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保人之謎
原本一心不想來“昇平莊”的,最終還是踏了進去。坐在包廂裡,一面品茗,一面心中禁不住感慨:真不知跟這個飯莊究竟有什麼樣的宿緣,細想想,這些年來,在這裡,我親眼目睹了多少大事發生!懲惡揚善固然痛快,生離死別卻更叫人黯然神傷,永綬的隱遁,瑪爾琿避離,哪一件不是與這兒密切相關?“昇平”,歌舞昇平,寓意多好,可惜,現實總不盡如人意。
“大公子……”一聲呼喚將我從感慨中抽離,擡眼一望,原來是張孟球回來了,身後跟着兩個人,蔣雨亭和他的夫人玉娟嫂,二人一進門便要給我行禮,我忙阻止了,正要問玉娟嫂“近來可好”,卻聽張孟球又朝門外催促了一聲:“幹嘛呢,進來吧。”
我聞聲擡頭,見一陌生中年男子款步入內,那大腹便便的身軀上罩了一件“四季進寶”紋樣寶藍色對襟馬褂,腳蹬一雙青鍛尖頭靴,圓胖臉,稍嫌僵硬的微笑使得兩腮的肥肉把那雙本就不大的眼睛擠得只剩下一條細縫。這一身肥胖的暴發氣告訴我,這人就是張孟球所說的“昇平莊”老闆。大概是有些緊張,這位出手大方的老闆在門口站了半晌,卻只是僵笑着望着我,沒有行禮,也沒說半個字。
張孟球熱情地跟我介紹:“這位就是‘昇平莊’的老闆,王……王二,呵呵,”又轉頭提醒那王二,“愣着幹嘛,還不快行禮?”那王二如夢初醒,調開了目光,低下頭去,一撩袍擺就要下跪,因着那堪比六甲孕婦的凸肚,那王二彎腰彎得甚是吃力,我一見這情形便擡了擡手,免了他的跪禮,那王二站起身來,仍是不發一言,也不按例謝恩,只眯着那雙小眯縫眼傻笑,倒是張孟球急急跟我解釋:“王……王二他這兩天患了重傷風,嗓子啞了,說不出話來,還請大公子莫怪!”
正納悶王大老闆怎麼是個啞巴呢,卻原來是生病了。我朝張孟球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便朝在場的衆人熱情招呼:“張大哥,蔣大哥,玉娟嫂,還有王老闆,你們都坐吧。”
“都不是外人,都坐吧,坐吧啊!”玉娟嫂仍是一副外向好客的性子,在她的帶頭作用下,其他三個大男人也都安然落座。
“小羅……”玉娟嫂吐了倆字,又立馬掩了口,嗤笑一聲自嘲道,“咳,瞧我這記性。”
我知她習慣叫我“小羅妹妹”,一下子改不過口來,便笑着安慰道:“沒事兒,玉娟嫂,反正這兒沒外人,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
“隔牆有耳,還是叫‘大公子’的好。”玉娟嫂笑吟吟地望了我一眼,道,“大公子,你好像清減了不少,是不是這陣子太辛苦了。”
“是嗎?”我摸了摸臉,笑道,“前陣子確實有點兒。”
“唉,”玉娟嫂嘆了一口氣,道,“聽雨亭和孟球說,太皇太后向來很疼你,他老人家仙逝,你一定很傷心吧?”
一聽這話,我鼻子尖兒又有點發酸,喉頭又有點兒發哽了。好不容易從那哀傷中拔出來,這會兒又提起來了,可玉娟嫂是一片好意,咱也不能怪她多事。我說不出話來,只好勉力一笑。
“玉娟!”蔣雨亭皺眉瞪了一眼他老婆,對我道,“大公子,逝者已已,莫再哀傷。”
“對對對,”玉娟嫂立馬隨着他老公的話,道,“雨亭說得對。大公子,您一定要開開心心,開開心心的,這樣太皇太后他老人家纔會走得安心!”
