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班頭甩鍋的時候,大榆樹下,侯行正跟人妖打成一片。
侯行心中有氣,一桶冰涼的井水直潑人妖,人妖驚怒之下,破口大罵,侯行心中竊喜:你先罵人,可怪不得老子,把水桶扔一邊,便掄圓胳膊,一巴掌扇向人妖。
人妖這次卻有準備,仰身閃過,順勢抓住侯行的右手,隨即側身,右腳前跨一步,右肩抵在侯行腋下。
挺臀,擰腰,一個漂亮的背摔,侯行便直挺挺摔在了沙地上。
人妖練過格鬥,這一摔,基本摔出了國際水準,好在大榆樹下是沙地,侯行眼前一黑,短暫失明之後,眨了眨眼,便醒過來了。
人妖大仇得報,洋洋得意,便雙手握拳來回揮舞,雙腳墊步跳躍,作出拳擊的樣子挑釁侯行。
侯行坐在地上發愣,小桑和四哥杵着水火棍子,站在一旁看熱鬧,笑得樂不可支,嘴裡不住取笑侯行:
“侯爺,摔他!”
“侯爺,黑虎掏心,惡狗鑽襠,拱他!”
……
人妖反而心中不忍,於是緩步上前,徐徐伸出右手,侯行蹬腿躲避,隨即明白他這是表達善意,便握住他的手,人妖使勁一拉,侯行便站了起來。
心中感慨,這隻人妖,還有點人性。
人妖正要調侃幾句,遠處街邊,突然出現一幅畫面,畫面,極致美麗。
縣衙圍牆的轉角,桃李掩映的街上,走出一名高挑的女子,隱約二十六七歲的年紀,手中,牽着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匆匆向縣衙的方向走來。
身穿一襲杏黃的長裙,間中夾雜蔥綠的顏色,襯得肌膚更如白玉一般潤潔,油亮水光的烏髮,盤成巍峨的雲鬢,鬢角似刀裁一般光潔齊整。
柳眉如黛,睫如鴻羽,杏眼如星,瓊鼻如挺,絲滑的鵝蛋臉上,紅脣微啓。
溫婉沉靜,和嘉悅雅,輕姿浩柔,傲然芳菲,恍如仕女出畫一般,她從遠處走來,彷彿千川之遠,千雪之外的冰雪美人,走到身前,卻成了花間蹙眉的鄰家女子,讓人不由自主要一親芳澤,卻生了敬畏之心,不敢有絲毫褻瀆之意。
女子緩緩靠近,右邊額上,有一塊淺淺的淤青,卻絲毫不影響她優雅知性的風韻,見有人看自己,女子擡頭,匆匆閃了一眼人妖。
驚鴻一瞥的眸中,是無邊無際的憂傷,還有瀰漫的哀怨。
北方有美人,絕世而獨立,一見傾人城,再見傾人國。
人妖輕輕詠哦,心中感慨,如此絕色女子,天下之大,除了我,還有誰?能與之相配,便揚起頭,把兩根食指嘬進嘴裡,對着女子款款的背影,打了一個響亮的口哨。
背影顫了一下,隨即加快腳步,拉着小姑娘,漸漸消失在遠處街邊。
小桑看人妖一臉的玩世不恭,口哨打得夠流氓,眼中閃過一抹驚喜,大叫一聲:“侯爺,這人妖有點意思,跟咱,一個德性!”
侯行笑了笑,把剩下一桶井水,提到隱秘的樹叢中,隨即對人妖笑道:“你這畜牲,還有點人性,自己去洗吧,難道真要老子侍候你?”
說罷,站在樹叢外面,幫他把風。
人妖微微一笑:“不許偷窺!”
便走進樹叢開始脫衣服,身後的灌木叢,六隻眼珠滴溜溜的翻滾,隨即傳來一陣嘆息:“嗨,都一個球樣,又不球一樣!”
人妖洗去一身穢物,換了乾淨的衣服,剛走出樹叢,就聽見縣衙傳來“威——,武——!”的吼叫,還有水火棍杵地的聲音。
人妖心中竊喜,啊!開飯啦?去哪裡找個吃飯的傢伙呢?
隨即,傳來蔣班頭渾厚的男中音:“帶人妖過堂!”
侯行臉色煞白,拉着人妖便往大堂走,邊走邊吩咐:“上堂後多磕頭,不要犯渾,老爺罵你,衙役扇你耳光、踹你幾腳,忍着便是,往後便好了。”
這是什麼禮數?說好的以禮相待呢?
人妖翻了個白眼,心中不屑,憑什麼呀?老子不是人啊!啊,對!在古蠻子眼裡,我的確不是人,至少,現在不是!
