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姓在洛陽城裡的財產極其龐大,如此規模的財物轉移,不可能不露出蛛絲馬跡,不要說陳數,便是韓公武、朱克融也很快都覺察到了,但二人都錯誤地認爲是那晚的混戰驚嚇了城中富戶,才讓他們不顧一切地逃離洛陽城。
這些富商跑了也好,這些個人手裡有倆小錢就不知天高地厚,這也不行,那也不滿,成天窮扯淡,他們走了,剩下些勞苦大衆那纔好呢,整日爲生計奔忙,那顧得上想別的。要想生民安分就不能讓他們有好日子過,但也不能讓他們活不下去,日子好過了,得寸進尺,難免胡思亂想,活不下去跟你拼命,你也受不了,得讓他們小心翼翼地活着,整日奔勞只爲兩餐果腹,只爲頭頂三片瓦,炕上一牀蓆,能有個女人生養後代,其他的什麼都不要給他們。
韓紹宗卻看出有些不大對勁來,洛陽城裡的這次逃難潮,看似雜亂無章,實際有他的內在規律。
“豪門大戶沒動,平民小戶也沒動,逃的都是些富商大賈,這些人看着不顯山不露水,資產卻大的駭人。這就有些詭異了。我早前聽說河洛間有昭武九姓,勢力大的驚人,但行事十分神秘,明明是個龐然大物,你卻永遠抓不到他的分毫把柄。這些外逃的商戶難道就是九姓的支脈,他們在轉移財貨,這絕不是什麼好事。”
韓紹宗向自己的父親道出心底的隱憂,韓公武卻不以爲然,洛陽城裡的確有很多人在跑路,這有什麼好奇怪的,要打仗了嘛,不跑是傻瓜。
豪門大戶目標大,想跑也跑不了,平頭小民家徒四壁,沒必要瞎跑,跑的不就是有倆小錢的商賈們,世道不好,商戶們自然要低調,悶聲發財,誰把錢頂頭上讓炫富的。
“你不必疑神疑鬼的,我在四門和各出城隘口都設了稅吏,按攜帶的商品徵稅,所得寥寥,可見他們並沒有什麼東西。你見到的那些蠢笨東西不會太值錢,真正值錢的傢伙人家掖在懷裡就揣出城去了。”
見兒子仍然不大放心,便道:“你上次說李茂會派人沿洛河打過來,我派了薛安去,他人已經回來,沿河搜索出八十里,連個人影都沒見着。紹宗你別疑神疑鬼了,眼下多琢磨琢磨怎麼弄掉朱克融這廝,這廝近來愈發囂張了,昨日陛下召他入宮,獨對於清涼殿,足足一個時辰吶,你說這裡面會不會有什麼陰謀?”
韓紹宗道:“不管有沒有,兒還是那句話,只要父親緊握兵權不放,他就動不了父親,今後陛下再召父親入宮,父親萬萬先知會兒一聲,兒讓埋在宮裡的孫府探子望望風。”
見兒子如此爲自己考慮,韓公武頗感欣慰,他父親韓弘既使用孫府那幫人,又處處提防他們,他自己則對孫搏虎那幫人從沒有好感,但兒子韓紹宗對孫府餘孽們似乎很照顧,一直想重新重用他們。
“那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你還是少用,敗壞人心,名頭也不好。不過你說的也非全無道理,聽你的,陛下再召我……陛下已經三天沒召我進宮了。躲着我不見,卻和朱克融獨對清思殿,不尋常啊,這很不尋常啊。”
韓紹宗辭別父親出來,心中到底有些沉重,便調轉馬頭去了薛安家,想親口問個明白。宣武軍進駐洛陽後,在關中發了橫財的將領們多在城內安了新家,娶妻納妾養外宅,小日子過的異常滋潤。薛安官職雖然不大,卻因是韓公武的親衛將領,勢力可不小,他也在城裡安了家,買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和和美美地過起了小日子。
問了薛安在洛陽城的住處,一路尋過去,到了地方敲門,門卻不開,向左右打聽,鄰居道:“你問的那位薛三郎昨日忽然搬走了。”韓紹宗道:“可知去了哪?”鄰居道:“帶兵的將軍,莫不是回營去了吧,老漢沒敢細問。”說完又搖搖頭:“帶了兩房夫人走的,誰家軍營肯讓女子入駐,八成是遷往別處去了吧。”
韓紹宗當即下令:立即找到薛安,不惜一切代價。
韓紹宗的努力註定是白費的,薛安此刻正帶着在洛陽新納的兩房侍妾,裹挾着搶奪來的細軟悄悄地逃亡在去往汝州的路上。他率四百軍兵沿洛河溯流而上,勘察敵情,走到半道中了埋伏,四百人全做了錢多多的俘虜。
錢多多沒有殺他,而是逼他寫了降書,放他回了洛陽城,只是借他的口向韓公武報聲平安。薛安恐東窗事發,韓公武饒不了他,只得捲了細軟,帶了姬妾倉皇奔汝州躲避了。
韓紹宗苦苦尋了一天,不見薛安的人影,心知出了大事,急着將這個發現告之韓公武,到了大營,卻纔知道韓公武在他走後不久便被宣召入宮了。
韓紹宗無奈苦笑,洛陽城內形勢如此險惡,父親卻還是剛愎自用,一點也不知道防備,早晚是要吃大虧的。
李瀍傳詔韓公武進宮,韓公武沒有理由不去,畢竟李瀍還是皇帝。
韓公武接詔後心裡也曾嘀咕過,他也想讓韓紹宗起用埋設在宮中的孫府幹將望望風向,無奈左右也找不着韓紹宗,天使幾番催促,他只得先進宮面聖。
李瀍叫韓公武進宮是爲了史憲忠的事,史憲忠奉命東進勤王,卻被函谷關守將孫六成擋住,史憲忠遣使問皇帝孫六成是得到了誰的指使,阻撓他不讓東進勤王究竟是什麼意思?
常駐洛陽奏事的胡南湘也進宮爲史憲忠叫屈,事情鬧到這個份上,李瀍也只能把當事者韓公武叫來問問了,誰都知道孫六成是他的人。
韓公武大叫委屈,連聲辯解此事與自己毫無干系,自己初掌宣武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是真心希望得到李茂的幫助的,史憲忠來洛陽只會讓他感到心安,他歡迎還來不及呢,怎會唆使孫六成阻撓呢。又替孫六成作保說,此人志慮忠純,是忠臣,絕不會幹出阻擾李太師東進勤王的荒唐事的,這其中必有誤會,待他回去責令孫六成徹查。
話說到這個份上,李瀍也不好再說什麼,反過來卻去安撫氣的肚皮脹鼓鼓的韓公武,恰巧朱克融也入宮來奏事,李瀍便賜宴丁香殿慰勞兩位柱國重臣。
席間免不了一些親貴大臣陪侍,君臣同樂,喜氣洋洋。
看看的天黑,突吐成驊提醒皇帝該結束飲宴,放各大臣出宮去了,李瀍便請更盡最後一盞酒,正要宣佈散了,忽然覺得一股熱流自腹中涌起,直衝咽喉而來,一張嘴,哇地一口鮮血噴了出去,緊接着眼前便是一黑,腦子嗡地一下,四肢虛浮無力,腹痛如刀絞,人已不能再支撐。
大唐皇帝衆目睽睽之下重重地摔在了桌案上,杯盤狼藉,汁水四濺。
意識彌留間,李瀍看到臣子們紛跑如蟻,他強自轉頭望向韓公武和朱克融,視力卻已經開始模糊,一時心裡想:“朕到底是讓你們給算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