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王府出身的人早就熟悉了食猿雕的神異,對於銀子擬人化的動作習以爲常,機靈的李永甚至不用吩咐就爲銀子扛來一腿羊肉,新近歸附的楊士奇等人卻是嘖嘖稱奇,心中更加篤定,唯有真命天子才擁有如此靈獸歸附。
朱久炎思維本就敏捷,見楊士奇面上表情,也猜出了個大概。
君權神授的思想深入人心,若想當皇帝,不僅要人間法理的認可,更需要上天的預示與確認,這兩個成爲皇帝的合理性缺一不可。
君不見劉邦夢見白蛇;趙匡胤出生時“通體發光”;還有自己的皇爺爺,造反的時候平躺在地上,頭上頂着一根棍兒,好似漢字中的“天”字,當他側臥的時候,又好似漢字中的“子”,就連睡覺都充滿着天子模樣,這都是上天的預示。
不管是不是杜撰,還是有意刻畫爲之,有了這些東西,才能更好地凝聚人心,給人以信心。此刻楊士奇他們自個琢磨出來,倒省了朱久炎一番工夫,他自然不會主動揭破。
他手上不停,接過李永遞過來的羊腿,扔在銀子的面前,跟對部下一樣的下令道:“這是你的賞賜。還有一件事,等瞿能進城之後,將這首級扔給他看,若是能讓他動容,便算你大功一件,必不吝封賞!”
楊士奇聽得神色一怔,忙看向銀子,這個靈獸真能聽懂人語嗎?
“唳——唳——!”
不料,銀子在朱久炎下完令之後,果真點頭叫喚了兩聲,那動作就跟將士行禮領命一般無二!
“唳——!”
接令之後的銀子,一爪抓起首級,一爪抓起羊腿,振翅高飛,朝着瞿能的大軍方向迅速飛去。看樣子它是迫不及待想立功受賞,連到手的羊腿都沒空吃了。
果真是能聽懂人語的靈獸!
朱久炎的這番表演,將楊士奇心中最後那一絲疑慮一掃而空,衆人臉上都洋溢着紅暈和光澤,看向朱久炎的目光充滿信仰般的堅定。
朱久炎深深地吸一口氣,凝視着銀子離去的方向,他的心同樣開始振奮起來。
“這就是所謂的無心插柳柳成蔭吧。”
……
兵臨江陵縣城的瞿能笑得十分開心。出現在他四萬大軍面前的,是一座被放棄的孤城。
城頭的防禦工事、縣衙與官倉皆完好無損,城池內外的莊稼也沒有來得及收割,看來那叛王世子是主動放棄了江陵,打算全力固守荊州了。
瞿能愉悅地笑了起來,江陵雖是一座縣城,但緊靠荊州,自古以來就是繁華之地,水路交通皆是要道,沒有比不須吹灰之力便佔據江陵更讓人開心的事了。
謹慎的瞿能並沒有被突來的幸運砸昏頭腦,他怕朱久炎在城中耍什麼花招陰謀,派人檢查了足足兩個時辰,發現了湘軍留下的兩處地道,便下令軍士趕緊運土填埋。破壞了幾處機關之後,確認安全無虞,這才領着一衆屬下舒舒服服地登上面向荊州的東城門,在這裡佈下指揮旗陣。
“朱久炎也就能弄點鬼蜮手段,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伎倆,小孩子的把戲!對付一下練子寧這樣的文官還可以。”搖頭恥笑過朱久炎之後,瞿能便安排部將去搶收莊稼,沒有將軍會嫌糧草多,備好存糧,也就是穩定了軍心。
‘當然,對於失去莊稼的江陵百姓,他可沒有動過補償的念頭。
在他看來,江陵百姓受到叛王世子蠱惑,舉城投奔叛軍,現在更跟着逃往荊州,自己沒有追究他們的罪責,便已是寬宏大量。至於莊稼,不說他率領大軍來此是爲江陵平定叛亂,幫這些泥腿子恢復安居樂業的環境,單說他本就能代表朝廷納糧,此刻大軍割了他們的糧食,只當是提前納糧了。
瞿能指揮軍士去割糧食的舉動對於軍隊士氣有着顯著的提升,所有士兵都興沖沖的,哪怕是收割莊稼其實是一樁累人的活計。
但是對於普通百姓來說,誰來做皇帝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能夠安居樂業,如此纔會產生至關重要的歸屬感。反之,若是民心不穩,敗亡的命運必將註定。
瞿能眯着眼睛看向繁忙的收割場面,良久才戀戀不捨地把目光轉向身後的王勵:“王大人,我叫他們加緊趕製的攻城器械,還要多久才能製作完成?”