嘴裡卻問道:“爲何往後便好了?”
“往後?習慣了就好球勒。”侯行很誠實,卻很憐憫地看了他一眼。
人妖心中縮了一下,古時候,真他媽沒有人權啊!
社會主義好!那是實實在在的!
哎,算了,自己雖然是條好漢,可好漢不吃眼前虧不是?
且忍且活命,先活下來再說吧,人妖的標準,且行且降低。
“跪下!”
大堂中,蔣班頭大喝一聲。
“跪下!”
三班衙役齊聲呼應。
人妖正在猶豫之間,忽然左腿膝彎一麻,謝三兒一腳踹了過來,人妖不由自主單膝跪下,蒲修行隨即膝蓋往他後背一頂,人妖便雙膝跪了下去。
二人配和默契,業務十分熟練,只是人妖,疼得齜牙咧嘴,流出了眼淚。
濃烈的時代感,撲面而來。
人妖一秒入戲!
“啪”
一聲驚堂木的爆響,錢縣令厲聲喝問:“何方妖孽?報上名來,爲何來我隨縣地面現身?”
“太爺!”
人妖被徹底鎮住,再也不敢桀驁不馴,便學古裝劇,叫了一聲太爺:“草民蘇塵,並不是妖孽,而是來自千年之後,草民來此,並無惡意,只是來旅遊的。”
人妖,原來叫蘇塵。
兩邊的衙役聽蘇塵胡言亂語,閉着嘴吃吃發笑,蔣班頭嚴厲的眼風一掃,大堂立即安靜下來。
錢縣令卻並不氣惱,只是微微一笑,扔下一根火籤:“看來不打,你不會說實話,來啊,給我打!”
蘇塵一聽要打,嚇得差點跳起來,媽的!上來就打,懂不懂溝通技巧啊?
即使不看電視劇,光看史書,他也知道古代的刑罰是極其黑暗的,縣令爲了口供,責打犯人極其殘酷,當衆打死也不是不可能。
他臉色蒼白,哆嗦着嘴脣,顫聲申辯:“老,老爺,草,草,草民沒說謊,草民說的句句是實話,求老爺明鑑。”
情急之下,蘇塵突然說出一口流利的古裝臺詞。
恐懼,是最好的老師!
錢縣令卻不爲所動,兩名衙役不由分說,把蘇塵按在地上,蘇塵哀哀的求饒聲中,一名衙役高高舉起了水火棍。
“呼!”
一聲哨響,水火棍猛的砸了下來,蘇塵一聲慘叫,閉上了眼睛,他以爲自己會暈過去。
“乓!”
棍子砸地的聲音,蘇塵睜眼,屁股不疼,扭頭看衙役,衙役也看着自己,眼中,是嘲笑和不屑。
打板子,又叫廷杖,或者杖刑,是古代最主要的問案方式,也是一門極其高端的學問,依據長官的口令,分爲給我打、給我使勁打、給我狠狠地打、給我照死了打,四個檔次。
給我打,也就是蘇塵今日的待遇,就是嚇唬嚇唬而已,對衙役要求不高,是個人,掄得動棍子,眼神不錯,能避開犯人屁股,就可以了,九成的犯人,在這個級別也就撂了,沒福氣享受更高的待遇。
給我使勁打,就是要動真格了,板子必須招招見肉,看起來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其實筋骨未斷,經脈相連,下去敷點棒瘡藥,躺個三五天,又生龍活虎,下場可以踢前鋒,個別心存僥倖的犯人,到這一關也就不裝了。
給我狠狠地打,那就是血肉橫飛,筋骨盡斷,只剩經脈相連,沒有半年三個月,是下不了地的,一般老百姓是消費不起的,主要用來對付通姦殺主、謀財害命、犯上作亂、江洋大盜等重犯,反正招了也是死,不招,說不定還能矇混過去。
給我照死了打,這個檔次,已經不是爲了審案,而是爲了殺人滅口,有的案子,長官,或者長官的上司有難言之隱,只能一洗了之,便會下這個口令,衙役收到口令,會用眼神跟長官反覆確認,確認無誤後,三板子下去,犯人毫無外傷,甚至骨骼完好,卻經脈盡斷,活不過當夜子時,便會一命歸西。
因此,衙役雖然不是體制內的編制,卻大都是祖傳的職業,訓練,很講究的,剛入行,師傅就會拿一塊方方正正的豬肉,上面放一張草紙,然後手一揮,直接命令:“打!”
