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修,妖孽現身,驚天動地啊!”
爽朗的笑聲中,巡守叫着錢克清的字,輕快地走入大堂,身姿飄逸,神情俊朗,頭戴烏紗帽,腦後的飛翅,幾乎與肩同寬,一襲藍色的錦雞官服,將堂中的人壓得更低了一頭。
因爲那是二品、文官的官服。
而錢縣令,是八品,這還沾了隨縣的光,因爲隨縣是州府所在地,縣令比尋常縣官,要高兩級。
大朔朝廷,下轄一十八行州,隨州地處西南邊陲,下轄五郡十七縣。
巡守姓王,叫王章潤,是隨州的土皇帝,當然,你要是當面這麼叫他,他會跟你急,因爲在古代,自稱皇帝,即使前面加一個“土”字,那也有謀反的嫌疑。
不過背地裡,他可能會升你的官兒。
正常情況下,縣令是夠不着巡守的,因爲巡守的直接下屬,只有五名郡守,加上三位使司,布政使分管民政、財政;按察使分管監察、提刑、獄訟;而指揮使,則分管軍政。
錢縣令例外,因爲他是州府的縣令,上面並沒有郡守,因此,行政上歸巡守直接領導,業務上分別向三位使司彙報。
因此,巡守大人直接找錢縣令,也不算吃飽撐的。
聽巡守大人叫自己的字,錢克清倍感親切,忙趨前一步,躬身一揖:“不知大人前來,下官有失遠迎,不知有何等急務,倒有勞大人親自跑一趟。”
王章潤左手搖着羽扇,右手撫摸腰間一塊晶瑩溫潤的玉佩,正往裡走,見錢縣令要單膝打千兒,用羽扇虛扶了一扶,示意不必。
隨即呵呵笑道:“遠修,聽你的意思,難道是本官沒事找事?妖孽現身,驚天動地,妖孽入城,萬人空巷,傾國傾城,怎麼,本官不該來看一下!”
王章潤四十不到,就官居二品,算得上朝廷精英,卻瀟灑豁達,有文人特有的風流倜儻,毫無官架子,非正式場合,說話也很隨意。
說完,王章潤使勁眨了幾下眼睛,還算清秀的五官,便有點破相。這,反而成了隨州官場一種時尚,許多官員紛紛效仿。
錢縣令微微一笑,忙閃到巡守右側,擡手一讓,正色道:“下官豈敢?請巡守大人升堂。”
“算了吧,遠修,我坐你這兒升堂,算怎麼回事,正好,你也沒家眷,乾脆去你後衙吃杯茶,交代幾件要緊的事。”
錢克清知道,巡守表面隨和,骨子裡卻極其孤傲,讓他坐堂審案,他是極其不屑的,趕緊回道:“下官榮幸之至,大人,請。”
王章潤不再說話,跟在錢克清身後,便往後衙走去。
門外,八名州府侍衛,身披輕甲,腰挎長刀,氣宇軒昂走了進來,四人緊隨巡守走入後衙,四人在大堂站定,目不斜視,傲然肅立。
蔣奉安眼風一掃,堂中的衙役便紛紛退步,站在侍衛身後。
蘇塵左右看了看,好像哪兒都沒有自己的位置,只好直挺挺站在大堂正中。
一名青袍術士,跟在侍衛身後,邁步跨了進來,腰間,墜着五枚銅錢,術士臉色平靜,不疾不徐走到公案前。
隨即轉身,一臉沉靜,默默看着蘇塵。
後衙,書房。
二人落坐,侍衛在門外依次站好,錢克清向外輕喝一聲:“老蒼嬸兒,看茶。”
王章潤摸了摸腰間的玉佩,無所謂地笑了笑,突然瞧着錢克清,正色道:“遠修,妖孽現身,又死了一個五品糧道,夠亂的吧?”
“下官失職,是夠亂的,下官正在……” 錢克清有點囁嚅。
“還有更亂的!”王章潤嘆了一口氣,打斷錢克清的自我批評。
錢克清不解地看着王章潤。
“剛剛得報,糧道,丟失兩倉糧食,這,你知道後果吧?”
錢克清愣住了,兩腮的肌肉疾速抽動幾下,沉默片刻,才喃喃說道:“下官當然知道,糧道,儲備的是軍糧,無朝廷許可,不可輕易動用。”
“不是不可輕動,而是絕不可動,去歲,我隨州大旱,糧食絕收,本官向太子殿下請示,開軍糧賑災,本以爲順理成章之事,卻被太子殿下嚴詞駁回,最後調了臨近青州的糧食賑災,現在糧道之糧,三倉丟了兩倉,遠修,禍不單行吶!”
