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們在殘月的臉上敷了厚厚的粉,側臉上深長的傷疤依舊無法遮掩,手巧的宮女爲她梳了一個端莊又不失俏麗的髮髻,垂在鬢前的髮梳在耳後,正好可以遮住大半側臉的傷。一襲絳紅色的繁瑣華服,紅色趁紅了殘月蒼白的臉頰,一眼看去紅潤了許多,明眸流動,風華絕代。
御花園,皇后壽宴。
絲竹陣陣,舞娘蹁躚,紅綢拂動,金壽璀璨耀目。
宮娥們穿梭在賓客間,舉手投足間散着女子怡人的芬芳。
酒杯交錯,酒燻人醉,歡聲笑語此起彼伏。
待太后攜着殘月步出筵席那一刻,鼎沸的人聲瞬間消弭,就連悠揚的絲竹曲樂也有一瞬的停止,世界好像在這一刻定格了一剎那,所有的目光統統看向殘月那張美得攝人心魂的臉。
太后是故意晚來一步的,主座的皇上皇后亦在濃情蜜意中分神向她看來……
雲離落的目光不驚不訝,好似一切皆在預料中,脣角只餘那淡淡的笑,毫無起伏靜靜綻放,眼裡攬盡世間最華麗的色彩。
皇后稚氣未脫的絕麗容顏上,那抹與皇上私語時那羞澀的笑意漸漸凝固,化成一副好奇又驚詫的神色,上下打量那個一步步向主座靠近與她相似,雖病容難掩依舊美得讓人窒息的臉。
文武百官的目光更加五花八門,先不說那些大臣的黨派之分,僅僅殘月是殃國禍水就足以讓他們厭惡反感,甚至是憎恨。
也有一些不識殘月身份的臣子,先是驚豔后是詫異那張與皇后類似的容顏,目光移動在皇后與殘月之間,氣氛變得詭異起來。
雲離落的妃子們,除了楊晚晴識得殘月本來身份,其餘都是他登基後冊立,不過當下見到如此美人,即便身懷六甲,也不免妒火中生,在宮裡,這般美豔的人,不管身份是太妃或是更高,只要青春正茂,都是她們莫大的威脅。
殘月就在這衆多複雜目光的洗禮下,與太后勉力走向自己的座位。太后與皇上平起平坐,殘月就坐在太后一側偏後的位置,與雲離落只有三米之遙,他與皇后桌下緊緊相握的手,清晰落入眼底……
心好像有些痛,卻不再那麼明顯。
禮部管事高唱一聲,壽宴開始。
文武百官,衆多妃嬪,依照禮部管事的安排,按部就班地向皇后致賀詞,獻厚禮……衆人忙活起來,氣氛逐漸恢復正常。
然,殘月的心卻因無意間看到的一個人,掀起了驚濤駭浪。
就在主座下,右側的首位坐着的有別於雲國服侍的俊逸男子,那張清俊的臉並未勾起她太多的記憶,可當那男子向她投來先是驚愕後是憤恨的目光時,她的記憶逐漸回遷……
殘月的記憶逐漸回遷……
隱約記得在嫣紅樓的那一年,她好像見過這樣雷同的一張臉,那人穿着雲國普通百姓的服侍,又只是家奴身份。而今此人卻是華服加身,玉冠束髮,祈瑞國使臣的身份,實難與當時那個男奴相吻合。
如若不是那個家奴,他又何故用如此吃人般憎恨的目光瞪着她?
她曾經一劍刺死他的主人。
他抱着他滿身鮮血的主人,就是這種眼神,她卻笑得格外暢懷。後來她運用輕功揚長而去,便再也沒見過這個家奴了,更未見過與那慘死在她劍下的富家公子有關的家人。好像死在她劍下的,不過是個無關痛癢毫無身家背景的小人物。
死在她劍下的人多了,後又倉猝進宮,這件事便逐漸被她忘得一乾二淨。
沒想到,那家奴居然是祈瑞國使臣,據說官位極高,身價背景顯赫,而能被他視作主人的人,會是何等身份?
