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葉如蝶,在天空炫舞。
顧不上欣賞美景,我繞過假山踩着石子路打算到皇宮門口。宴會應該快要結束了,我這會兒去,應該還見得到林莫。
忽然喀喇一聲,從假山的另一面傳來。
像是有人被推了一把,背脊重重靠在假山上的聲音。
我立刻停住腳步,就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帶着哭腔:“爲什麼?!我就要!我就要!”
忙屏住呼吸,偏頭從假山的鏤空望去。
假山的那一邊紅衣白紗交疊起舞,一隻細膩修長的手若隱若現。
不知怎的,忽然便緊張起來,我無聲換了個位置,偷偷望去。
一身紅衣的女子,耳邊紅寶石晶瑩剔透,襯得那面色更加豔麗。
她抓着一個人的肩,踮起腳尖,驀地閉上眼,擡頭吻上去。
那人的臉被假山的突出擋住,我一時看不清。
“思暮……”突然,那人說話了。
聲音嘶啞晦澀,卻幾乎讓我的心跳停止!
這是葬月的聲音,我曾經因爲這個聲音而否認了他是月奴……
“思暮,”他說,“我們談談……”
女子驀然擡頭,大大的杏眼閃爍出一絲狂態:“我不談!我不要談!我就要你!我就要你!”
她死死抱着月奴,一邊流淚一邊胡亂親上去:“我愛你!我只愛你!”
眼前的情景刺得我眼痛,心更酸楚,我捂着胸口,腳下輕輕挪動。
男子的容顏漸漸出現在眼前,滿頭的白髮,精緻的眉眼,極淡極淡的脣色……他任由女子吻着,沒有反抗,只是睜着眼,不知在看哪裡。
重重吐出一口氣,我想要離開,我不知該怎麼辦……我一次次把他推開,我已經沒有權利要回他。
月奴卻猛地向這邊看來,目光與我碰個正着。
霎時腦中轟鳴,我一愣,無聲張了張脣。
他又忽地回過頭去,思暮的脣正好撞過來……
四脣相碰的一瞬間,我聽到清脆的破裂聲,接着轟然倒塌,化爲一地碎片。
足點落葉,我狼狽逃走。
狂風四起,黃葉亂舞。
接着有烏雲飄來,層層疊疊,濃重陰鬱。
我知道,快要下雨了。
我知道,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宮門口堵到了林莫,她已是半醉,走路搖搖晃晃差點撞上了皇宮大門。我手疾眼快,一把將她扶住。
她醉醺醺回過頭來,一見是我,呵呵笑了:“呦!這……不是華容公主嗎?多謝多謝!”
我忙道:“大將軍不必客氣,華容仰慕大將軍已久,今天見到真人,實在是激動萬分。這就不假思索跟了出來,還望大將軍莫怪!”
林莫連連擺手:“愧不敢當!愧不敢當!本將軍也對公主殿下一見如故,不如這樣,改天望公主賞臉,屈尊到寒舍,我們兩個暢飲幾杯!”
我忙順着臺階下:“那就明日!本宮一定親自拜訪!”
林莫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殿下好生爽快!林莫喜歡!喜歡!就這麼說定了!”
與林莫一面走一面說,已經離開皇宮一段路。我想起還要去找慕容玠,便向林莫告辭。
這是一條筆直的石子路,兩旁栽種着高大的梧桐。路人並不多,幽靜深遠。
正值深秋,金黃的樹葉紛紛落下,隨手拾起一片,像一顆飽經風霜的心,
“公主殿下。”
我猛地擡頭,一時間忘記了呼吸。
月奴擡着下巴微笑着,禮貌而疏遠:“公主殿下,您一個人嗎?”
我握緊了手中的梧桐葉,盯着他淡色的脣。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那裡似乎有些紅腫。
想到剛纔他與紅衣女子的糾纏,喉嚨有些乾澀,我倉促道:“是的。”
月奴垂下眼簾,淡淡道:“這梧桐路的盡頭,有一奇景,不知公主殿下有沒有興趣去看一看?”
我呆呆盯着他,驀然發覺,不管他的聲音怎麼變,他的動作神態分明就是原來的那個他!我當時怎麼能認不出他?
月奴緩緩向我走近了一步,:“殿下?”
“啊……”我回過神來,愣愣問,“什麼奇景?”
淡色的脣一張一合:“四季花海。”
風淡雲輕的語氣,高貴優雅的舉動,就是他。
我呆滯反問:“花海?”
他忽的笑了,微微露出一絲譏諷:“放心,不是曼陀羅花,是蓮花。”
我繼續遲鈍:“蓮花?”
