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依舊紛紛揚揚,加代的歌聲掩在了風中。
夜十三忽然道:“走了。”說罷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雪團。
書玉也站了起來,問:“夜姑娘認識禮宮秀明?”
“誰?”夜十三側眸看了她一眼,蹙眉,“這名字聽起來不像是個中國人的。”
書玉略一思忖,挑眼指了指木樓上的禮宮秀明:“加代心儀的男人,禮宮秀明。”
夜十三忽而笑了:“喲,明明一箇中國人,卻要取倭人的名字。有趣。”
書玉若無其事道:“看樣子夜姑娘不認得禮宮秀明瞭,不過似乎禮宮先生認得夜姑娘。”
夜十三腳步一頓,答:“我認得他。”
書玉一愣,只聽夜十三又道:“我妹妹就是他給害死的。”
夜十三轉頭看書玉一臉愕然,忽而收起了一臉玩味:“所以我說,他不是好人。辜太太,你是個好人,所以我奉勸你,不要和他扯上瓜葛。”
不用夜十三說,書玉也萬萬不想和禮宮秀明有牽扯。
“辜太太,”夜十三說,“聽聞你是留過洋的人,海外的生活該比這裡愜意,你爲何不考慮移居海外生活幾年?”
書玉真真是震詫了。短短時間內,已有兩個人不約而同勸她暫居國外。辜尨出於對她安危的擔憂,那夜十三又是出於什麼理由呢?
還未等書玉回答,夜十三便擺了擺手:“我不過隨便說說,你別放在心上。”
兩人邊走邊聊,不多時已回到了客房廂的小木樓。書玉這才發現,原來夜十三與自己所下榻的木樓一左一右比肩而立。
書玉看着夜十三走入了木樓中,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雪中的加代。
隔着兩幢木樓的平地上,加代依舊唱着和歌,而禮宮秀明的窗子不知何時已關上了。
櫻花油紙傘上落滿了雪團。雪堆得太多,從油紙傘的邊緣滑落下來,污了簇新的粉色和服。
相葉加代卻毫無所覺。
書玉不禁暗歎着搖了搖頭,轉身走進了木樓。
走上木頭樓梯,她一擡頭便看到了客房門前倚着木欄的辜尨。
“去哪裡了?”他伸出手貼了貼她帶着涼氣的臉頰,“怎麼才睡這麼一會?”
她雙臂伸進他的大衣裡,環住他的腰:“江南和夜十三也上了鴛鴦天。”
他並不在意,一邊拍掉她頭髮上的雪花一邊道:“大雪封山,估計我們得在這裡住上幾天了。”
她一聽頓覺無奈。新一年的頭幾天,竟都要在佛寺裡度過了。不過也罷,只要和他在一起,身在何處,並沒有什麼分別。
走廊拐角處突然傳出了嘎吱一聲。
書玉猛一轉頭就見有人從廊柱後頭咕嚕嚕地滾了出來,咚地一聲在她眼皮子底下摔了個四仰八叉。
躺倒在地的亞伯訕笑道;“好巧啊,你們繼續你們繼續……”
本還不覺有什麼,被他這麼一說,書玉登時一個激靈,當即把摟着辜尨的雙手縮了回來。
亞伯眨了眨眼,似乎覺察出辜尨的眼神有那麼幾分危險。
危險又怎麼樣呢?亞伯嚥了咽口水,抱緊了懷裡的鐵皮盒,咧嘴看向書玉:“譚,我們一起吃午飯好不好?”
書玉一頭霧水,但還是點了點頭:“好啊。”
亞伯喜不自勝:“那晚飯也一起吃可以嗎?”還不等書玉點頭,又急急道,“今晚我可以睡在你們房間嗎?放心我只睡地板,不會吵到你們……”
辜尨眯了眯眼:“你這個樣子,是想現在就下小鴛鴦天麼?”
