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得很快,似乎不過須臾間,木樓窗眼透着的點滴燭光便成了小鴛鴦天裡唯一的亮色。
晚間溫度更低,風雪更厲,辜尨早早鎖緊了窗戶,把書玉趕上了牀。
“這裡的爐子取暖效果不太好,你去被窩裡暖暖。”他一邊查看門閂是否牢靠,一邊把屋子裡的幾柄燭臺拿到了牀邊。
她不由哼哼:“被窩裡那麼涼,分明是想我暖了被窩給你享受吧。”話雖這麼說,她還是乖乖地解了外套縮進了被子裡。
他笑了:“誰說被子是涼的?不是有人下午躲在被子裡好半天麼?這還捂不熱?”
她探出一個腦袋,神態又窘又怒:“你不要進被窩了,焐熱了也不給你睡!”
他也不分辯,脫了大衣,姿態悠閒地杵在牀邊低頭看她:“不讓我睡被窩啊?”
她皺着眉頭,嚴肅地搖了搖頭。
誰知他突然一掀被子,在她還來不及反應前利落地鑽進了被窩,反手一撈,順帶把她圈進了懷裡。
一氣呵成。
待一切塵埃落定,她才後知後覺地“啊”了出來。
這一聲反抗委實中氣不足,因爲他的懷抱無疑是最好的天然暖爐,她一靠近就不想離開了。
“嘖嘖。”他笑道,“我哪敢指望你來暖被窩,被窩都沒有你涼。”說罷握住了她團起來的冰涼腳丫。
腳上乾燥的暖意舒服極了,她眯了眯眼,又往他懷裡蜷了幾分:“被窩你來暖。”
他把下巴擱在她的發頂,道:“好,我暖。”
“亞伯怎麼辦?”她忽然問,“他和那一盒子活體細菌睡在一起。”
他漫不經心道:“沒什麼怎麼辦,他最喜歡那些細菌,晚上抱着鐵盒傻樂呢。”
“真的?”她有些不確定。
他答:“千真萬確。”
“那先前……”她想起白日裡亞伯還揪着她的褲腿淚眼汪汪地想與她同睡。
他沒好氣:“先前他全是裝樣。好容易和活體細菌同塌而眠,他那是激動的。”
“噢……”
睏意泛了上來,她打了個呵欠:“明天雪小了我們就下山吧。”腦海裡無端端老浮現着那隻詭譎的白毛雕鴞,她心裡不踏實。
“好。”他一向百依百順。
她又打了個呵欠,淚花都沁出來了:“我幫韓擎求了個福,他沒能上小鴛鴦天怪可惜的。”
“好。”他說。
“我還給爺爺奶奶和外公求了平安符。”
“好。”
“方丈要我轉交給外公一摞佛經,好重,你來拿。”
“好。”
“還有……”
沒有了。她腦袋一歪,徹底沉入了夢鄉。
他低低笑了一聲,吹熄了最近的燭臺。
大鴛鴦天,夜色一樣濃烈,風倒比小鴛鴦天小了幾分。
客廂房裡,嘉穗坐立難安。這場風雪完全在意料之外,他們的行程必然要延誤了。
最令她不安的是,大人被困在了小鴛鴦天,半點信息也傳達不到。
心裡煩躁,她卻不能隨意四處走動,只因她害怕在這個節骨眼上撞上比閻王還要難纏百倍的韓三郎。
聰明如韓擎,應該很快就能察覺出她的不妥。
她惹不起,躲倒還是有辦法的。
突然,前廳哐噹一聲巨響。嘉穗驚得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小廝跨進門來,福了福身:“格格,有人要借宿。”
嘉穗驚魂未定,蹙眉:“借宿找住持。”
小廝還要說話,卻驀地臉色一白,僵住不動了。
嘉穗一擡眸,便見一個高個的男人從門檻外跨了進來。
那男人身形挺拔,五官硬朗,一雙鷹眼似笑非笑地掃了掃內室,很快鎖住了嘉穗。
“喲,辜太太,倆時辰不見你這派頭倒是漲了不少啊。”他雙手插兜,斜倚門框,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嘉穗緊了緊嗓子,故作鎮定地回望韓擎,不說話。
韓擎笑了:“怎麼,怕我?”
嘉穗冷了眸子:“送客。”
小廝下意識地抖了抖,沒有動作。
嘉穗怒喝:“其他人呢?”