“玉娟?!”蔣雨亭陰着臉喝了一聲,玉娟嫂望了一眼他丈夫,訕訕地住了口,那神情有點兒委屈又有點兒內疚。
“沒事兒,”我握住玉娟嫂的手,回頭對衆人微笑道,“玉娟嫂,蔣大哥,張大哥,我知道你們都關心我,我真的很感謝。你們放心,雖然老祖宗剛走的時候我是挺傷心,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沒事兒了。”
“大公子……”玉娟嫂反握住我的手,滿眼的同情和疼惜,其他幾人也是類似的表情,室內的氣氛一時沉重。
“你們不要這樣子嘛,不是還勸我要開心嗎?你們怎麼倒是一副要哭的樣子?”我掃了一眼衆人,瞥見那默坐在一旁的王二,驀地想起還欠人家錢呢,便道,“對了,王老闆,您快告訴我,去衙門保人的保費是多少,我好還給你。”
王二又搖頭又搖手,張孟球望了一眼王二,回頭對我道:“大公子,今日他能得見您一面,心願已了,那錢他是萬萬不願意收的。”王二聞言不停地點頭。
“那怎麼行?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從懷中掏出從班第府邸帳房支出的兩張銀票,放到桌面上,推到王二面前,道,“這是兩千兩,您先收着吧。倘若還不夠,回頭我另託人送來。”
王二還是一個勁地搖頭,急急把銀票推還給我,又拿眼求救似地望着張孟球,張孟球笑道:“大公子,這銀票您還是收回去,王二他絕對不會要的!”
“不,”我又把錢推了過去,堅決地道,“王老闆,這錢您一定要拿回去,無故受人錢財,我這一輩子良心都會不安的!看得出來您是個好人,您不忍心害我天天夜不成寐吧?”
那王二與我對視了半晌,我以爲他已經被我說動,不料,他卻仍舊搖了搖頭,又從懷裡掏出了一個信封,將它連同銀票一齊推到了我面前。我滿心疑惑地瞥了王二一眼,拿起信封,抽出裡頭厚厚的一疊信瓤展開一瞧,居然是一封按着無數紅手印的“請願書”!
“這是……?”我用詢問的目光望着王二,張孟球卻鄭重地道,“這是運河兩岸百姓聯名向皇上擔保陳潢的請願書。”
“聯名擔保陳潢?”我定睛細看了一遍手中的一疊厚紙,只見上面列舉了陳潢在治河期間的種種功績,說,所謂“屯田害民”都是當地鄉紳惡霸爲了佔據無主良田陷害忠良所造的謠言,而陳潢心中唯有百姓福祉,不懼權貴,兩袖清風,一直以來兢兢業業,貪墨之事純屬子虛烏有,沿河兩岸百姓皆可作保,末尾寫了一百多個名字,每一個名字上面都按上了鮮紅的“手印”?,這可不正是“請願書”麼?
“你認識陳潢?”我將目光從“請願書”上移開,打量着坐在我對面的王二,這位一身暴發戶打扮的王老闆,怎麼看都有點像這書上所描述的“鄉紳惡霸”,卻沒想到這封請願書從他的懷裡被掏了出來。
王二點點頭,又拿眼望着張孟球,張孟球不無感慨地道:“提起陳潢,陳河伯,凡是沿河兩岸的百姓哪個不知,哪個不曉啊,唉!”
王二聞言一個勁的點頭,我想起了陳潢在囚車中落魄的樣子,心中又一陣難受,可,難受歸難受,政事兒我可以聽但不能插手,這是康師傅給我定的鐵律,我沒有辦法逾越,他們把請願書交給我也是白搭。緘默了片刻,我擡頭望着王二,開口道:“王老闆,這請願書還有這銀子,請您都收回去吧,我無能爲力。”
在座的人似乎都一怔,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就聽蔣雨亭嘆息了一聲道:“大公子,您若不能幫忙,陳潢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怎麼會?”我提議道,“你們可以把這個交到刑部,或都察院去啊!”