“最多不超過兩個時辰。”王勵心中滿是丘壑,搖頭晃腦地回答:“下官剛一進城,便令人去近郊砍伐樹木,想必現在軍中工匠早已製作出不少,耽誤不了將軍選定的攻城良機。”
“好!”瞿能滿意點頭,又用馬鞭指着荊州城的方面道:“等攻城器械製作完畢之後,衆將立刻帶人前去領取,申時一到,就隨本將直擊叛軍老巢!”
“叛王聽到我軍正攻擊他們老巢的消息,必定心神不寧,如何還是武定侯的對手?看來頭功非我軍莫屬!”
“哈哈哈哈……”
瞿能也就能笑到這裡了,正在他意得志滿之時,城外斥候忽然扭來了幾個滿臉血污、衣衫襤褸的壯年男子。
瞿能還以爲是他們抓到的荊州奸細,剛想出言喝問兩句,不想,那幾個衣衫襤褸的男子當中卻是奔出一人,跌跌撞撞衝到瞿能面前,雙膝跪下想到說話,但他嘴巴剛剛張開,卻又忍不住心中激動,頓首嚎啕起來。
瞿能心中一沉,眯縫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這人的容貌,手一鬆,掌中的馬鞭砰然落地。
他終於認了出來,眼前這個一身傷痕狼狽不堪,狀如乞丐的男子,不正是跟隨幼子瞿陶出去埋伏的親兵部曲之一嗎?
“是瞿全?”
就差拿把羽扇在手中學諸葛亮的王勵,更是緊張地連儀態都忘記了,連奔兩步,趨前急急問道:“二公子出了什麼事?你們怎生成了這般模樣?”
瞿全一味頓首痛哭,對王勵問題置之不理。這並不是他看不起王勵,而是他必須將心中的十分悲痛發揮到十二分。
這般作派可將強裝鎮定的瞿能給逼瘋了,他又氣又急,一把揪住瞿全的破爛衣領,奮力把他給提了起來,死死盯着瞿全的雙眼,連蜀中話都給逼了出來,“格老子的,大男人,哭啥子!?快說,到底出了什麼事?瞿陶呢?老子精心培養出來的騎兵呢?快說,說呀!”
“將……將……將軍。”灰塵與淚水將瞿全面上塗得一片狼籍,他隨手一抹,手中全是鮮血灰塵,頓時面上更加骯髒。
他哽咽着開口稟道:“屬下該死!沒有保護好二公子……三千騎兵,三千騎兵全軍覆沒了,就剩屬下與這幾名兄弟逃了回來!”
“瞿陶呢?他現在哪裡?”瞿能大吼。
“二公子被……被……被敵軍萬箭穿心,連首級都被割去了!嗚嗚嗚嗚……”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兒久經戰陣、武藝高強,怎麼可能會死,怎麼可能!”
聽到瞿陶的死訊,瞿能滿臉的難以置信,整個人都恍惚起來,腦海當中更是一片茫然,失魂落魄地鬆開了手指,任由瞿全摔在地上。
瞿全也不敢起來,只對着瞿能一個勁地磕頭哭嚎道:“將軍,屬下罪該萬死!是屬下無能,屬下沒有保護好二公子,請將軍殺了屬下,以正軍法吧……嗚嗚嗚嗚……”
周圍的將領相顧駭然。瞿陶是什麼人,他們都知道,這凶耗讓他們一時都沒有回過勁來。
王勵更是不敢置信地大吼道:“瞿全,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是不是瘋了!?鬆滋城外一片坦途,二公子帶的全是騎兵,李堯的步軍沒有數萬,如何能是二公子的對手?即便他有數萬步軍,全執弓弩,二公子也可從容退走,暫避鋒芒,怎麼可能全軍覆沒?”
“我們被徐忠的騎兵偷襲了,好容易才了逃出去,二公子想跑去荊門山與大公子會合,卻又江岷小道被早已埋伏在此的李堯帶兵給伏擊了。可憐二公子身中無數箭矢……”
一番痛哭,瞿全說出讓所有人爲之張目結舌的戰事經過。
“怎麼可能!?”王勵驚叫道:“徐忠兵馬遠在衡州,他們怎麼可能來得這麼快?”
“他們若是先走水路,便會快上很多!”
瞿能也算是經歷過無數血戰、經歷過無數生死的將領,心理素質過硬,即便喪子之痛錐心入骨,他也很快讓自己鎮定下來,沙啞着嗓子發出了疑問:“徐忠朝哪個方向去了?”
瞿全正要回答,卻聽旗陣外響起警報聲。
衆人都有點杯弓蛇影了,趕緊遊目四顧。有斥候發現天空的異常,大喊道:“有警!將軍快看,天上好像有什麼東西朝我們飛過來了!”