殘月不知爲何,居然冒了一身冷汗,在座位上就坐不住了。
舞娘們纖腰柳擺,舞姿妖嬈翩然似仙,漾開的粉紗裙如一朵朵盛開的花,迷幻了人的眼,有的人就在這一片豔色中一晃不見了人影。
殘月環視四周,只看到祈瑞國使臣消失在御花園深處的背影。
突然想弄明白一件事,匆匆起身,又猶豫住。
看向皇上與皇后不時耳語廝磨,相視而笑,舉杯同飲……如膠似漆的畫面依然如刺。
終沒有耐心再忍受下去,向太后謊稱身子不適,在太后一番虛情假意的關切下,在一幫朝臣或願意或不甘願的恭送下,在一幫宮女內監的簇擁下,殘月儀仗隆重地離開御花園。
wωw .ttκǎ n .¢O 她雖沒有回頭,依然察覺有一道似有若無的目光追隨着她的背影。
在御花園的拐角處,忍不住回頭,只看到雲離落倉猝舉杯,閉目豪飲……
殘月無力走下肩輦,還是在小紅和小翠的攙扶下,徒步往寧順宮走。活動活動筋骨,對日後分娩也會有好處。
沒走幾步,便氣喘吁吁,靠在小翠的肩上,連站穩的氣力都沒有。取下頭上沉重的金步搖,總算有輕鬆不少。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看向遙遠天邊的偏西的嬌豔日頭,殘月笑了。
“姑娘……”小紅呼喚殘月。
“我想一個人走走。”殘月一邊向前走,一邊將身上厚重的外袍退下,又輕鬆了很多。
小紅和小翠拿着她退下的外袍,隔着五米遠一步步跟着。她那孱弱孤落的背影,看得人一陣心酸,小翠竟忍不住落下淚來。小紅一見小翠抹眼淚,眼圈也跟着紅了。
她們雖不知在殘月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一個曾風靡整個雲國的月貴妃,皇家榮寵一再成爲古無前例的傳奇,多少女子在謾罵她是禍水的同時也向往成爲她這樣的人,哪怕分得她傾國之寵的千分之一,也將是莫大的榮幸。
這樣翻雲覆雨的人物,叱吒後宮兩年後,居然落到食不果腹,被人利用踐踏的下場,但凡有幾分憐憫之心的人,都不免爲其嘆上一嘆。
順着宮牆一直走,盛夏肆意綻放的繁花,馥郁的香氣嗆得殘月不住咳嗽。
不知怎的就想起,雲意軒爲她下旨勒令後宮女子不得用胭脂的事來。
無意間又想起,寧瑞王府的胭脂花,爲何就無聲無息沒了蹤影。
有朝一日,她也將如那胭脂花,徹底消失在百花浪漫的深宮,成爲被人們漸漸遺忘的暗影……
從沒這般後悔過咬破毒囊,自己的癡心不過換來一場自我滅亡的笑話。
走着走着,好像看到了那晚與雲離落一起漫步的小徑,他在前,她在後。風起雲涌中,他的背影在閃電中忽明忽暗,仍然如她癡愛他那般的迷漫她的眸,心還是會跳的吧,爲他而悸動不已。
不然……
她現在不會落下淚來。
雙手捧住隆起的肚子,就好像將孩子緊緊抱在懷中,融入骨血的不離不棄。卻又忍不住悲切抽噎,爲到分娩這漫長的四個月而擔憂。
孩兒,又一個仇人出現了,那祈瑞國使者憎恨而激憤的目光,是那麼的危險,這個敵人是一個國家。
許是祈瑞國使者已在此等待許久,也或許是宿命不肯原諒她曾犯下的殺戒。
就在人際鮮少,雜草橫生的荒蕪小路,他們出乎預料的相遇了。
他就站在不遠處,修長的手指捻着一朵雪白的花,像極了殘月往日配戴的雪白麪紗。
雪白的花兒瓣一轉,鮮嫩的小花無聲銷燬在他美麗的手指間。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他喃語一聲,脣角輕勾,殘忍的笑如利劍捅穿殘月的心。
殘月雖有意找他問清楚一些事,當真正面對他,直覺還是想逃。回頭,來路已遙遠,橫生的雜草上只有她踩過的痕跡,小紅小翠已不知去向。
他是有備而來。
恐懼席上心頭,手緊緊護住腹部,努力掩飾依舊無法掩住心虛,“什……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嫣紅樓頭牌……”他靠近一步,話未說完,被殘月倉猝打斷。
“什麼嫣紅樓!我不知道!從未聽過!大膽!本宮是皇貴太妃!”殘月大喊,氣結忍不住咳嗽起來。
“嫣紅樓已被一把大火燒盡,身爲皇貴太妃自然未聽說過,可身爲那裡的頭牌,應該再熟悉不過吧。”他慢條斯理說着,好似並不着急殘月憶不起過去。
是了,是了,果真是他。
殘月一步步後退,再無法冷靜,雜草絆在腳上,不慎摔倒,幸好扶住宮牆纔不至太過狼狽。
她離開嫣紅樓是在殺了他主人的第三天。入宮十分倉猝,倉猝得現在回憶都覺得夢幻。
大火……嫣紅樓被大火燒盡?怪不得這兩年再未聽說過京城第一青樓嫣紅樓。
“那場大火,近二百條人命,無一倖免。”他繼續向殘月靠近,收緊的雙眸如一把刀,將殘月凌遲得體無完膚。
無端端的,殘月好像看到在火中嘶喊掙扎的衆人,到處都是身體焦糊的惡臭……一陣噁心,臉色蒼白如紙。
“你想怎樣!無妨直說!”殘月眸光一凌,瞪向他噙滿憎恨的明眸,氣勢蕭殺。
“報仇。”回答乾淨利落。
“只要不傷害的我孩子,我隨你處置!”殘月已鼓足氣準備大聲嘶喊。
這是雲國的皇宮,好歹她是皇貴太妃的身份,位分僅次於太后,他是祈瑞國使者也不敢太放肆。
他看了殘月一眼,卻笑了,好似她的命,根本不能消除心底的恨意。
“我倒是很想知道,到底是誰在幕後斡旋,殺了我的主人都可以讓你安然無恙避過滅頂之災。”他抓緊的拳,骨節泛白。
轉身,背影頎長秀挺。
“你們的太后應該對你是武功高手一事很感興趣。”他低低笑着,可怖異常。
殘月倒抽一口冷氣,急急反駁,“是他說愛我,不會辜負我,如若毀諾,以命相償。是他自願領死的!”
倉皇從雜草中起身,試圖抓住他不要到太后面前胡說,不想他已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拂過的夏風中只有他憤恨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