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君鴻鵠志遠,你在哪裡,我嶽蘅也在哪裡。”
柴昭摩挲着愛妻的齊腰青絲,灰眸幽幽望向窗外的靜怡祥和——“汝與江山,吾必兼得!”
周國,徽城,皇宮,澤天大殿。
內侍拂塵輕搖,柴逸身着金龍袍大步有力的邁進澤天大殿,面泛紅光凹目熠熠,大殿衆臣皆是俯首跪地——“萬歲”之聲貫穿雲空。
李重元深埋頭顱,即便這樣,柴逸經過時的氣魄還是壓抑的他喘不過氣來,所謂皇者之氣,也就是如此吧。
——十月之前,柴家離開周國時還只是南宮家的臣子,不足一載,已近花甲的柴逸竟黃袍加身坐上了澤天大殿的龍椅!李重元咬住下脣,遠山悠長的眉睫微微不住的顫抖着。他還未曾踏進過周國皇宮的正殿,就算是多年前有幸跟隨柴逸入京,柴逸也並未讓他陪同入宮面聖。
李重元還記得,那時的自己,留守在宮外的驛館,翹首遙望着綿延不絕的紅瓦琉璃屋檐,他多想,多想邁進這難以跨過的宮門,去一睹大周皇室無尚的榮耀。
柴逸得南宮一族禪讓登基,自己的岳父做了大周國峰頂的寶座,身邊在側的,卻是那位柴少主,自己這個嫡親的女婿,卻只能在雍城外飄搖的雨夜裡輾轉反側,不得安寧。
——你心裡始終只有那個寶貝侄兒!李重元半擡頭顱看着柴逸走上殿中寶座的背影,那個蒼老的背影,每一步都踩的穩實鏗鏘,並不似他之前預料的那般蹣跚孱弱…
“衆卿平身。”柴逸抖擻的揮開金龍袍沉穩的坐在盤龍椅上,手心盤摹着椅柄昂首的龍頭,羣臣皆起,唯獨李重元一動不動,柴逸直視着跪地的李重元道,“重元,起來說話。”
“臣…不敢!”李重元平順着氣息道,“臣,有罪!”
“駙馬何罪之有?”柴逸輕擡手背和藹道,“起來說話。重元是朕得力的好女婿,該自稱一聲兒臣纔是。”
“兒臣…”李重元喃喃自語的站起身,“兒臣…沒有護住祁王和祁王妃,兒臣罪該萬死!”
“人各有命。”柴逸擲地有聲緩緩道,“祁王夫婦的事…朕也已經聽說…死者已矣,生者縱使憾意深重,又能如何?朕聽聞重元遣人沿着淮河搜尋了數日不止,你已經盡力,朕,不會怪你。”
李重元又是單膝跪地低頭道:“主帥落難,屬下得以安存,其心難安!重元甘願受皇上責罰,絕無怨言!”
太尉蘇瑞荃與太傅洛辛對視了一眼,兩隻老辣的狐狸微微頷首,洛辛上前一步道:“駙馬與祁王多年情義,祁王隕落,沒有人會比駙馬更加心痛,還望皇上開恩,切勿責罰駙馬。”
大殿衆臣交頭議論聲驟起,紛紛附和道:“駙馬無過,不能責罰了駙馬啊…”
“衆人都說你無錯,駙馬還跪着做什麼?”柴逸撫須道,“起來,讓父皇好好看看你。”
李重元頓了頓站起身,輕擡起俊逸如往昔的面容,柴逸眯眼看去,見那張白淨的俊臉也是沾了不少滄桑風塵,心底也是低嘆了聲,“重元辛苦了,衆將士,辛苦!”
——“皇上體恤,末將惶恐!”殿中攻樑的重將齊齊跪地高聲道。
“攻下雍城的殷二少可在回城的將士裡?”柴逸細細挨個兒尋去,“殷崇訣?”