王章潤有點無可奈何。
錢克清知道,巡守平日風流倜儻、萬事瀟灑處之,壓力,其實挺大的,朝中太子掌權,對犯過的官員,處罰極其嚴厲,這麼嚴重的案子,說不定丟烏紗帽也未可知!
便安慰道:“大人,下官雖無能,必定竭盡全力,儘早破案,找回糧食,爲大人解憂。”
王章潤自嘲地笑了笑:“也沒什麼好破的,案子看起來重大,其實脈絡很清晰,早上糧道守備遇害、妖孽現身,隨即便丟失兩倉糧食,毫無疑問,肯定是妖孽作案。”
推理很清晰,錢克清把三件事連在一起想了一下,也點頭表示認同,並補充道:“去歲,我隨州大旱,西南的精妖國也是赤地千里、顆粒無收,今年我們倒是風調雨順,五穀豐登,他們卻又淫雨綿綿,水災不斷,到我們這兒弄點糧食,解燃眉之急,也是情理之中的,不過!”
“沒什麼不過,遠修!”
王章潤笑了笑,慢慢站起身,看左右無人,極其舒適地伸了個懶腰,看來,他也累得夠嗆。
見錢克清也起身,王章潤繼續道:“我過來,就是要帶走人妖,這幾件案子,你就不用管了,我已經嚴令按察使衙門接管,這幫傢伙,平時見油水就撈,見鍋就甩,這次,由不得他們,哼!”
說完,便要往外走,錢克清嚇了一跳,脫口道:“大人請留步!請問大人,爲何帶走人妖?”
“當然是嚴刑拷問,追查糧食的下落。”王章潤奇怪地看了看錢克清,這傢伙,看起來挺幹練的,怎麼問如此愚蠢的問題?
“大人,恐怕不妥!”
錢克清忽然倔了一犟,竟頂了一下巡守:“破案講究人證、物證、動機、手段、口供,缺一不可,現在毫無線索,就嚴刑拷問,要是鬧出人命,恐怕不妥!”
“人命?他算人?本官不敢草菅人命,殺一隻妖,恐怕沒那麼難吧?”王章潤心中開始不悅,語氣,變得冷冷的。
王章潤說得不錯,在大朔,要依法殺一個人,的確很難的!
首先,得縣裡審結,人證、物證、口供齊全,匯結成卷宗,上報按察使衙門。
按察使審覈無誤,經巡守批准,再上報刑部,刑部將全國的死刑案彙編成冊,匯同大理寺、督察院共審,這,就是傳說中有名的三法司會審。
西方人引以爲傲的司法獨立,其實都是咱們玩剩下的!
會審通過,再將死囚名單上報皇帝,死刑的最終審覈權,在皇帝手中,審覈的方式,就是傳說中的打勾,又叫勾決。
皇帝在你名字上打勾,不是恭喜你答對了,而是恭喜你死定了。
即使皇帝打勾,也不是馬上拖出去就斬,而是把犯人押到京城,等到秋天,統一問斬,也就是傳說中的秋後問斬。
如果名單送給皇帝的時候,他心情不錯,或者某某太監正好進來稟報,某某妃子爲皇上生了個大胖小子,皇帝或許就大筆一扔,不勾了。
或者你已經被打勾,但你的家鄉遠在天邊,把你押到京城的時候,秋天已經過了,你剛好遇上當年的第一場雪。
那恭喜,你還可以多活一年。
所以,在朔國,依法殺一個人,很難的!
殺妖,卻容易多了,不管是本地妖,還是外地妖,或者是從精妖國偷渡過來的妖,只要違反大朔《萬妖律典》,一律死刑,而殺妖的最終審覈權,被下放給了巡守。
錢克清見王章潤說話的時候,眼中隱約有殺氣,知道他已經認定、蘇塵就是兩件案子的元兇。
心中隱隱不忍,竟脫口道:“大人,恐怕不行!”
王章潤已經擡腿邁了一步,聽錢克清拒絕,以爲聽錯了,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老錢,是認真的。
便冷冷地盯着錢克清,徐徐道:“錢大人,本官並沒有跟你商量,我帶了八名侍衛,你以爲是逛街的?”