亞伯笑得比哭還難看,吞吞吐吐道:“我剛剛纔發現……鐵皮盒子……的溫度好像出了點問題……大概……可能……困不住……那些……嗯。”
書玉只覺莫名其妙,辜尨的臉色卻越來越鐵青。
亞伯泫然欲泣地看向書玉:“譚,答應吧,我晚上一個人睡在房間裡害怕,希望有人能陪陪我。”
書玉狐疑道:“這樣啊,那……讓辜尨陪你睡?”
亞伯哭喪着臉:“其實我比較希望譚你來陪我睡。”
書玉一呆,下意識地掏了掏耳朵。
突然,亞伯一骨碌從地上跳起來,一把將鐵皮盒子塞進書玉懷裡:“譚,如果你能抱着這個睡,我就不怕孤單了。”
書玉心情複雜地看了眼懷中冰涼硌手的鐵皮盒子,心道我爲什麼要放着又暖又舒服的辜尨不抱,偏去抱你這破盒子。
下一秒,她只覺懷裡一空,辜尨已搶過她懷裡的盒子丟回了亞伯手中。
辜尨咬牙切齒:“你不是喜歡這東西喜歡得神魂顛倒麼?正好讓它陪你睡。”說罷摟過書玉,三兩步走進房間,當着亞伯的面嘭地關上了門。
書玉還未反應過來,便聽到身後亞伯淒涼的撓門聲。
“他怎麼了?”她一臉菜色地看向辜尨。
辜尨一臉無波,信口胡謅:“他求了個籤,說他命裡無姻緣,於是他就這樣了。”
她又問:“那盒子裡裝的什麼?”
他略一沉吟,答:“從咱們家順走的零嘴。”
她隨口道:“他都這麼可憐了,回頭我再給他做一些吃食吧。”
他立刻反對:“也許就是他吃多了零嘴,以致體型走樣,這纔沒有好姻緣。你那吃食留着毒害我一個人就夠了。”
午飯時間很快到了,書玉與辜尨一同往佛寺的齋房走去。
前腳一踏進齋房,書玉便見亞伯抱着個鐵盒,正襟危坐在最偏遠的席位上。
書玉不由出聲喊他:“亞伯,坐過來。”統共就那麼幾位客人,本就只上一桌菜。亞伯一個人坐在角落裡,還指望沙彌單獨給他再送一份菜麼?
亞伯磨蹭磨蹭坐到了正中的圓桌旁,依然選了個離燈光最遠的位子。
書玉無法,只由他去。
書玉剛坐定,就見禮宮秀明跨過門檻走了進來。
禮宮秀明身後幾步開外,跟着小碎步跑着的加代。
加代換了一身湖藍色的帶條紋和服,亦步亦趨地跟着禮宮秀明,最後挨着他的左手邊坐了下來。
兩人看似坐得近,可姿態全然陌生。書玉看在眼裡不知該惋惜還是該替加代慶幸。
禮宮秀明與辜尨打了招呼,兩人聊了起來。
書玉託着腮看齋房外的鵝毛大雪,心想着,江南和夜十三該是不會來了吧。
門廊處鈴鐺丁玲作響,兩個緇衣小沙彌端着個托盤走了進來,托盤裡盛着熱騰騰的飯菜。
每樣飯菜做得精緻。素食能被做出這麼多花樣,書玉心內歎服。
書玉夾了幾筷子素菜,忽見亞伯放在桌上的鐵皮盒有些古怪。
那盒子似乎在……動。
席上諸人俱專心吃飯,亞伯更是大嚼大啖,根本無人注意那不起眼的灰色盒子。
書玉定了定神,再擡眼看向那盒子。只見剛纔盒子還在亞伯的杯盞邊,此刻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挪到了再遠一些的小碟處。
盒子移動的步伐很小,肉眼難以辨認,但它確確實實在一桌人的眼皮子底下發生了位移。
只要它再往外挪一些,便要靠到禮宮秀明瞭。
書玉卻有些不解,按理說那盒子靠自己更近一些,怎麼偏偏向着更遠的禮宮秀明而去?