站在最末頭的殷崇訣聽見柴逸喚道自己的名字,卻沒有即刻上前,垂眼看着腳尖,輕輕喘出一口氣。
“殷家兄弟可在殿上?”柴逸擡高了聲音,“上前給朕看看。”
見殷崇訣像是沒聽見,吳佐咳了聲道,“皇上叫你呢,還不快速速上前!”
殷崇訣手背按了按被寒風吹紅的鼻尖,鎮定的走上前單膝跪下恭敬道:“崇訣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少年英豪,讓朕深爲動容。”柴逸凝視着殷崇訣桀驁銳利的黑眸,“祁王信中對你褒獎尤嘉,聽說你暴雨驚雷夜率領不足千人殺入雍城,大破樑軍數萬精兵!此戰大漲柴家軍士氣,是此番攻樑的頭等大功!”
——“哼…瞧殷崇訣那副臭臉!”吳佑低哼着道,“真想拿鞋底抽他幾下。”
——“閉嘴!”吳佐厲聲道,“皇上跟前,休要放肆!”
李重元仍是恭順的看着滿是讚譽之色的柴逸,可嘴角凝着的憂慮已經漸漸釋開,卑躬許久的脊背也忍不住挺直了些。
“殷家堡願入柴家軍麾下,自當爲大周柴家豁出命去。”殷崇訣一字一句道,“崇訣如此,我大哥亦然,綏城每一個壯士,都甘願爲柴家浴血,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說得好!”柴逸猛擊椅柄的龍首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阿昭生前臨危受命,率軍死守雲都,誓死不退半步,殷崇訣,你知不知道,你那番氣概,像極了朕的阿昭,大周的柴少主!”
殷崇訣眉間一動,俯首謙遜道:“崇訣一介草莽,如何敢與祁王殿下相提並論,皇上擡舉崇訣了。”
——“蘇太尉上前看看。”柴逸瞥向沉默半晌的蘇瑞荃,“看看這位殷二少,可有幾分當年柴少主的英雄氣概?”
蘇瑞荃混跡朝堂數十載,能存活兩朝早已經是人精中的人精,柴逸深遠的含義他如何聽不出來?蘇瑞荃順從的走出列,狡黠的深眸略微掃了眼殷崇訣,低首垂眉道:“柴少主的氣概天下無人可比擬,殷二少爺雖是稚嫩些,可只需再加歷練,必是大周脊樑,乃可擔重任之身!”
這一番滴水不漏的話語讓殷崇訣不禁多看了幾眼蘇瑞荃,蘇瑞荃深不可測的眸子早已經收回眼神,融入滿朝文武之列。
吳佑愈發忿忿,忍不住窺看着李重元的神情,李重元面上不見喜怒,沉澱的如同一潭鏡湖,清澈卻深邃難觸。
“蘇太尉歷經三朝,閱人無數,他都說你必是大周脊樑,你就一定是。”柴逸溫聲笑道,“說了這麼久,怎麼不見你大哥的身影?殷崇旭率軍直入嘉鄴關,也是居功至偉。”
“大哥他…”殷崇訣吞嚥着喉嚨道,“大軍途經綏城,大哥便不願意再往前走…大嫂臨盆不久,替殷家誕下了長孫,大哥出征許久,還未看得見自己兒子一眼,親情牽絆,大哥也是邁不開步子…”
“這樣…”柴逸撫着花白的鬍鬚露出些許憾意道,“朕還記得殷崇旭,性子沉穩,品行純良,雖無刺目的鋒芒,卻是內斂憨直的實幹之才,殷家堡殷堡主真是好福氣,兩子一靜一動,各有各的好處,實在…羨煞天下人!”
