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放假有空,獻上一張)
見過了牽腸掛肚丟心不下的公主殿下,郭阿蒙的總算鬆了口氣。他伺候殿下入寢,便恭敬退身,披上一襲黑色大麾,將大紅蟒袍罩住,頭戴兜帽,蒼白眉發隱入暗中。老太監不聲不響下樓,身影輕靈,好似一隻盤旋在半空中的蝙蝠。很難想象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有如此身法,可郭阿蒙就是做到了,放眼整個帝都,他都算得上數一數二的高手。從當年一個默默無聞兀自掙扎的小太監開始攀爬上位,替主子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髒活,二十年前的茗禪元年之亂,更是讓那一輩的廟堂談之色變。事後茗禪陛下論功行賞,郭阿蒙身上的黑色繡鶴官補子換成了一身大紅蟒袍,不少劫後餘生的帝都權貴都冷着眼——這身袍子何嘗不能說是用血染紅的?
只是二十年過去了,梵陽廟堂日新月異,老一輩權貴大多退身,換成更具活力朝氣的新面孔,而郭阿蒙卻是坐實了御前總管大太監的位置,皇宮五千宦官之首,皇帝掌印大貂璫。關於這個愈老愈健的白髮太監的血腥傳聞漸漸淡了下去,不少廟堂新人都還覺得這個慈眉目善頗有菩薩相的老太監溫和謙禮,沒有宦官那狗仗人勢又看人低的囂張氣焰,又沒有那股子令人看着就覺得窩囊的奴才氣,甚至覺得這位掌印大太監與御殿月華候御殿炎將軍各部尚書站一起都不跌份。
每每聽到這些關於他的傳聞,郭阿蒙就嘴角泛笑,小娃娃終究是小娃娃,覺得男人被去了大勢成了太監就真如走狗?覺得自己成了皇帝身邊掌印大太監便可目中無人低頭看天下?不榮辱,不驕躁,不憤亢,一心修那清心禪,爾等可知老夫心中有猛虎?
出了客棧,老太監仰頭看向夜空——比帝都皇宮都燈火通明,看不到星星,繁華喧囂得令人煩膩。老太監腳下生風,猛然起跳,身影空靈玄妙,直直躍上屋頂,融入尚吉城鱗次櫛比的樓闕中。
做人不忘本,爲陛下做事是盡忠,爲寧正公主殿下着想是報恩,兩者並不衝突,就算他如此行事會觸怒陛下威容,可他就不信爲梵陽皇甫家奉獻幾十年的香火情保不住他?
二皇子是龍,李輕裘是蛟,那他郭阿蒙便要做那按龍頭斬蛟首的人物!
二十年太平日子,估摸着梵陽都快遺忘他那一手剜心的通天本事……那就讓老夫再提醒提醒這薄涼的人世!
老太監一路在樓閣頂端飛躍,如鷹隼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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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一胖一瘦兩個身影也朝着李輕裘公子的府宅飛掠而去。這兩個一襲純黑夜行衣的傢伙近些日子讓李輕裘和二皇子吃盡了苦頭,時不時的偷襲騷擾暗殺,防不勝防,偏偏還油滑的很,跟淤泥裡的泥鰍一般滑溜,就算是佈下天羅地網,也能從夾縫裡逃走。更可氣的時,每次不多不少,只殺兩人,近半個月了,來的極有規律,總是隔一天拜訪一次,殺了人就走,彷彿只爲殺人,只爲讓這些崢嶸軍伍甲士窩一肚子火。
李家府宅已算是防禦的密不透風,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皆是控弦佩刀的精銳步卒,就連屋頂都站有持弩武士,那名一臉絡腮鬍子的滄海軍鷹犬頭目神色陰翳,站在李府庭院中狼顧鷹視,稍有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耳目!今晚宅子的防禦工作算得上登峰造極,就算皇宮禁院的防衛也不過如此,他不信那一胖一瘦兩牲口還能再跟往常一般鬧騰一通再拍拍屁股啥事沒有的走人!
起碼都要留下半條命!
把西南滄海軍當什麼了?把功勳卓越的大都統當什麼了?以爲是逛青樓窯子,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鷹犬頭目的絡腮鬍看起來就如一個熱心腸的大叔,那雙烏黑的眼珠泛着凜冽殺意,唯有屍堆中爬出的人才有的殺念貫徹整個庭院。那兩個牲口最好別被他抓住,抓住了就是抽筋剝皮的悽慘下場……作爲鷹犬諜子,最拿手的不就是酷刑折磨麼?絡腮鬍子的中年人嘴角冷笑。
他扭頭瞥了一眼背後正堂,少爺正坐在裡面看着呢!這次迎駕寧正公主殿下被二皇子生生攪黃已讓少爺心生不滿,事後又被尚吉城城主呵斥一番,少爺攢了一肚子火氣,現在就連阿貓阿狗都趕來挑釁三分?他們這批鷹犬諜子來尚吉城,就是奉大都統之命,爲協助少爺迎駕寧正公主殿下,可事情辦得一塌糊塗不說,還丟了二十幾名袍澤性命——辦事不利!
大都統治軍以嚴謹鐵腕著稱,絕不會留只混口糧辦不了大事的庸人,若是再不做點什麼,回西南後肯定得被大都統斬掉腦袋!
而且少爺更是個陰沉狠辣的主,梵陽王朝皆傳風流獨佔八斗唯有李家大公子,可只有他們這些親眼看着少爺長大的甲士們明白,這位混世魔王跋扈有幾分,戾氣更是得了大都統十分真傳!也虧得少爺與大都統談過幾次後心智成熟太多,若是以往出了這麼大差池,難保不是被亂棍打死拖出去喂狗的悽慘下場!
