有所思,沒再對這件事有什麼特別的說法出來。
看着這情勢,馮嫺脣角微微一翹,眼神便投向略遠的天空:瑾官,這會子爲娘可是盡力了,下面的,就瞧着你和敏君如何行事了。
她這廂念着敏君蘇瑾兩個,那邊,蘇瑾也是趕上了敏君的馬車,開口將其攔下:“前面可是徐允謙徐大人家的馬車?”
敏君微微一愣,就是聽出是蘇瑾的聲音,她心中微微一跳,臉頰有些微發紅,有些緊張地嚥了咽,令馬車停下來,自己卻是略略掀起邊上車子的垂簾,輕聲道:“瑾哥,你怎麼趕着來了?這會子都快要啓程了,還是趕緊回去,收拾一番方好。”
蘇瑾聽得這話,雖然覺得自己這一次出來的確有些莽撞,但此時也沒顧得那麼多,只是打馬來到敏君探出半張臉的車窗邊,靜靜凝視了一會,方纔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巴掌大的雕花檀木盒,遞了過去:“近來你家中多有些不合,我聽了一些,也是爲你擔心。這裡頭是一種極好的膏藥,外傷用着極好,你留着它在身邊,我也放心一些。不過,我還是盼着這盒子裡的東西,你總用不着。”
伸手將那盒子接了過來,感覺到手中那種溫熱的觸感,敏君臉頰如同經霜後的楓葉,就是垂眼低頭,也遮蓋不住:“我曉得的,你,也千萬小心珍重。”
“嗯。”蘇瑾低低的應了一聲,看着敏君臉頰紅灼似火,還當她這是不能經風的緣故,心思雖然不捨,可瞧着人來人往,聲音喧鬧,而敏君也是身子病弱,便略略打馬退後了幾步,輕聲道:“你不能吹風受涼,還是早些回去。日後,自然有再見面的時候。”
心裡微微一顫,敏君擡頭看了蘇瑾一眼,便應下來,吩咐車伕啓程回家。只是,等着她馬車漸漸行去的時候,忍不住探首往後看去,卻見着蘇瑾正是騎着馬靜靜等在那裡,身形不動,只是靜靜凝視着自己這輛馬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