“不行,”張孟球搖了搖頭,不無諷刺道,“這些地方全都換了人了,提到陳潢的名字都唯恐避之不及,把這請願書交到那些地方根本到不了皇上的御案上。”
“不會吧!”我想了想,道:“現在的左都御史是馬齊,他人應該還不錯。先前張汧的案子就是他主審的,把這請願書交給他應該可以。”
“他?”張孟球搖了搖頭,道,“您可知張汧就是明珠保薦上去的,馬大人籍着張汧一案聲名鵲起,被皇上超擢爲左都御史,他與明珠這一派本就水火不容,如今,他手下的御史郭鏽彈劾明中堂,靳輔,陳潢等人,馬大人能不知道?也許,郭鏽的彈劾根本就是馬大人指使的呢。您說,這請願書若送到都察院,能落個好嗎?”
張孟球說的這個我還真沒想過,我只想到張汧是個貪官,而馬齊能夠頂住壓力查清這個案件,將張汧繩之以法,說明當時的馬齊是個好官,可我着實沒想到,在明珠落敗這件事上,馬齊也可能從中插了一腳,不,或許不是“可能”,而是“的確”,這樣的話,他確實不可能替陳潢申冤,因爲,從馬齊的角度來看,明珠,靳輔,陳潢都是一條線上的“螞蚱”,坐實陳潢和靳輔的罪名,明珠翻身的機會就越小,他這左都御史的位子就坐得越牢固,興許還有機會再往上爬……唉,人吶總是會變的,尤其是官場中人!“屁股決定腦袋”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刑部呢?”我問道,既然都察院走不通,主審此案的刑部可以試試看。
“刑部同樣走不通。”蔣雨亭道,“刑部的滿尚書圖納是索中堂的人,漢尚書是徐乾學……”
“徐乾學?”我打斷了蔣雨亭的話,“他去刑部了?他可是江蘇人,說起來還是你和張大哥的同鄉啊,怎麼不去找他?”
張孟球和蔣雨亭對視了一眼,二人臉上齊現嫌惡之色,默了片刻,張孟球纔開口道:“徐大人與我們雖是同鄉,但素無往來,最近他與索中堂走得非常地近。”
張孟球的話說得很是隱晦,但我也聽明白了,這個徐乾學現下投靠了索額圖,所以,刑部的路子也走不通了。因爲路堵,所以,他們又找到我了!可我有什麼辦法?捧着請願書到康師傅面前去替陳潢申冤?康師傅不拿家法伺候我纔怪!不行,這活兒堅決不能接!
下定了決心,我擡頭一瞧,卻赫然發現在座的幾位都用一種期待的目光望着我!按住心中的同情,我調開了目光,淡定道:“你們別這麼看着我,這事兒我沒法幫,張大哥,蔣大哥,你們在翰林院也有些年頭了,該知道祖宗家法有規定,凡前朝政事,後宮女眷一律不得干涉,違者必重懲,請你們體諒我的難處。”
“這個我們都知道。”張孟球道,“大公子,您不必親自將這請願書奉到皇上面前,只需找個機會,讓可靠之人將它悄悄放到皇上的書案上,能讓皇上御覽即可。”
可靠之人?莫非他們指的是班第?既然如此,他們幹嘛不直接去找班第,那不是更省事兒?
“大公子,我們也不是沒有想過其他的辦法,但眼下索中堂風頭正盛,許多人爲了避嫌紛紛閉門謝客,我們已吃過無數閉門羹了,眼看救人無望,不想今日卻讓我們在街上碰到了您,這真是老天有眼吶!”蔣雨亭的話帶着幾分無奈,幾份喜悅,更有幾分希冀,從他的話裡,我也忽然明白了他們不找班第的原因:壓根兒就見不到班第。還記得,班第曾警告我這陣子不要接受任何的請託,他自己更不會去惹這個是非了。現在他們找上我,意思是想讓我出面說服班第,是了,上回戴梓那事兒不就是這麼辦的嗎?雖然戴梓還是流到了盛京,但總算保住了一條命。
“大公子,陳潢家就他一根獨苗,他年逾四十卻至今未娶,若他就這麼受了冤屈走了,他老陳家就絕後了呀,唉!”?許久未曾說話的玉娟嫂開口了,我知道她是想用陳潢的家庭來博取我的同情,便沒有接腔,因我沒有把握這回能說動班第,而且我也已經答應過,以後都不再管別人的事了,我總不能又食言吧。
“大公子,陳潢是能將黃河治好的唯一人選,倘若他不在人世了,那今後黃河兩岸和運河沿岸的百姓又要受水淹之苦啦!”?蔣雨亭搬出了百姓蒼生,他的話很有道理,這滿朝文武就沒有一個像陳潢這麼懂河工,懂水利的,更難得的是他沒有私心,他一旦故去,這治河的事肯定歇菜,可是,如果說不動班第,我不又得親自上陣?能做得不露痕跡,神不知鬼不覺的還好,萬一有什麼紕漏,不又得迎接暴風雨的洗禮?爲了蒼生,我又得捨生取義?可怕!