只要大都統不死,西南李家的十五萬滄海軍就不倒,滄海軍姓李,在梵陽人盡皆知,就算是加蓋着皇甫氏蠡印的聖旨送到西南,在大都統眼裡不過廢紙一張。滄海軍就是一條盤踞在西南三郡的蛟龍,比起皇甫氏的浩浩龍氣,少了那份金貴,卻多了幾分囂張兇戾。現在既然有人膽敢挑釁未來滄海軍的統領,挑釁少爺的尊嚴,那就怪不得滄海軍所有甲士用刀尖對着你們心口了……
中年人低聲桀桀笑了笑,神色陰冷,整個李家府宅殺氣騰騰,好似一張蛛網,隱在暗處的兇猛狼蛛正耐心等待獵物撞在網上淪爲腹中餐。
猛然間,中年絡腮大叔神色一凜,面朝向東面舉起手,一衆隱在暗處的控弦武士齊齊搭箭擡弩,鋒銳箭鏃朝向他所指的方向。絡腮鬍怒極而笑——來人就這麼不把滄海軍鷹犬當回事?真把這裡當做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風月場所?明知這裡是天羅地網,還敢明目張膽得將自己暴露在滄海軍的鋒芒下?腦袋被驢踢了麼!
他冷笑一聲,舉起的手如戰刀揮下,瞬間十數支箭矢應令而射,朝那站在牆頭不知死活的身影飈射而去。梵陽機括甲天下,尤其是這種短小精悍的機括輕弩,二十步以內被瞄準絕無脫靶可能,而三鋒箭鏃的弩箭被機括大力推射,足以將人洞穿而過,加上箭鏃上的兇險倒鉤,近距離命中絕對是個前後透光的血窟窿,來人傻傻站在牆頭當活靶子,真是可氣又可笑。
很好,弩箭入肉的鈍感聲音,熱血潑灑而下的酣暢淋漓,被命中之人那憋在嗓子眼裡的悶哼——很受用的感覺。絡腮中年人看着那身影從牆頭栽倒下來,突然就覺得索然無味了,佈下如此嚴密的防禦,就這麼輕易幹掉敵人了?這羣兔崽子還沒放開手腳就結束了?
以往那兩個挨千刀的刺客油滑狡詐得像兩匹黃鼠狼,連影子都摸不着,這次就這麼輕易幹掉一個?絡腮鬍的大叔一下子回過味,是有反常必有妖,收起心中小覷,擡頭環視李府高高牆院,嚴密查視。
那具眼看栽倒下牆頭已是千瘡百孔的屍體突然飛了過來,砸向絡腮鬍的大叔,他反應奇快,不閃不躲,果決拔刀,朝那具屍體斬去,如熱刀割蠟,潑下一汪鮮血。果然沒這麼簡單就完事,這慘死的可憐傢伙多半是他們自己人,被敵人當做擋箭牌擄了去。
絡腮大叔心中暗怒,握刀的手忍不住顫抖。這時,牆頭一黑影飛掠而來,瞬息而至,站定,鉗住他握刀的手,來人幾乎與他四目相對。看清楚了,是一雙因肥胖而眯起來的眼睛,隱在面罩下的嘴巴發出呵呵的笑聲。絡腮大叔自詡膂力過人,可被這敦矮胖子虎口鉗住的手竟是動不得分毫。他提腿膝撞向胖子胯下,空出來的另一手伸出雙指插向其眼睛,皆是狠辣陰險的招式。
胖子冷哼一聲,不急不躁見招拆招,也提膝擋下這被打到就是斷子絕孫下場的膝撞,又握拳砸向要戳瞎他眼睛的雙指,絲毫不怯,也不後退分毫。絡腮大叔面色陰沉,雙指變掌,鉗住胖子拳頭,兩人比拼角力,膠着不下。
“你是在拖時間等着手下換裝弩箭再射殺老子麼?”胖子用了假音,低沉嘶啞道。
絡腮大叔狠聲道:“今晚你來了便別想走!”
滄海軍制式輕弩分兩種,一種是十箭連射,中途不需填裝弩箭,射程近而威力小,另一種便是這些鷹犬手持的輕弩,一次射出後要張開弩弦填裝箭矢纔可發射第二次,可這種輕弩射程遠力道大,追求一箭斃命不留活口,若是被敵人逃過一箭,便給了敵人五息時間反擊。而這個胖子的時機把握得極好,就抓住填充箭矢這五息的空擋殺了過來,而絡腮大叔也是在拖延這五息,爲手下發射第二輪箭矢爭取時間。
聽到身後控弦武士手中弩機已卡緊機關,絡腮大叔陰沉道:“方纔你用我滄海軍甲士身體擋箭,老子現在就要拿你這身膘擋箭!”
胖子不言不語,身形急轉,滑溜得難以置信——帶着一百六七十斤的肥肉竟能轉的這麼快?他貼着絡腮大叔的錯身而過,兩人位置對調,絡腮大叔在前,胖子在其身後。胖子伸手扼住絡腮大叔喉嚨,一把攥住喉結,趴伏在其耳畔輕笑道:“老子這身膘,你擋不起!”
他手間發力,絡腮大叔面頰變成絳紫色,渾身力氣像是被抽走了般,喉嚨裡梗着話卻說不出口,面前一衆控弦武士面面相覷不敢妄動。
又一名身形消瘦修長的黑影不緊不慢踱着步從陰影裡走出來,手裡拎着一柄臂長短刀,刀尖抹血殷紅。
他步子不快,像是踏着固定頻率的鬼魂,一步一步從胖子背後走過,向中堂走去。
胖子在絡腮中年人耳邊輕語,“這次我們不殺小魚小蝦,我們要殺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