下一秒立馬連連搖頭。辜尨不是說盒子裡裝的是吃食麼?吃食又怎麼會移動?
她擡眸看辜尨,眼裡隱着幾分忿忿。這斯文敗類,又誆她。
辜尨執筷的手一頓,低聲道:“怎麼?”
書玉輕哼一聲,用只得兩個人聽見的聲音道:“亞伯的那一盒‘吃食’在動呢。”
辜尨瞳孔一縮,眼風一轉落在了那鐵盒上。他剛要有所動作,卻又生生止住。
鐵盒很快就要觸到禮宮秀明。
若盒裡的活體細菌爆出,便可兵不血刃除去那個詭譎莫測的人。
書玉還等着他回答,卻覺察出他的情緒於短時間內起伏劇烈,遂有些擔心:“那盒子有什麼古怪?”
辜尨沒有答話。
眼見盒子已肉眼難以辨明的速度向禮宮秀明越靠越近,突然,禮宮秀明停了筷。
他拿起餐巾抿了抿嘴脣,手腕堪堪錯過那即將觸上他皮肉的鐵盒。
“諸位慢用,我先走了。”禮宮秀明站了起來,溫雅地衝書玉等人點了點頭。
辜尨一身緊繃之氣頃刻間泄了下去。
禮宮秀明一出齋房,加代便無心再吃,扒拉了幾口飯菜後也告退了。
一時間,齋房裡只剩下了書玉、辜尨和亞伯三人。
書玉立刻冷了臉色:“說吧,這盒子裡到底裝的什麼?”
木樓客房,門窗緊閉。
加代站在門口心內惴惴,想伸手去敲那門,奈何每每手要觸到門的剎那心又怯了。
如此反反覆覆。五年了,半點長進也無。
終於,她鼓足勇氣敲了敲房門。
咚。咚。
靜了一瞬,繼而門內響起了一道溫潤男聲。
“進來。”
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門內窗子緊閉,光線昏暗,隱約能看到榻上倚着一個人。
她走過去,福了福身:“秀明君。”
禮宮秀明慵懶地支額看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緊張極了:“加代……相葉加代。五年前在京都川加神寺,我見過秀明君一面,不知秀明君還記不記得……”
他忽而笑了:“你便是雅博說的那個追着我跑了五年的姑娘罷。”
她臉色潮紅,垂着臻首點了點頭。
“穆雅博這孩子連着擋了你五年,讓你見不得我面,沒想到你竟追到了這裡。”他緩緩道,“說吧,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她猛地擡頭,急促道:“我仰慕秀明君很多年了,沒有想過要得到什麼,只是想……想和秀明君在一起……”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尾音亦染上幾分羞澀。
他輕輕地笑了:“你說你沒有想得到什麼,可你也說了,你想和我在一起。”
她一呆,繼而語無倫次:“如果秀明君已經娶了妻,我……我……”
他淡淡道:“我沒有娶妻。”
她心內一喜,卻又聽他道:“但我不會娶你。”
“爲什麼?是我做得不好嗎?我可以努力的……”她眼裡噙了淚水。
他擺了擺手:“有一些事情,努力是沒有用的。”
她窘迫地低下頭,淚水滾落了下來。
他忽而身體前傾,一手扣住她的下頷,迫她擡頭看他。
“這麼想和我在一起麼?”他眯了眯眼。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哪怕會要了你的命,你也要和我在一起?”他問。
她一愣,繼而又點頭:“我想和秀明君在一起。”
他靜靜地看着她梨花帶雨的臉。
半晌,他勾了勾脣角:“那麼,今夜你留下來吧。”
叮地一聲,她彷彿聽到了廊檐下佛鈴的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