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州城
“柴昭,你怎麼還不來...”旭日下,嶽蘅摸出懷裡的金鎖片,“還是你不過隨口說說,見岳家遭難,便不願再來找我了...”
“小姐在這裡啊。”崔叔尋到馬廄,看到嶽蘅倚着白龍不知道已經坐了多久。
“崔叔。”嶽蘅收起金鎖片擡起頭,“城外怎麼樣了?”
崔叔拍了拍白龍的背,“今日似乎沒有攻城的跡象,樑軍圍城一月,也沒佔到什麼便宜,凜冬將至,我不信樑軍熬得住。”
“可是。”嶽蘅面露擔憂之色,“滄州就要藥盡糧絕...守不了多久。”
崔叔寬慰道:“小姐別擔心,將軍和你大哥一定會有辦法。”
嶽蘅像是想起了什麼,擡起頭道:“爹和娘這幾日都吃不下睡不好,府裡早已經沒有滋補的東西,不如...崔叔,你帶我偷偷上後山,趁着封山前,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山參,也好給爹孃補補身子。”
“這...”崔叔面露難色,“樑軍圍城...”
“崔叔最熟悉後山,我倆偷偷摸出去,應該不會被發現。”嶽蘅哀求道,“我們也能尋些草藥帶回來...”
崔叔稍稍猶豫了會兒,點頭道:“你得緊緊跟着我。”
“那是自然!”嶽蘅歡喜道。
見崔叔帶着嶽蘅出門,仲伯探頭看了看,又收回了身子沒有言語。
不過一個時辰,東門忽的動靜大起,嶽晟已經多日不曾好好入睡,刀劍聲才一入耳已經驚的猛然翻身而起,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
“將軍,東門已破,滄州...守不住了!”
“不可能的!”嶽晟執起長戩朝東門疾步而去,“滄州佈防嚴密,守了整一月都未曾讓樑軍佔到便宜,怎麼可能這就失守!”
“東門孫將軍率其部下倒戈,殺了其他兄弟打開城門...”副將捂住血流不止的左肩,忍住痛道,“鎮守西門的少將軍聞訊已經趕到東門擋住樑國鐵騎,廝殺慘烈只怕也抵擋不了許久。將軍,速速讓親衛軍帶着夫人和二小姐小少爺從山路離開吧!”
“孫然...竟會是他!國都要亡了,離開?往哪裡去?”嶽晟頭也不回道,“城在,人在!”
“仲伯,看見阿蘅了嗎!”嶽夫人滿面憂容的喚過管家,“這兵荒馬亂的,她不好好待着府裡,又去哪裡折騰了?”
“老奴不知。”仲伯搖頭道,“只看到二小姐是跟着護院崔文出去的,崔護院是個懂事妥當的人,二小姐跟在他後頭,應該不會有事。”
“崔文...”嶽夫人略微放下心來,“剛剛看老爺的副將好像負了傷,是出了什麼事麼?老爺說過,滄州是一定守得住的。”
“戰場見血也是常事,夫人不用擔心。”仲伯寬慰着,“咱們將軍威名遠揚,鎮守滄州多年無恙,這次一定也能擋得住那些樑國人。”話雖是這樣說,聽着隱隱傳來的刀劍相拼聲,這位花甲老人也有些惴惴不安,“夫人,您若是實在擔心,不如帶着小少爺去後山避一避。”
嶽夫人蹙眉道:“老爺是滄州守將,又是皇上親封的靖國公,堂堂靖國公家眷怎麼能如喪家之犬般避到山上去?城在,家在,人在,我和桐兒,哪裡也不去,就在府上等着老爺。”
“將軍!”
不等嶽晟趕到東門,幾個少將渾身是血的跪倒在長街攔住了他的去路,哀聲道:“將軍,東門西門盡破...少將軍他...已經殉國了...”
“桓兒...”嶽晟一陣頭暈目眩,副將忙扶住了他站立不在的身子,“桓兒!”
“滄州已經守不住了,現在出城還來得及。”副將急促的勸道,“將軍,留的青山在啊!您還有二小姐,還有小少爺,不爲自己,也要爲他們...”
“桓兒...”嶽晟哪裡還聽得進這些,一把推開他直朝烽火瀰漫處疾奔而去。
後山上,嶽蘅捧起手掌裡還沾着土的幾根山參歡喜的遞到崔叔眼前,“崔叔你看,這是你說的野參麼?”