羣臣面面相覷,柴逸自戳無子的痛腳讓衆人都是不知道該如何接話。難捱的沉默不過片刻工夫,李重元忽的擡首道:“父皇,女婿如半子,兒臣雖不如祁王文韜武略,也不似殷家兄弟文武雙全,但兒臣必會和公主一道,殫精竭力替父皇分憂,爲大周子民謀福。”
柴逸凹目露出欣慰之色,衝李重元頷首道:“得良婿如此,朕也很是寬慰。重元本就是柴家軍第一謀士,而今,更是大周駙馬,還有的是施展身手的機會。”
退朝之時,李重元上前欲攙扶住端坐許久的柴逸,柴逸緩緩推開他的手腕,咳了聲道:“可有見到婧兒?她思念你許久,夫妻久別重逢,該有許多話要說吧。”
——“婧兒…”李重元心裡咯噔一下,擠出笑道,“忽降大雪,婧兒在城門口也是候了多時,真是難爲她了。待送父皇去歇息,兒臣立刻就去見婧兒。”
“婧兒替朕尋了不少名醫奇藥,朕的身子也日益見好,你們夫妻的孝心,朕心裡明白。”柴逸揮了揮手道,“無須待在朕身邊,趕緊去找婧兒,她嘴上不說,心裡可無時無刻不惦記着你這個夫君。”
柴逸字字戳心,李重元心裡愈發難耐的沉重,難看着臉色道:“兒臣…這就去。”
見李重元轉身離開,柴逸瞥了眼身旁的親衛,爲首的金甲親衛疾步上前,湊近柴逸。
——“葉瑜,朕召見功臣將士,公主爲何不見蹤影?如駙馬所說,公主在城門處迎他進了徽城,爲何這夫妻二人沒有攜手入宮?”
被喚作葉瑜的親衛首領面露糾結,俯首低聲道:“回稟皇上…公主確是迎到了駙馬爺…可卻,不止駙馬爺…”
——“說下去!”柴逸神色凝重道。
“屬下們親眼所見。”葉瑜小心翼翼道,“駙馬…帶回來一個貌美女子…屬下已經悄悄打聽…這個女人,一路隨軍,與駙馬…生了事。”
——“生了何事?”柴逸的面色愈發難看,脣角微微抽搐着道,“說…說下去!”
“這個女人,是有孕之身…腹中骨肉…是駙馬的…”葉瑜劍眉緊揪,跪倒在地…
——“混賬!混賬東西!”柴逸面色鐵青怒喝道,“李重元…竟會與他人做出如此苟且之事!竟還敢把人帶回京師!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當朕老眼昏花看不見他所作所爲!”
葉瑜見年邁的柴逸臉色大變,身子也有些站立不穩,趕忙戰戰兢兢道:“皇上,當心龍體,切勿動怒傷身吶。”
柴逸頓覺眼前漆黑,身旁的內侍眼疾手快的攙扶住他搖晃不止的身子,“皇上保重身子吶!”
柴逸深喘着氣抑制着就要噴涌的怒火,顫聲道:“公主人在何處?”
葉瑜面露愧色,低聲應道:“公主並未回宮,騎着馬甩開護衛…皇上恕罪。”
柴逸凹目驟然失色,顫巍巍的轉身低嚀道:“替朕查清楚那個女人的來歷過往,不得讓李重元把她帶進皇宮半步。”
——“卑職領命!”
下了半日的白雪悠悠止息,徽城的青石板路上早已經鋪滿了厚厚一層的積雪,滿城銀裝素裹甚是好看,滿目的瑩白映花了沈泣月的梢眼,屋檐下的她嘗試着邁開步子,踩上皚皚的雪地,望着自己的腳印嗔笑了出來。
——“雪色一塵不染,你一腳踩上去,壞了這滿城的景緻,實在是可惜。”
沈泣月聞聲擡頭,見一身青色貂裘的柴婧慢慢走近自己,趕忙收回邁出的步子躲回屋檐下,垂下美目不敢去看。
“你見過我的。”柴婧步步走近她,“爲何不敢正眼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