韓擎道:“別嚷嚷了,你們的人,不在。”
嘉穗呼吸有些不穩。他們的人,不在?大人獨自一人上了小鴛鴦天,一個侍從也沒帶,那麼此番跟隨來鴛鴦天的侍衛又去了哪裡?
眼前這個痞子模樣的男人,比她想的還要可怕。
韓擎自顧自找了一張靠背椅坐了下來,翹着二郎腿眯眼看嘉穗:“看來閻王的眼光不太好。”
嘉穗警惕地盯着韓擎,只聽他繼續道:“細看你與書玉長得不像。”
她一愣。
他頓了頓,又道:“書玉比你漂亮多了。”
她臉一黑。
他咧了咧嘴:“單就看眼睛,書玉的眼就比你好看得多。你看看你的眼,得累積了多少陰謀詭計纔會這麼陰暗啊?書玉的眼看着就像清潭,舒服。”
“再看你那五官組合,太生硬,一看就是假的。你瞧瞧書玉那五官,叫人看了一眼忍不住再看第二眼第三眼。”
“最主要的是氣質,書玉的氣質就像月亮,你嘛……”他頓了頓,最後吐出幾個字,“叫人覺着像個影子。”
嘉穗心內翻江倒海,強忍着纔沒有當場發作。
她最恨別人拿她與譚書玉做比較。她藉着書玉的臉磨了骨,偷來了五官卻偷不到神韻,讓書玉作了影子可自己卻活得更像個見不得光的影子。
她註定一生飄零,可憑什麼譚書玉偏能過上順風順水的生活,還有那樣一個愛人相伴左右?
她不甘心。
忽而,嘉穗冷笑一聲:“你這些話說給我聽有什麼用,爲什麼不說給譚書玉聽?不敢?”
韓擎懶懶地以臂枕首:“你要是願意把這些話轉述給她我也沒意見,這樣不勞我動手,辜尨先把你結果了去。”
嘉穗氣得臉色發白。
“還有一個事。”韓擎慢條斯理道,“你以爲閻崶當初爲什麼會喜歡上你?”
嘉穗的指尖嵌進了掌心。
“因爲他把你當成了他老師的外孫女,譚書玉。”
韓擎冷眼看着嘉穗強忍着怒意與他對視,心道,差不多了。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果然經不得激。
他稍稍一挑,她的陣腳就全亂了。
驀地,他無法控制地想起了另一個人,明明也是這一張臉,爲什麼面對他的各種伎倆時總能一眼識破。
貓一樣的女人。
半晌,他收回思緒,緩緩道:“你們大人上小鴛鴦天要取的那樣東西,我有。”
嘉穗心內暗驚,語氣發冷:“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韓擎笑了笑:“不就是那半面地圖麼?”
嘉穗心臟停跳了半拍,只聽他又道:“現在,那地圖就在我身上。”
韓擎看向嘉穗,笑得玩味莫測:“你可以想一想,怎樣才能讓我心甘情願把地圖交給你。”
小鴛鴦天晨光熹微時,書玉醒了。
辜尨睡得正酣。她小心地把他環在她腰間的手拿了下來,自己披了外套悄悄下了牀。
她於睡意朦朧中被一首歌喚醒。
這首歌她不陌生,東瀛的語言,日式的和歌,以及那個由女子唱出來的婉約的音調。
不同的是,此刻窗外歌聲的調子裡夾雜了幾分雀躍的幸福。
書玉走上木廊,便見隔着窄窄一條道的相葉加代赤足坐在木檐下,細白的小腿晃盪在冰冷的空氣裡。
可她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到冷意。
“加代?”書玉試探地叫了一聲。
歌聲停了。
加代轉過頭看向書玉。她的臉被風吹得起了紅絲,然而臉頰上羞澀的紅暈依然清晰可辨。
“書玉,這裡的佛真的很靈。”加代揚起臉,“我和秀明君在一起了。”
書玉一愣:“你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昨夜。”加代輕聲道。她的眼裡泛着瀲灩的水光,明媚極了。
昨夜?書玉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昨日傍晚時分,夜十三殺死了禮宮秀明,加代又是如何與禮宮秀明共渡了一個夜晚?
書玉下意識轉頭去看禮宮秀明的窗子。
這一看之下,她又生生一愣。
屬於禮宮秀明的那扇窗子此刻搖曳着暈黃的燭光,燭光旁隱約立着個瘦高人影。
虛空中,傳來了一陣似有若無的貓頭鷹的啼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