“大公子,您就救救陳潢吧,我代深受水患之害的百姓和陳潢年邁的父母求您了!”張孟球說着話“噗通”一聲就跪下了。我還沒來得及攙他起來,蔣雨亭和他夫人,還有那位王二也一齊下跪了。
“起來!你們都起來!”我又是心慌,又是氣惱,這不是逼迫嘛?
“大公子,”張孟球仰臉道,“我們知道您爲難,可是我們也的確是無他法可想,真是萬不得已啊!”
“好吧,我答應了,你們都起來吧!”故友新朋都這麼齊刷刷跪在我面前,讓我情何以堪,我不得不鬆口啊!好吧,陳潢也算跟我有交情,又是這麼個人才,若能救他,也算做了件對百姓有益的事,至於班第那兒,磨吧,使勁兒撒撒嬌,多叫幾聲哥哥,也許他也就心軟了呢?他的心地其實也很善良的。衆人欣喜地起身,我忙又補充:“不過,我不能保證一定救得了人,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知道吧?”
衆人齊齊欣然點頭,我舒了一口氣,將“請願書”收好,預備將銀票推還過去,卻見王二又從懷裡掏出幾張銀票推了過來,張孟球則解釋道:“這些銀子麻煩您設法託人交給陳潢,我們去過刑部大牢,他被看得很緊,根本不許人探望,那地方需要打點的地方很多,不然會遭很多罪的。”王二附和着張孟球的說辭頻頻點頭。
我抓起銀票一看,三張共五千兩!果然是有錢人,出手真大方!我瞟了一眼那王二,將所有的銀票按原樣摺疊好放入懷中。正在此時,只見在門口站崗放哨的巴朗進來稟報:“主子,昇平莊掌櫃求見。”
昇平莊的掌櫃虎子就是被安排去衙門作保的民人,他回來了,就說明景熙他們也回來了。我喜滋滋地吩咐:“快請進來。”
巴朗退了出去,虎子閃身入得門來,身後跟着塞圖等幾個侍衛和王府的護衛,並沒有景熙,蘊端,吳爾佔的身影。這怎麼回事?正主呢?我正奇怪,卻聽虎子稟報道:“小王爺,東家,各位爺,小的去晚了一步,三位小爺被別人保走啦。”
“被別人保走?誰呀?”我驚訝,居然還有這等事?誰會去保景熙他們?難道是安王府?應該不是,如果真是安王府,應該把這些侍衛和護衛們一起保出去纔對。
虎子撓了撓頭皮道:“聽說是……是個富商,跟三位小王爺是好朋友。”
“富商?還是好朋友?”我糊塗了,那三個傢伙交結的朋友的確不少,但以窮酸文人和貧下中農爲主,沒聽他們提過有什麼富商朋友啊。
“嗯,衙門裡的人是這麼說的。哦,對了,”虎子從懷裡摸出一個荷包,遞給我道,“這是小的出衙門時有人交給我的,說是那位保人怕您擔心特地留下的,還說,那位保人讓小的轉告您,他請三位小爺去喝酒壓驚了,若您有興趣,他也邀您一塊兒去,地點就在這荷包裡。”
什麼人?還認識我?還地點還放在荷包裡?搞的這麼神秘幹什麼?帶着疑惑和好奇,我打開了荷包,往裡頭瞧了一眼卻大吃了一驚——那隻曾經不翼而飛遍尋不見的“蝶戀花”金釵居然藏在裡頭!咦?不對,我明明記得自己的那支釵好好地放在梳妝盒裡的,這兒怎麼又跑出一支一模一樣的來?見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