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沒想到張居正會給自己寫信。
在他抵達宣府之後,看着千瘡百孔的萬全都司,迎沿線長城特有的塞北寒風,細細體會北邊的蒼涼與遼闊,心中倍感欣慰。
衛所依然很爛,衛軍照樣缺額缺得厲害,但宣府衛軍的缺額與南方衛軍缺額的方式不同。
儘管只有五成人馬,甚至有些衛僅有三成人馬,但這的衛官知道旗軍和家丁就是他們的命,不缺兵甲且戰力要強。鎧甲好壞不論,全往身上套;兵器精糙與否,全往手裡拿。
改不了的是他們貪渡比南方衛官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貪的更兇狠,但至少不像南方衛官那樣一點兒不給管旗軍,雖然也沒到陳將軍這種家財與衛財有些時候可以劃等號,而且還都有盈餘,卻也遠超陳沐的期待。
當然了,這是廢話。
九邊的情況就是如此,如果哪年長城沿線遊擊、參將、指揮使、總兵戰死少於三十,那麼朝臣就可以去說,今年九邊風平浪靜。
能打的不能打的都會死,九邊將官的生存才能被曠日持久的戰爭強行拉高。
比方說幾乎每個衛所都有少則三百、多則七八百的騎兵,與更多的車營軍士,或者說除了騎兵都是車營。說來有趣,陳沐沒找到任何一個衛不存在蒙古人,都有七八個甚至更多,他們充當衛所軍的騎術教頭或是將領家兵頭子。
這是如今大同總兵,過去的宣府總兵馬芳留下的痕跡。
馬芳沒有用旗軍打仗,但他同樣認識到旗軍是有潛力的,只是宣府的馬芳時代太短暫,又都是用兵之時,操持着營兵募兵就透不過氣了,哪兒有勁管旗軍?
攤子隨手一支,就忙着出關踹俺答的大營了。
現在倒便宜了大明的種田專業戶——陳沐陳總兵。
張居正的書信送到宣府時,陳沐正拉着董一奎、董一元兄弟倆副總兵沿長城視察各地駐軍,說的宣府十三萬駐軍好聽,其實也就三萬多衛軍和四萬出頭的營兵,就是把餵馬的養驢的算上,也就才足額的一半。
哥倆對陳沐不太服氣,陳沐私底下聽人說,董一元誇陳沐的旗軍練得好,董一奎跟弟弟講:那兵是不是他練的還不知道呢。
他倆也是衛軍出身,起點比陳沐高得多,宣府前衛軍戶,先祖是漢朝董仲舒,老爹做到大同參將,哥倆現在是萬全防線的左右手,一個左邊副總兵、一個右邊副總兵。
要不是陳沐,鎮朔將軍八成就要從他倆裡頭選,而且八成是稍稍年長的董一奎。
董一元是挺佩服陳沐的,但哥哥董一奎看得清楚,陳沐以前的萬全都指揮僉事他是心服口服,但這宣府總兵啊,那就是媚上媚出來的。
沒點真本事是不行的。
然後張居正的信就來了,恰到好處。
“將軍先給次輔回信,改日待咱把剩下衛所營兵看完,再議軍事也不遲。”董一奎起身抱拳道:“那我們兄弟就先退下。”
陳沐放下書信,擡手道:“不急,看軍兵有些日子,情況陳某大致也瞭解,後面三個衛及營兵差別估計也不大,大麼?”
董一元笑笑說道:“相差無幾。”
“那就是了,比陳某想象中要好,好得多,這樣一來後續事情也好辦些。”陳沐點點頭,讓董氏兄弟且坐,接着問道:“除了一眼就能看出的。宣府軍兵的問題,二位將軍又什麼能告訴陳某呢?”
陳沐太樂觀了,因爲升任宣府總兵時他非常悲觀,延慶三衛就已經很難,更別說現在要他一下管十幾個衛與一大堆營兵,那問題湊一起太多了。
但現在看來還好,至少這邊的軍隊本身就有一定戰鬥力,剩下的事比這個好解決的多。
“一眼看不出的?”
陳沐點頭,算是迴應董一元的問題,在他看來這對兄弟是宣府地頭蛇,有什麼問題他們應當都明白。
董一元半天嘣不出個屁,但董一奎思襯片刻成竹在胸,道:“將軍別高看他們,他們看起來能打,也確實能上戰場。但與北虜交兵,城外野戰只有死路一條;萬全防線之所以難以被攻破,是因爲各部將領的家丁。”
“他們能擋住北虜,野戰,能擋住甚至勝過北虜。但沒人願意打,一支精銳家丁,三五百人,撕開敵陣缺口,後續三五千軍兵一擁而上,就能打出一場大勝,家丁太貴了。”
“除此之外,就是田和錢。”董一奎面容嚴肅,但看向陳沐的眼神有些戲謔,“軍田不足五成,而且收不回來。因爲佔田的不是延慶那種衛官,最多的是延慶官府。”
陳沐的眉頭皺起,官府佔軍田是什麼狗屁道理?這比軍田在海里還過分。
“養廉田,朝廷要給邊將養家丁,家丁很有效,但養廉田從哪出?宣府百姓外逃,寧可去塞外種地也不在塞內,因爲宣府沒地,百姓僅餘的田不足三成,許多地都被劃做邊將養廉田,地方不夠給朝廷交田稅,就與諸衛交換,部分軍田出賦稅,將領則有養廉田養家丁,能守邊,朝廷也高興。”
陳沐繃不住笑出聲來,因爲董一奎說對了,這田他還真收不回來。
他笑是因爲想到不久前和譚綸說的話,維持,又是維持,宣府上上下下也和朝堂諸公一樣,也在維持。
看起來這不是個好事,但實際上他們已經盡力了,盡力維持戰力,維持穩定。
“錢呢,錢的問題在哪?”
“將軍還看不出來?”董一奎也笑了,攤手道:“一半旗軍,耕一半軍田,還要保持戰力,不然北虜就騎着馬衝進長城砍頭;將官只能撈油水武裝家丁,可這事是無底洞,永遠沒夠兒。不論將軍想做什麼,都沒有新的錢。”
沒有新的錢?
陳爺幹嘛的?
破地方要錢沒錢,要地沒地,看不到一點兒希望。
這不就逼着人往大工廠方向走麼?這事太好辦了!
“銀子?我就說一個事,宣府鎮要開軍器局,不在諸衛開,就在宣府一家,諸衛留下基本修理甲械的匠人,其他匠人全部要派到宣府來。陳某奉陛下旨意,要造炮。”
陳沐手指重重在桌上頓了一下,“但除了火炮,鳥銃、鎧甲、手雷、地雷、火箭,宣府都造;爲防止邊軍將這些軍械賣到塞外,全部以物易物,宣府諸軍一視同仁,想要銃炮?羊毛、煤、金銀銅鐵鉛礦、棉布棉花、獸皮馬匹,來換。”
“不知道怎麼弄這些東西,我寫書教他們。”
“一年半載,誰軍械不足,也換,換人!”
跟誰提錢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