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野心勃勃的財政改革還在緊鑼密鼓地推行中,成功尚待時日。
對於長慶皇帝登基後着力推行的銷兵之策,幽州方面是盡力配合的,裁汰老弱也是李茂的心願,只是軍中阻力甚大,此番借皇帝的東風達成己願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因爲幽州的特殊體制,被裁軍卒都得到了較好安置,並沒有引起大的變亂。
而其他各鎮的情況便有所不同,他們落後的體制、思維和脆弱的財政,註定無法安撫被裁士卒,被裁汰的軍卒無一例外地在離開軍營後發現生計無着,前途無望,他們在絕望中鋌而走險,奮起反抗他們曾經用鮮血和生命捍衛的體制。
銷兵之策並未能達到裁汰冗兵,減輕財政負擔的初衷,反而使得銷兵各鎮皆不同程度地陷入了兵亂的麻煩中,尤其河北的魏博、成德兩鎮。兩鎮擁兵自立已久,管內強壯之民皆在軍中,尤其是兩鎮牙軍,父死子繼,兄死弟及,彼此互通婚姻,勾枝連蔓,相傳數代之久,形成一個個關係牢固的軍人世家。
當兵當久了,除了殺人的技巧再無別的謀生手藝,一旦被趕出軍營,吃不上軍餉,生活頓時陷入困頓。
走投無路的軍士只能重操舊業,嘯聚山林做了盜匪,打家劫舍,做起了無法無天的綠林好漢。河北強悍之民盡在軍中,脆弱的社會體系,怎禁得起如此規模的盜匪襲擾,在盜匪的打擊下,頓時潰爛如泥。兩鎮不約而同地採取了應激之策:派大軍進剿,試圖從**上消滅反對者,結果卻不盡如人意,都是知根知底的一家人,誰能把誰往死里弄?
進剿的官健和佔山的土匪相逢之後,往往不動刀槍只斗酒,上上下下都在敷衍塞責。
遭遇了一連串的失敗後,兩鎮調整策略,改剿爲撫,招降納叛,將被裁汰出去的軍卒再收納進體系中來加以管束,這個方法很奏效。做山大王固然逍遙自在,奈何常常填不飽肚子,還是回軍營吃糧當差更划算,分散在各地的山大王們於是紛紛走出深山重回軍營。
只是這裡有個麻煩,朝廷三令五申要求各鎮銷兵,目的是裁汰冗兵,減輕財政負擔,先把兵裁了,又換個方式招募回來,一出一進,非但沒有減少冗兵,反而擴充了兵力,徹底背離了朝廷的初衷,將置朝廷於何地?
魏博之主尚未成年,成德之主更是幼弱,兩鎮都是一堆家事,現在都沒有與朝廷公然對抗的本錢和意願,於是只能以巧力化解,既然朝廷不喜,兩家都不敢硬抗,於是將收納進來的軍卒再度排斥出去,取消各軍旗號,改公開支持爲秘密資助。
腳踏兩條船,上下都不得罪,希望能混個平安。
但這樣的手段很快就玩不下去了,淄青被平定後,兩鎮爲了避免自己成爲朝廷的下一個打擊目標,紛紛上表表示恭順,接受了朝廷派遣監軍使進駐本鎮予以監督。
監軍使有一套龐大、有效的監控系統,觸角滲透進本鎮的方方面面,如此大規模的資助行動如何能瞞得過監軍使的眼睛,於是東窗事發,朝廷下詔問責,地方只得拋出幾個小蝦米做替死鬼,希望能矇混過關。
是睜隻眼閉隻眼裝着不知道,還是亮明態度,追究到底,絕不姑息。
年輕氣盛的李恆選擇了後者,下詔嚴斥兩鎮節度使,田懷諫急忙上表請罪,誠惶誠恐,表示立即改正。
恆州王昱也上表請罪,態度卻有些黏黏糊糊,爲自己的行爲進行了有理有利的辯解。
朝中對王昱的不滿聲音忽然大了起來,元和中興的功臣們一個個義憤填膺,喊打喊殺,事情鬧的太不像樣子,李恆只能暫時離開摔跤場,來到延英殿,聽取四位宰相對恆州一事的處置意見。
宰相蕭俛主張對恆州強硬,先派天使赴恆州,當面嚴斥王昱,讓他明瞭朝廷的態度,立即改正自己。若其不改,朝廷立即詔令河東、幽州、魏博、義武、橫海等鎮出兵討伐,決不容許他打斷長慶朝的新政。
段文昌卻要穩健一些,主張由政事堂發堂帖督促恆州方面擬出具體整改的意見,視情況再做定奪,長慶朝萬象更新,固然不能讓外界干擾,但意志堅定和策略靈活之間並不矛盾,對恆州這個老大難,還需要有點耐心。
李恆耐着性子聽完兩位宰相的意見,對蕭俛說:“立即派使者去恆州,問問王昱,這天下究竟是李唐的天下還是他王昱的天下。”
衆人皆不妨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驚得目瞪口呆,更讓衆人合不攏嘴的是,李恆說完這話便一溜風似的跑了出去。
皇帝不顧體面,一聲招呼都不打,丟下宰相就跑了,這成何體統。
四位宰相各自生了一會悶氣,忽覺意興闌珊,於是各自都散了。
蕭俛恐李恆反悔,回中書省後什麼都不做,閉門草擬詔書,他本有一副好文筆,字也寫的極好,一時詔書擬就,通讀了一遍,心情大快,趕緊呼主書記錄在冊,呈遞進去。