初學者,手拿板子一通亂打,豬肉和草紙被打成一堆爛泥,拿回去包一頓餃子,裡面都有一股草紙的味道。
天賦較高的,幾個月後就能進階,升到青銅的水平,草紙被打成紙屑,隨風亂飛,豬肉卻完好無損,不沾一絲草紙的痕跡,拿回家切成片,炒一盤迴鍋肉,肉質勁道彈牙,絲毫不化渣。
再往上,便是王者,豬肉被打成肉泥,拿回家可以直接包餃子,草紙卻完好無損,對摺兩次,去茅房上廁所,擦過屁股之後,不用淨手,手上,絕無異味。
能練到王者水平的,一個縣裡,沒有幾人,隨縣,也就蔣班頭和蒲修行而已,這也是他們驕傲的資本。
如此看來,衙役其實也是一個貴族職業,家裡養不起幾頭豬,你都不敢當衙役。
錢克清是讀書人,破案,基本只使用第一個檔次,見蘇塵被嚇得臉如死灰,挺大的個子,竟有點簌簌發抖,便揮了揮手,命衙役退下。
卻對蘇塵說道:“穿好褲子,起來說話。”
倒不是錢縣令尊重人權,不讓犯人跪着回話,他只是想讓犯人站着,他好觀察對方的應激反應。
蘇塵提着褲子,有一種出軌被當衆抓住的感覺,還好,自己還沒結婚,當然談不上出軌。
錢縣令從公案後起身,揹着雙手,緩緩踱至蘇塵面前,默默打量蘇塵,卻慢慢皺起了眉。
蘇塵一頭濃密的黑髮,帶一點微卷,梳成三七分的髮型,有一絲書卷氣,跟一身古裝衣服的氣質,完全是勢不兩立!
錢縣令心中嘆息,妖孽,就應該赤身裸體,看起來才得體。
便靜靜地看着蘇塵的眼睛,蘇塵的眼睛,很亮、很清,有追求、有慾望,卻不像說謊的樣子。
蘇塵與縣令對視,縣令大概三十來歲的年紀,臉上瘦削,五官端正,眼中,纖塵不生。
錢縣令忽然開口,語氣,居然有些和藹:“你說你來自千年之後,有什麼憑據?”
憑據?
蘇塵愣住了,什麼憑據?沒有飛機大炮,沒有網絡手機,脫了這身皮,跟你們一個球樣,怎麼證明?
最要命的是,自己居然不知道朔國是什麼朝代,否則,隨便說出幾個當代名人,或者預言幾件事情,也能證明自己是大神。
可現在,拿什麼證明自己?
錢縣令見蘇塵囁嚅,忽然臉色一沉,冷冷問道:“你爲何殺害沙守備?”
“誰?沙守備?他跟我一樣,穿越過來的嗎?他,死了嗎?”蘇塵莫名其妙,喃喃問道,心中隱隱升起不安。
無論如何,跟命案沾上關係,那麻煩可就大了。
錢縣令卻不屑地一笑,再也不看蘇塵,回身走向公案,抽出一根火籤扔在地上,沉聲命道:“蔣班頭!拖出去,亂棍打死!,記住,先鳴鑼敲鼓,召集百姓,再當衆打死,爲民除妖!”
蘇塵眼中升起一團白霧,眼前的人羣變得模模糊糊,大堂的房頂、四邊的柱子,開始搖搖晃晃,腦中一片空白,只有一絲意識的殘片,喃喃地嘲諷自己:
打死!當衆打死!這是人說的話嗎?
自己不是投胎轉世,不是意識轉移,而是連皮帶肉,實實在在的實體穿越。
打死,就他媽沒了,灰飛煙滅了。
自己此生,難道如此可笑,賭命穿越,卻在穿越第一天,被當衆打死!
自己的抱負怎麼辦?計劃怎麼辦?前生的恩怨情仇,真的要鏡花水月一場空嗎?
縣令!原以爲他是好人,沒想到也是一個狗官!
怎麼辦?
怎麼辦?
怎麼說服縣令?中心路徑講道理,還是外周路徑用情緒?
來不及了,恍惚中,蔣班頭和蒲修行已經凶神惡煞一般、一左一右撲了過來,求生的本能驅使之下,蘇塵突然聲嘶力竭大叫一聲:
“不!”
隨即縱身撲向錢縣令,歇斯底里罵道:“你這個狗官,是非不分,草菅人命!你憑什麼殺我?”
模糊的淚眼中,蔣班頭與蒲修行一左一右,架起蘇塵,便向門外走去,與匆匆而入的侯行,錯身而過。
侯行眼中不忍,看了看蘇塵,卻一語未發,徑直走到公案前,躬身稟道:“老爺,巡守大人來了。”
錢縣令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輕輕一笑,對外大吼一聲:“回來!”
看着轉身回來的蔣班頭,錢縣令徐徐命道:“好生看管,巡守大人或許要親自問案。”
便大步向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