瞿能連忙擡頭向天上望去,只見天空一片蔚藍,白雲朵朵,並沒見什麼異常。他仔細看雲,卻見遠處天空有一個黑點迅速接近。
黑點漸漸清晰,很快便能看出是一隻銀色巨雕,正快速飛近江陵城。
王勵忙令軍士射箭,百支羽箭“咻咻”地射向天空。
銀色巨雕當然是銀子,它豈不知弓箭的射程?飛行高度就像經過它小小的腦袋精心計算過,箭矢在離它幾尺的高度便紛紛失了力道,跌落下來。
銀子甚至還放慢了速度,以滑翔的優美姿態,緩緩靠近城頭。
它的這番戲耍姿態,將城頭本就怒氣滿滿的衆人氣了個半死,可是他們卻根本拿銀子沒有辦法。牀弩雖然能夠射出很遠,但若想射中天空自由飛翔的猛禽,那可真是癡人說夢。
王勵恨聲道:“這必是朱久炎蓄養的扁毛畜生。”
瞿能沉着臉一言不發,不顧陽光的直射,緊盯着銀子,從他眼中反射出來,竟是慘幽幽的綠光。
可接下來的一幕,卻是讓滿臉兇惡的瞿能突然淚流滿面。
只見一個黑乎乎的物體,讓降低一些飛行高度的銀子給直直地丟了下來,起初衆人還以爲是什麼武器,紛紛躲避。
那物體不偏不倚,正落在瞿能面前。
待看清楚那物的面目之後,瞿能一下子從守護的人羣中衝了過去,指着飛離荊州的銀子,一面流着眼淚,一面撕心裂肺地衝天瘋狂大吼:
“朱久炎!你這個奸賊!奸賊——!天下第一惡賊!我兒啊!我兒啊——”
瞿能抱着瞿陶的首級淒厲吼叫着,只覺喉頭一甜,口中狂噴出幾股鮮血,人也“撲通”一聲,仰面倒地。
左右哭喊着將瞿能攙起時,卻見瞿能面色灰白,渾身如火燙,一幅急怒攻心的模樣。
“將軍這是急火攻心,快快找來軍醫!”王勵急忙朝着周圍的將來怒吼。
“哈!哈!哈!”瞿能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抱着瞿陶的首級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他看着越來越遠,最後只剩一個小黑點的銀子,良久後,方纔慘然一笑,笑容簡直比哭還難看。
他像個瘋子一樣怪笑起來,“朱——久——炎,我要將你碎屍萬段,挫骨揚灰……碎屍萬段,挫骨揚灰……不報此仇,我誓不爲人——!”
立誓之後,又抱起瞿陶的首級低頭端詳了半晌,泣道:“陶兒,陶兒,你英靈不遠,慢走一步,爲父對天發誓,一定要把朱久炎與徐忠都送下去給你做伴!把害了你的人,也送給你作伴!更會把整個荊州府,都送下地府給你做伴————!”
望着瞿能看過來的目光,看着他涌出的淚水還夾雜着絲絲鮮血,王勵心裡忽然升出一種極度恐慌的感覺,他恐懼地後退了兩步。
“你這個貢獻計策的所謂軍師想要去哪?”恰在這時,瞿能抹着眼淚扭頭看了王勵一眼。
那是一個怎樣的可怕眼神啊!?王勵無法形容,只覺天旋地轉,心中那種不好的預感愈發強烈,他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剛想說些什麼。
“來人!將這害死我兒的奸賊,亂刀分屍!”瞿能朝着左右瘋狂嘶吼,“拋屍城外喂狼!喂野狗!”
接連的刺激之下,瞿能已經失去理智,他此刻哪管王勵是不是朝廷派過來的人,殺了王勵之後,朝廷與皇帝是什麼反應。
這些他都不放在心上了,正是因爲他獻的什麼虛實陰陽之計,才導致自己的愛子慘死!在滅荊州之前,必須先將這王丨八丨蛋送下去爲愛子陪葬!
他要將王勵碎屍萬段!
“將,將軍,這可是王大人……”
見到瞿能的瘋狂之狀,左右將領面面相覷。瞿能悲痛之中下的這道命令,是奉令而行,還是給王勵求求情,他們都有點猶豫。
動作稍微遲疑了一下,瞿能馬上大吼起來,“還愣着幹什麼?沒聽到本將的命令?你們是不是也想死!?”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左右軍士趕緊跑上前去,將大叫“饒命”的王勵給架起來,準備執行命令。
瞿能還是不解恨,又命人將自己擡了過去,他要親自監刑。
行刑的侍衛不敢怠慢,一刀下去就砍下了王勵的首級。
可憐王勵連一句辯解的話都沒來得及發出,便身首異處。
即便是這樣,瞿能還是覺得沒有解恨,當着驚訝萬分的無數將士的面,又下令將王勵的屍身剁成肉醬,餵了野狗……
事後,對於王勵的死,他只是簡單地向朝廷報了個渡江之時失足墜水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