詔書很快出現在了樞密使王守澄的手裡,王守澄瞄了一眼,哼道:“蕭俛這個草包,是嫌天下還不夠亂嗎?那個,誰,去把李逢吉叫過來,咱有話跟他說。”
李逢吉,字虛舟,進士出身,現爲禮部侍郎,王守澄一直想推薦他拜相,卻苦無機會。他憑直覺認爲蕭俛的這份奏章是個機會,只是怎麼操作,他心裡還沒譜,找李逢吉來就是讓他給出出主意,這個李侍郎滿腦子都是鬼點子,是個人才無疑,更讓他感到高興的是,李逢吉牙尖嘴利,臉皮厚,又一切唯他馬首是瞻,是個方便控制、可以信賴的人。
李逢吉聞聽王守澄召喚,火速趕到,王守澄將蕭俛的奏章給他看了,皮笑肉不笑道:“大家日理萬機,勤勞國事,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哪敢不盡心盡力,一旁幫襯幫襯?可是畢竟出身不正,家貧失學,胸無點墨,許多事心裡隱約明白,卻總是難說到點子上,譬如這份奏章,我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妥當,卻又說不出來,煩請李侍郎過來參謀參謀,還望不吝賜教。”
李逢吉笑道:“大將軍折煞李逢吉了,大將軍兩代帝王股肱心腹,一雙慧眼望穿妖霧直擊本真,乃是不世出的高人吶。”
王守澄撇撇嘴:“李侍郎過譽了,我一個識字不多的近臣,只因勤勉忠誠,方被大家信用,哪有什麼真本事,你這樣吹捧我,讓我這臉往哪擱?”又道:“你說這奏章是妖霧,堂堂的大唐宰相,會起一股妖霧迷惑聖主的眼睛?這話說來可是石破天驚,李侍郎你可想好了再說啊。”李逢吉道:“大將軍面前我豈敢浪言,這份奏章就是妖霧,上惑天子,下亂地方,其心可誅也。”
王守澄把奏章又掃了一眼,哼哼道:“是危言聳聽,還是真知灼見,還是等等看,你,先回去吧。”
李逢吉告辭而出,滿面笑容,侍從問:“天子拜家主爲宰相啦。”
李逢吉笑道:“若無意外也就這一兩個月了吧。”
突吐承璀目送李逢吉的背影走遠,再將這封奏章看了眼,心裡想:“是真金不怕火煉,就拿它當試金石,看看你李逢吉是真金還是頑鐵。”
李恆離開延英殿後先去打了場球,打到一半覺得沒甚意思,便又去西禁苑射獵,折騰的累了便去西禁苑內新起的浴堂殿洗浴,忽然來了興致,傳詔讓靜怡師太前來演說佛法。
靜怡師太俗姓郭,單名一個“韌”字。憲宗皇帝因爲服食了妖道柳泌的丹藥暴卒,宮裡的道士算是倒了血黴,一個個不論高低貴賤統統被趕了出去,靜怡師太是佛門弟子,自然不受牽連,反而因爲道家的失寵,她行情更加見長。
王守澄明白李恆召見靜怡師太的真實用意,這個妖尼,佛法是一點瞧不出,一身的騷肉卻是迎風十八里都能聞的到,便是他這個無根之人,有時候也被她撩的心慌臉紅,難怪父子兩位皇帝都對她萬般着迷呢。
王守澄站在浴堂殿前,憑欄而望,一時看到靜怡師太的法駕到了宮臺下,眉頭一皺,卻想:來的倒快,遮莫昨晚又留在宮裡沒走?
他攔住報訊的小宦官,說:“師太不是外人,只管請進來便是。”
打發小宦官去了,王守澄走進浴堂殿,李恆已經從水裡上來,正一絲不掛地盤膝坐在龍牀上,由幾個小宦官捏肩敲背。王守澄笑出滿臉的褶子,連忙搶過去,笑道:“大家試試老臣的手段,老臣這手段是在徐州跟一位世外高人學的,那可不是一般的高明吶。”
王守澄說着擠開幾個小宦官,站到了李恆的身後,因嫌手中奏摺礙事,順道就放在了龍牀上,正是李恆觸手可及的地方。
王守澄的按摩手段不算差,但也不及他吹噓的那麼好。李恆嘿了一聲,順手拿起王守澄放在龍牀上的那本蕭俛草擬的詔書,眉頭不覺皺了起來,他平生最懶得看這些東西,十句中有八句是套話廢話,明明一句話能說完的事,非得繞個半天。
王守澄見李恆拿起了蕭俛草擬的詔書而靜怡師太還沒到,便故意問道:“大家覺得老臣這手段如何?”李恆懶洋洋地答道:“狗屁的世外高人,便是真有你也沒心思去學,你們這些監軍使在地方作威作福,快活似神仙,從來只有別人伺候你們,哪有你們伺候別人的。”
說完打開奏章,剛只看了一眼,忽聽得一聲咳嗽,擡頭一看,卻是一個媚眼生花的嬌豔尼姑正俏生生地立在他面前,衝着他笑呢,李恆的骨頭頓時酥了,叫道:“你們都起開,朕要聽大師演說佛法啦。”
王守澄一面往外驅趕宮人,一面故作爲難地說:“蕭相公的這奏章……”
李恆把奏章往他手裡一塞:“去去去,你身爲樞密使就不能爲朕分點憂愁嗎,這個東西你斟酌着辦。”
王守澄等的就是這句話,躬身接了奏章,連忙隨着衆人退了出去。
他人還沒出殿門就聽得身後一陣大笑,斜目望去,李恆已然將靜怡師太撲倒在龍牀上,爲她褪去僧袍,共參大歡喜佛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