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李林甫府邸上,他那獨特的內月牙形正堂暖閣裡,李林甫手持剪刀,站在一株枯黃了一半兒的泡葉栒子樹前,把黃色的葉子一葉葉地剪落在泥土中。
大管事端着茶水走上來,對着阿郎勸說道:“葉子黃得太快,阿郎不如棄掉它,明年換一株吧。”
李林甫神思不屬,傷感地說:“明年,我還有幾個明年吶。”
接下來他更加悲觀地說道:“樹枯了可以換,有些東西枯了,能換嗎?”
大管事也許能聽懂阿郎在說什麼,也許聽不懂。他把煎茶遞上去之後,剛要退下去,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回頭叉手說:“宮裡面來人了,阿郎是否要見。”
“當然要見,請進來。”
進門的是個身穿常服的青年,如果不聽他開口說話,根本就看不出是不是太監,不過此刻卑躬屈膝的勁頭,倒是頗有幾分奴婢的神髓。
李林甫對他也十分客氣,邀請其盤膝坐在地上問:“侍奉這次來,想必是有要緊的事。”
這太監附到李林甫的耳邊,低聲耳語了幾句,直聽得李林甫恍若雷聲激盪,面如土色。
“他真是這麼說的?”
“千真萬確。”
李林甫頓時鬱憤難掩,激動地仰天長嘯:“天哪!想我李林甫用政近二十載,獨掌朝綱十多年,竟然會敗給一個不學無術的外戚子弟!陛下,你難道已經糊塗到連人才和庸才都無法區分的地步了嗎!”
這一聲悲觀的呼喚,彷彿是李林甫此生最爲正確的呼聲,但他的腦袋裡想的依然不是匡扶社稷,而是自己身體老邁,一定會被後來者算總賬,楊國忠向來不是能容人的人。
他悲從心來眼前一黑,向後昏厥了過去,僕人們連忙上前將他擁住,攙扶着躺到了牀上。
片刻之後,李林甫緩緩醒過來,身邊坐着府中的專職醫官,這醫官在他的手上搭了脈,雙手叉着說道:“阿郎,你這是鬱氣長久積壓,致使肺部產生了病竈,需要安心休養,平素切莫受了寒氣。”
李林甫心知肚明,這就是被皇帝和楊國忠給氣的。他現在有兩個即使死掉的不能介懷的仇人,一個是楊國忠,另一個是安祿山。他能夠預測到這兩人將來的齟齬,卻無法預測大唐王朝的命運,他就是這樣見小而不能見大,個人在歷史規律面前也這樣弱小無力。
就在這樣一個帝國繁盛落幕的最低點,在這樣一個人生的最終點。他突然想要創造一個給兩人的對臺戲增加難度的對手,這將是他此生最爲得意的算計,這算計也許能夠抑制安祿山的野心勃勃,或許決定楊釗最終的命運。
李林甫想到這裡,支撐着病體從榻上爬起來,大管事和家人連忙勸阻,他卻倔強得不容分說。
“來人,給我磨墨!”
他穿着白色中單坐在案几前,精氣神重新聚斂到雙眉間。兩個僕人小心翼翼地伺候,一個磨墨一個挑選墨管,然後蘸飽了墨汁遞到了李哥奴手中。
他捏着筆管的手微微顫抖,當落到紙面上卻穩如磐石,終於寫下了第一行字……
……
一到寒秋,李隆基便帶着他的寵妃和大臣們前往驪山溫泉宮居住,重病在身的李林甫也被皇帝邀請,被家人派僕從用軟轎擡着,跟隨浩浩蕩蕩的出行隊伍前往驪山的所在地昭應縣。
昭應縣原名會昌,這一縣制是專爲驪山華清宮而設,因爲圍繞驪山華清宮的規模,已經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城市羣落,堪比長安城中的一縣之佔地。所以李隆基以驪山建會昌,而且控制建築人口數量,避免它繼續擴大,使得關中不堪重負。
李林甫到達昭應後,因爲旅途耽擱更加病重,府上的醫官配了幾副藥都不見成效。家人病急亂投醫,在附近尋找了一個有名的巫醫。巫醫因見是李林甫,不敢怠慢,想了一個看似靠譜的藉口說:“相公這是心念成疾致使邪祟入侵,若能得見聖人,定能夠驅除邪祟使病情好轉。”
李林甫立刻遣家人題寫書信一封,派人到宮中飛霜殿傳遞給皇帝,畢竟君臣相伴了十幾載,皇帝對李林甫還是有感情的,決定前去探望。
袁思藝和幾個宦官連忙勸阻:“陛下,李林甫既染惡疾,不明情狀,陛下不可以身涉險,不如派一個親信之人代陛下去探望。”
李隆基頗爲猶疑,捻着鬍鬚說道:“李林甫來信說,巫醫斷言見到朕就可以驅除邪祟病情好轉,朕豈能置之不理?”
“哎,陛下,巫醫之言,不可輕信吶。”袁思藝腦瓜子一轉,連忙上前進言道:“李林甫書信上說見到陛下就能好轉,何必親身去見,陛下只需站在高樓上,讓李林甫遠遠看一眼即可,這樣既保障了陛下安危,又成全了君臣之義。”
看這小腦袋瓜想問題,就是和正常人不一樣。他們前方百計不讓李林甫見到皇帝,實際上有更深層的考慮。
袁思藝和這幫勸諫的宦官,本來是李林甫在宮中的內線。
李林甫病重即將不久於人世,聽到這個消息誰最高興,難道是他的仇人嗎?當然不是,他明面上的仇人早已死光,背地裡的仇人揹負深仇,李林甫病死對他們來說太便宜了,不能親自手刃,千刀萬剮,豈能解去他們的心頭大恨。
現在最希望他死掉的就是他在深宮內收買的這些內宦,包括袁思藝在內,這些人全都收受了李林甫的好處,替他收集宮內皇帝的活動軌跡和一言一行,難聽點兒說就是替右相監視皇帝。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們的所作所爲一旦被皇帝知曉,必然是人頭落地的下場,若是背後的始作俑者去世呢,那麼這件事會永遠成爲秘密,不會再被人提起。
李隆基接納了袁思藝的意見,下旨讓李林甫的家人將他擡到庭院中,自己則登上了宮殿的闕樓的降聖閣,手中握着紅巾居高臨下朝李林甫招手。
躺在胡牀上的老人已經是風燭殘年,他也許曾經風光一時,也許曾獨掌朝綱,恐嚇羣臣,使天下人畏懼。他最終要步入黃泉的路途,他枯槁的手臂輕輕地擡起,看着樓宇上身形模糊的君王,心中頓覺無限淒涼。
從開業二十五年起,到如今天寶十一載,他替皇帝掌了十六年的朝政,替他的懶惰揹負了十六年的罵名。君王荒廢的政務,全由他一肩挑起,他知道他需要的是什麼樣的臣子,所以甘心揹負這個角色。如今他身染重病,卻求一見而不可得,果然世間涼薄最是君王心吶。
李隆基手中的那片紅巾已經遮擋了一切形象,只留下具象化的符號,在他的眼中恍惚飄搖。
右相艱難地動彈了一下手指:“你們,代我向陛下謝恩。”
李林甫的兒子妻妾們跪倒在地上,朝着高樓上的皇帝五體投地,三拜九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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