崔文人雖在山上,可心中七上八下惦記着城裡,聽見嶽蘅清亮的嗓音,這才露出些許笑意來,“我看看...小姐真是厲害,之前仲伯讓下人在山上找了許久也是一無所獲,小姐這一趟就大功告成了。”
嶽蘅咧嘴歡笑了出來,“是咱倆來的正是時候,過幾日再大雪封山,可連這野參都難覓了。還好被我尋到,也要多謝崔叔帶着我。”
“小姐聰明又孝順,也不枉將軍和夫人這麼疼愛你。”崔文烏黑的眸子流露出些許慈愛來,“要崔叔說,小姐的天賦比你大哥還要高些,可惜了是個女娃,若是個男兒...”崔叔笑着垂下了頭。
“女娃女娃。”嶽蘅嘟起嘴惱道,“大哥的箭術還不如我呢!上回在軍營裡,我百步之外三箭直中一心,大哥也不過只有一箭中心爾爾...爹都說了,待我再大些,還有的是東西教我。”說道得意處,嶽蘅捂嘴偷笑了出來。
崔文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將門虎女,說的就是你嶽蘅了,行了吧?”
嶽蘅牽過拴在樹上的白龍,愛憐的輕撫着馬鬃,喃喃道:“白龍白龍,你也要快快長大,你我一起還要幫爹守城護國呢。”
嶽蘅正要騎上白馬回城,崔文似乎聽見動響,拉住馬繮警覺道:“小姐等一等,好像...城裡有些異樣。”
“怎麼了崔叔?”嶽蘅往滄州城方向望去,只見東門方向烽火直燃,濃煙滾滾衝上雲霄,廝殺聲順着呼嘯的北風傳來,“樑軍攻城了?”
“才半日工夫,怎麼烽火都燃起了!”崔文皺緊眉頭,“東門守軍都是精銳,怎麼也不該...小姐,別急着上馬,瞧一瞧再說。”
嶽蘅雖有些不情願,可還是順從的跟在他的後頭,尋着處隱秘的樹叢栓起白馬,趴在了山頭遙望着巍立數百年的滄州城。
“崔叔,滄州一定守得住,是不是?”
“滄州是我大晉邊陲重城,守不住也得守。”崔叔舔了舔乾燥的嘴脣,“有你爹在,一定守得住的。”
不過半日,數千樑國鐵騎已經擠進滄州,東門驟失,嶽小將軍嶽桓被紀冥一箭穿心射死,滄州兵敗如山倒,嶽晟再厲害也並非無所不能,身中數箭倒在了城下,怒目圓睜死不瞑目。
執弓的金甲紀冥冷漠的收起銀弓遞給身旁的隨從,瞥了眼嶽晟的屍身淡淡道:“孫然,小王能進城,你可算得上是立了大功。”
投誠的孫然跪地畢恭畢敬道,“良禽擇木而棲,晉國氣數已盡,天下早晚是紀氏的,屬下不過是順應天命罷了。”
“岳家父子都死在了本王箭下。”紀冥嘴角揚起一抹驕傲來,“都說岳晟從未有過敗績,這一敗就是城破人亡,輸得連本都回不來。之前遼州御前還神氣活現的岳家父子,一朝便成枯骨,命不予岳家是也!”
“小王爺神武無雙,岳家父子自然不是您的對手。”紀冥身邊的副將紛紛跪地。
“靖國公府在哪裡?”紀冥輕揮着手中的馬鞭。
“就在長街盡頭。”孫然指着前頭道。
紀冥撣了撣衣袖,“大軍圍城多日,本王也吃了幾日的塵土,今晚,就住在岳家了。”
靖國公府
“老爺...桓兒...”嶽夫人驚聞噩耗,跪倒在岳家祠堂,泣不成聲。
“夫人。”仲伯老淚縱橫道,“樑國人已經進了城,您趕緊帶着小少爺,我們從小路往後山去,還來得及!”
“哪兒也不去了。”嶽夫人痛哭了場緩緩站立起身,“老爺戰死,滄州既失,晉國必亡,逃不掉的。”
“人活着,就有希望...”仲伯還欲勸說。
“沒有希望了...”嶽夫人癡癡走向裡屋,抱起搖籃裡才滿一歲的幼子嶽桐,貼着他粉嫩的面頰落下淚,“你爹爹走了,哥哥走了,孃親帶你走...”
仲伯正張羅着下人收拾東西帶夫人少爺離開,只聽後院撲通一聲,暗叫不好——嶽夫人懷抱幼子投入池中,喚人撈起之時,母子都已經沒有了氣息。仲伯哀嚎一聲長跪不起,府邸下人見主子皆亡,拾掇着值錢的物件四散而逃。
後山。
“崔叔。”嶽蘅終是按捺不住,“咱們回去瞧瞧吧,動響這樣大,娘和弟弟只怕是要嚇壞了。”
崔文也是放心不下府裡,躊躇道:“你待着這裡,哪兒也不準去,崔叔回去看看,再來接你。”
“可是...”嶽蘅還想說些什麼,只見南門方向衝出一支數十人的馬隊疾馳而來,眯眼細看像是父親的人馬,“崔叔你看!”
