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行之所以對王符有點印象,不是因爲他和這些名士大儒之間的相善,而是因爲他和本朝名將“涼州三明”之一的皇甫規之間的故事。
據說度遼將軍皇甫規卸任回到安定,同鄉人中有用財貨買到雁門太守的豪強,也離職回家,於是就大大方方去拜見大名鼎鼎的皇甫規。結果皇甫規躺着睡覺不出來迎接,等那人已經進門後,才調侃問道:“卿前在郡食雁美乎?(你以前在郡守任裡吃雁肉,味道不錯吧)”
不久,又有人報告鄉人王符在門口求見。皇甫規素來聽到王符的聲名,高興得連忙起牀,衣服的帶子尚未繫好,趿着鞋子就出來迎接,握着王符的手進屋,和他坐在一起,極爲歡快。
連盛名在外的皇甫規都對王符這一介書生如此尊敬重視,經此一事,王符在州郡之中聲名鵲起,時人爭相傳誦,語曰:“徒見二千石,不如一縫掖。”讚美皇甫規的德行高潔和縫掖窮生王符的才學品質。
而王符生前所著的書因爲是以譏當時失得,不欲章顯其名,所以題曰《潛夫論》。雖然《潛夫論》不容於世俗,但其中救國救世之論,卻頗多切中時弊之處,中年儒士毫不介意把這其中的一卷拿出來,看起來倒是真心實意要提點閻行一番。
只不過當閻行看到那竹簡上密密麻麻的隸書時,不由眉頭一皺,臉色微微紅了起來。
本朝以來歷代多是“關東出相,關西出將”,涼州之地雖然民風彪悍,人多習戰,但文風不盛。閻行以前想要督促帳下的馬藺多讀點兵書,多學點字的時候,馬藺還在私底下跟其他人一起抱怨道“大丈夫取功名富貴但有大槊耳,誰能學此?”
在這種氛圍下,閻行不得不承認,自己重生的這副軀體雖然勇力過人,在戰場上可以叱吒咄嗟,但是在俯首受經一事上,卻實在不是自己的專長。他這幾年來在文事上只能勉強稱得上是粗通文墨,所讀之書也多是兵策史書,比起士人儒生的高談闊論、引經據典而言,實在是差得太遠了。
“夫帝王之所尊敬者,天也;皇天之所愛育者,人也。今人臣受君之重位,牧天之所愛,焉可以不安而利之,養而濟之哉?”
所以當他看到這一卷開頭的之乎者也的時候,頭皮頓時發麻,拿在手中的竹簡好像比自家的鐵錐還要重,雖然如此,他還是隻能硬着頭皮,繼續張大眼睛看下去。
“是以君子任職則思利人,達上則思進賢,故居上而下不怨,在前而後不恨也。《書》稱“天工人其代之”。王者法天而建官,故明主不敢以私授,忠臣不敢以虛受。”
閻行咧咧嘴,這句話意思應該大概是在說明吏善任之事,只是這救國救世之路從何說起。那中年儒士似乎也看穿了閻心內心的想法,他微笑不語,指着席子示意閻行重新落座,然後自己才振振衣袂,重新正襟危坐。
他從閻行手中拿回這一卷竹簡,指着其中的蠅頭小字繼續說道:
“《易》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鮮不及矣。”是故德不稱,其禍必酷;能不稱,其殃必大。王節信明析人情,指出官吏選任之要,若是所用非人,民不堪其殘,必四海怨聲載道,一夫攘臂而萬夫從!”
說道這裡,那中年儒士停頓了一下,又接着繼續說道:
“是故當今天子以西園賣官以補國用之不足,以供宮廷之揮霍,實乃療飢於附子,止渴於鴆毒,未入腸胃,已絕咽喉。地方官吏輸金帛以得其位,必十倍百倍加之於轄下之民,如此雖暫得小利,而動搖國本,社稷必然由此傾覆!”
聽中年儒士說起天子西園賣官斂財一事,閻行頷首,前朝漢武帝大興土木、屢徵匈奴而國用不足,也只是將虛爵拿出來售賣而已,而當今天子和太后卻對這一件頗爲執着,視爲斂財聚富之道,賣官猶如逼捐,官吏上任之前就得到西園交上自己的買官錢,自關內侯、虎賁、羽林入錢各有差,連當朝的三公九卿也不能漏過,公錢千萬,卿五百萬。
爲了充實西園的內帑,天子還不停調動官員職位來再收一次賣官錢,這種飲鴆止渴的做法徹底將整個官僚體制全部打亂,官員爲了湊夠足夠的錢,就不得不盤剝下民,這對漢帝國原本就搖搖欲墜的根基來說就愈發危急了。
“城上烏,尾必逋。公爲吏,子爲徒。一徒死,百乘車。車班班,入河間。河間奼女工數錢,以錢爲室金爲堂。石上慊慊舂黃粱。樑上有懸鼓,我欲擊之丞卿怒。”
這是有心人針對此事而作的童謠,暗諷太后、皇帝的貪財誤國,如今童謠已經流傳到四方,垂髫小兒亦能夠朗朗上口。
不過當下閻行並沒有太多心思去討論天子賣官鬻爵這些破事,他想要知道的是救國安民的大道。於是閻行一字一頓地認真說道:
“然,賣官聚財之法乃權勢之小術,先生必有富國安民之道以教我!”
中年儒士胸有成竹,他微微沉吟一下說道:
“富國安民之道,一曰愛日,一曰富民。”
看到閻行露出不解的神色,那中年儒士又繼續開聲解釋道:
“國之所以爲國,以有民也;民之所以爲民者,以有谷也;谷之所以豐殖者,以有人功也;功之所以能建者,以日力也。而夫富民者,以農桑爲本,以遊業爲末;百工者,以致用爲本,以巧飾爲末;商賈者,以通貨爲本,以鬻奇爲末。三者守本離末則民富,離本守末則民貧。”
這裡的“日力”,即從事生產的時間。在王符的《潛夫論》看來是黔首百姓從事生產的基本要素。沒有日力,就不可能從事生產,也就不可能富民富國。再聯繫後面的“治國之日舒以長,故其民閒暇而力有餘;亂國之日促以短,故其民困務而力不足。”
而閻行能夠理解的總體意思就是,政治清明而恤民,百姓安閒而有充足的時間從事生產,政治混亂而擾民,百姓困擾就不可能安心致力於生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