他望向梧桐路的盡頭,說話放慢了速度:“蓮花,我想,你會喜歡的。”
接天蓮葉的花池,皎潔如月的花瓣。
一身白衣飄渺的月奴,極美的臉,淡雅的神情。
宛如謫仙,顧盼傾城。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五色彩服,自卑的情緒再次涌來。我真的很俗氣,我從來都配不上他的。
“喜歡嗎?”他問。
我將視線放回蓮花池,笑着點頭:“喜歡。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這是它獨有的美。”
他似乎是一滯,我未等回頭,眼前便飄過一抹白衣。便見他忽地身影一輕,飄飛向花海。
我一驚,以爲他要跳湖,立刻伸手去拉他。
手指剛觸碰到他柔軟細膩的指尖,心便皺縮了一下,曾經的記憶排山倒海地涌來。
他回頭,髮絲飛揚着,紫葡萄一樣的水眸閃着晶瑩的碎片。
我不受控制地死死握住他的手,像是偷到了不屬於自己的幸福,我吸了口氣,抱住了他。
帶着淡淡香氣的身體,溫暖而柔軟。
他微微一笑,轉過頭去,拉着我,一路足尖沾着花葉,飛至花海中央。
蓮花上下浮動,我們便隨着一起浮沉飄蕩。
如果他是其中的一朵蓮,我便是貪戀着蓮花香氣,不肯飛走的蝴蝶。
月奴看向花海:“我喜歡這裡……”
我靠着他的胸口,吸了口氣,緩緩道道:“我也喜歡,月奴……”
身體倏忽下沉,緊接便覺得膝蓋以下的部位驀地冰涼,要沉下去了!在我發力之前,攬住我腰部的手倏忽用力!
嘩啦一聲,我們從水面上一躍而起,帶起白浪點點,濺在蓮花葉子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像下了場急劇的暴雨!
下一刻,我便安然站在岸邊。
他推開了我,腿部溼透,滴滴答答的淌着水珠:“原來,你還記得我。”
我看着他,急切道:“我從來就沒有忘過,上一次,我只是沒有認出來!”
話一出口,才覺傷人。
他淡淡點頭:“嗯。”
我卻無法平靜,既然已經說了,索性問到底:“爲什麼不直接告訴我你就是月奴?爲什麼要做那件事讓我誤會你?”
他勾着脣,卻完全沒有笑意:“我站在你面前,你都不認得我……還有什麼好說的?你想讓我求你嗎?求你記起我?是嗎?”
我怔怔看着他,許久說不出話。
說什麼呢?曾經肌膚相親朝夕相對的人,竟然相見而不識,還有什麼好說的?
最後,我只能乾巴巴的說:“那是因爲……我以爲你已經死了……更主要的是,你變了很多,你以前不會武功,你以前不能喝茶,你以前……”
“不要再跟我說什麼以前!”他突然截斷我的話,“我只知道你以前一腳踹了我!現在又在我眼前亂晃,惹我心煩!”
話一出口,我們同時怔住了。
我從來不知道,他會這般衝動,說出這樣不經大腦的話。
印象中,他總是平靜的如同死水,毫無波瀾。
慢慢的,他的眉頭皺了起來,聲音已經恢復平淡,卻字字警告:“公主殿下或是柳扶蘇姑娘,我請你不要時不時出現我面前,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不要隨我一起看什麼花,不要對我笑,不要碰我……總之,你離我越遠越好……你已經打擾到我的生活了,你聽懂了嗎?!”
驀地想起那個紅衣女子,心抽痛起來,對啊,他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不該也沒有資格再出現在他的面前!
喉嚨好乾,我努力讓自己笑得自然一些,卻忍不住聲音顫抖:“好……我以後,一定會躲你遠遠,我不會……再打擾到你了……”
他怔怔看着我,不說話。
我轉身,搖搖晃晃的往回走。
月奴,我知道我們真的完了,完得徹徹底底……
天際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響,越來越近,像在頭頂上方砰然爆炸!
然後,偌大的雨點轟然降落,蓮花池霎時響起沙沙悲鳴,一聲接着一聲,最後融合在一起,無邊無際。
雨點砸在臉上,本來是應該疼的,卻沒了知覺。
只是模糊了本來就不清的視野,混沌了原本就亂成一團的神經。
“臻兒,下雨了……”
我一僵,淚水幾乎立刻涌出眼眶。
“臻兒……”他的聲音被雨打得破碎零亂,“下雨了……我們到聽雨閣,賞雨品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