崔文愈發不知滄州出了什麼變故,翻身上馬朝那隊人而去。
崔文看清來人,高聲喊道,“來者都是滄州的岳家軍嗎?”
爲首的少將勒緊馬繮止住步子,見是崔文和嶽蘅,長舒了口氣,“小姐竟和你待在城外山上。我們遍尋將軍府邸不見小姐,還以爲她已遭不測...”
嶽蘅快步過來,“城裡是不是打起來了?我爹孃可好...”
此言一出,馬隊諸人皆是面露哀色垂下頭,深吸了口氣道:“孫然投靠樑國,放了樑軍鐵騎殺入滄州...將軍父子被楚王紀冥射殺,雙雙殉國...夫人帶着小少爺...也...”
崔文大驚失色,嶽蘅腦中一片空白,上前緊緊攥住他的馬繮,“不可能的!我出來之時還好好的,怎麼會...怎麼會!我不信,我要去找我爹。”
少將一把拉住她,急道:“小姐,滄州已經失守,楚王紀冥已經率軍入城,我們本想去帶走夫人和你弟弟,可終是晚了一步,滄州,已經回不去了...屬下等願護着二小姐離開...”
嶽蘅拔出腰間的短劍,“我要回去,我要去見爹孃。你們不去,我去!”
“小姐!”崔文喝止道,“你是嶽將軍的女兒,楚王紀冥絕不會放過你,你是要去送死嗎!”
“小姐。”少將垂淚道,“蒼天垂憐你保得住性命,也許真是天意。”
“你們快看!”有人指着滄州城喊道,“靖國公府...着火了!”
嶽蘅循着看去,只見自家府邸上空濃煙滾滾,直衝雲霄而去,嶽蘅未滿碧玉之年,哪裡禁得住如此重創,眼睛一黑摔下了馬。
“小姐...”崔文跳下馬抱起她,懷中的少女面色慘白,眼角無聲的滲出兩行淚水。
少將們回望滄州,悽絕道:“崔護院,晉國失了岳家,看來是回天乏術,經此一戰天下必將大亂,羣雄紛爭是早晚的事,我們這些兄弟也不打算往京師去了,你與小姐要不要與我們一起去尋條出路...”
崔文心痛的看着懷裡的嶽蘅,搖頭道:“岳家只剩阿蘅,將軍夫婦在天之靈,也不想她再捲入無止境的戰亂,我帶阿蘅走...”
少將嘆息道:“你說的也是,只盼大家都能好好活着,崔護院,好好護住小姐,保重了。”
“保重!”崔文見他們策馬遠去,抱着嶽蘅翻身上馬,環顧蒼茫蹙眉深思,低頭喃喃道,“小姐,你與柴家怎麼說也是有婚約在身...崔叔是不是該與你去蒼山...”
嶽蘅醒來的時候,天空已經飄起了飛雪,細密的雪珠滲入她乾燥的脣裡,舌尖頓覺冰冷刺骨,“崔叔...”才一張口,嶽蘅已經落下淚來。
“小姐你醒了。”崔文垂頭看着她,“下雪了...”
“崔叔,我們是不是回不去了...”阿蘅哽咽道。
崔文回望早已經看不見的滄州,“滄州滿目傷痛,回去做什麼?崔叔把小姐送到蒼山去...”
“那個人...”嶽蘅攥緊了手心,“他說過,會來找我。他爲什麼,爲什麼...”
“他?”崔文詫異的看向嶽蘅,“小姐說的是...柴...”
嶽蘅才止住的淚珠又簌簌落下,“金羽箭...大哥讓人帶着我的金羽箭去蒼山找他。可直到滄州城破...”
崔文輕拍着嶽蘅的背,嘆了聲道:“也許是信使半路被截殺,也許是柴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並非是他不願意來找你。”
“本就是數面之緣,談何情深爲岳家豁出命去。”嶽蘅慼慼道,“你我再往蒼山去,豈不是又會連累了人家...崔叔,阿蘅不去找他,就讓他當我也死在滄州吧。”
崔文看着嶽蘅孱弱聳動的身子,點頭道:“那崔叔就帶小姐去個更好的地方。小姐說過江南秀美,自小到大還從未領略過那裡的美景,我倆就往江南去,那裡四季如春,總不會有風沙之苦了...”
嶽蘅無力的俯在白龍的背上,喃喃道:“只要不去蒼山,去哪裡...都是一樣...”
白龍嗚咽着似也有淚滑落,大顆的淚珠凍結成冰,噠噠的馬蹄聲沿着無盡的蒼茫,朝着不可預知的未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