話說到這份兒上,已經很透了,王章潤,給錢克清留着最後的面子,但口氣中的威懾,已經無以復加。
錢克清囁嚅之間,王章潤已經邁步走出書房,向公堂走去,身後,四名侍衛緩緩跟上。
大堂,蘇塵還未從死亡的陰影中走出,心中對錢克清這個狗官恨之入骨,看着四周的侍衛和衙役,已經打消了逃跑的企圖。
他像掉入陷阱的野獸,驚慌失措、無計可施,大腦一片空白,只能卑微地祈禱,但願巡守大人能主持公道,還自己一身清白。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把事情想簡單了,穿越,並不是書上寫得那麼簡單,古代,並不是自己可以爲所欲爲的世界。
任何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法則,有自己的力量體系,有自己維持平衡的規矩,而自己,懵懵懂懂,一無所知,就闖了進來。
更他媽悲催的是,穿越第一天,就莫名其妙捲入一場人命官司。
蘇塵並不知道,更大的危險,已經近在咫尺!
呼吸急促,臉色蒼白,蘇塵雙手輕輕顫抖,一會兒覺得希望渺茫,恐怕死定了,卻不甘心,又安慰自己,好人還是很多的,自己不會如此倒黴,肯定會逢凶化吉的。
神思飄渺,臉上青紅不定,恍惚之中,他注意到了那名青袍術士,這才驚異地發現,術士,已經盯着自己看了好長時間!
忽然,術士緩緩閉上眼睛,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眼睛猛然睜開,眼中青氣瀰漫,像晴空之下一片烏雲,遮住雙眼,遮了一片天。
蘇塵自嘲地笑了,這傢伙,居然戴美瞳墨鏡,怎麼研究的?
那術士卻眼中一黑,彷彿失去信號的監控臺,隨即又陡然一亮,腦中一片雪花閃過,伴隨嗞嗞啦啦的噪音。
術士喘了一口氣,重新調整呼吸,隨即右手中指、食指併攏,輕輕釦在太陽穴上,緩緩閉眼,再猛然睜開,眼中,瀰漫更加強烈的青氣,兩根手指輕輕轉動,好像在加大功率似的。
“嗡”
一聲輕響,眼前,雪花更加耀眼,噪音更加尖利,青年後退一步,呼呼喘了一口粗氣,彷彿十分疲憊的樣子,隨即擡眼,不可思議地看着蘇塵。
咦,這套妖臉識別系統,竟然跟他不兼容!
蘇塵覺得有點好笑,暫時忘卻了死亡的威脅,小子,看電視就看電視唄,還調什麼頻道?想看成人節目,你得先付費啊!
屏風後面,門簾一挑,王章潤臉色鐵青走了出來,身後,四名神色冷峻的侍衛。
王章潤站在公案旁邊,看了看青袍術士,術士有點羞怯,微微搖了搖頭。
彷彿有一點詫異,王章潤上前兩步,眼睛恨恨地看着蘇塵,忽然迅速眨了眨眼睛,睜眼之時,眼中已是藍光瑩瑩,像兩道藍色的閃電,直直射向蘇塵。
蘇塵瞬間無比難受,心口,像被猛烈地撞擊了一下,緊緊縮成一團,彷彿被照妖鏡鎖定,又好像被電擊似的,渾身開始劇烈顫抖,四肢抽搐,冷汗淋漓,臉上的血管像垂死的蟲子一般,劇烈扭曲。
隨即,緩緩倒了下去。
縣衙的衙役,都看得膽顫心驚,連蔣班頭都覺得心中不忍,侯行已經別轉了臉,不忍心看蘇塵酷刑加身。
蘇塵的魂魄,已經飄到幽冥之外、亙古荒地,藍光照射之時,他就感到無邊無際的壓力,這種壓力,不是掙扎、不是努力可以緩解的,那是高等物種與低等物種之間,命運的壓制,就像自己捏死一隻飛蛾,飛蛾怎麼可能反抗?
就在他以爲必死無疑的時候,耳中,傳來錢縣令一聲斷喝:“大人,不可!”
壓迫瞬間消失,耳邊響起王章潤不屑的聲音,極其清晰、振聾發聵:“妖孽!螻蟻!本官踩死你,擡擡腳的事!”
王章潤收回目光,回頭不屑地看了一眼錢克清,冷冷命令侍衛:“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