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窗戶,在書桌上打下柵格狀陰影。徐氏打開外表看上去平淡無奇的信箋,在左下角不起眼處,見到一個簪花小楷的“秦”字,旁邊蓋着總管伯府後院吃穿用度的印章。
羅媽媽端上一杯花茶,納悶道:“夫人,咱們不是已與那邊分了家?”
徐氏點頭,一貫端莊的臉上隱隱露出譏誚之色。一個家族是否強盛,不在其出過多少王侯將相,或是當家之人是否位高權重,而在與一代代英才子弟連綿不絕。
老文襄伯是否有大才她不做置喙,但縱觀伯府下一代,說青黃不接還是好聽,實際上自這一代文襄伯向下,全都是扶不起的阿斗。
就拿大秦氏來說,伯夫人章家本就是應有之意。前些年她壓不過常太夫人,若還能用孝道解釋,那如今壓在頭上的母老虎臥牀不起,大秦氏還此番做派,只會讓她看不起。
“媽媽說得有理,你便這麼回那送信之人。”
說罷徐氏捏扁那封信箋,對準暗處尚未熄滅的蠟燭。雖然面上看着年輕,但她也是年過而立之人,平日主持中饋,清點對牌看賬冊時,房中必然得亮堂。不然光線暗下來傷了眼,到老做個睜眼瞎,哭都來不及。她可不會爲了省那點蠟燭錢,從根上坑了自己。
更何況點着蠟燭,方便之處還不止這點。大秦氏來信她倒不在意,自家夫君官居三品,有些往來文書卻是萬萬不能泄露。羅四海最不耐煩看這些,以他自幼所受那些啓蒙教育也看不懂文人咬文嚼字的四駢八儷。有徐氏把關,看完後爛在肚子裡,原件順手燒成一把灰。
“夫人,老奴這便退下。”
羅媽媽拿起剪刀,利落地將燈芯挑亮點。待她緩步退下,徐氏也沒了方纔的悠閒心思。拿起賬冊,清脆地撥算盤聲自房內響起。
錦繡坊看似日進斗金,實則這些年也沒留下什麼。行舟馬上要參加科舉,夫君的前程、嬌嬌的嫁妝,府裡哪樣不需要銀子?
雖然日日不得閒,但自分家後,徐氏卻越發覺得心裡踏實。
伯府那邊,得到玄武大街回話的大秦氏卻是再三思量。關上房門摒退下人,她拉着大兒媳婦商量。
“你說北邊那是什麼意思?”
小秦氏披着件簇新的大紅披風,終年蒼白的臉色也被衣裳烘托的多了幾分喜氣。
“姑母倒別想那麼多,依侄女看,他們大概就是字面那意思。姑母想,庶長房憋屈了那麼多年,一朝分出去肯定想海闊憑魚躍,這會哪還有心思管府裡這一攤子事。”
“你說得有理,不過……”
還沒喜悅多久,大秦氏便惆悵起來:“萬一鬆壽堂那位醒了,咱們可如何是好?”
小秦氏雖嫁進來也有幾十年,但一則上面壓着兩層婆婆她壓根未曾期待過掌家之事,沒有期待也就沒有什麼失望;二則上面還有親姑母的婆婆爲她遮風擋雨,故而她未曾見識過常太夫人厲害之處。
“便是太夫人醒了又如何,姑母纔是伯夫人。不論祖宗家法,還是世俗人情,都該是姑母當家。容媳婦說句不敬的,常家便是再厲害,咱們文襄伯府可還是姓羅。”
侄女一番話讓大秦氏茅塞頓開,她本就佔着理,太夫人便是醒來又如何。只是可惜了,太夫人怎麼不早一日暈,若此時庶長房還在府裡,有他們牽制鬆壽堂,她便不用遭受任何壓力。
“姑母,咱們萬不可再打庶長房主意。”
小秦氏這般說着,大秦氏卻是頗爲不解:“爲何,難道他們還會因那點孝道,對太夫人不計前嫌?”
“世人大都憎恨被人利用,即便驅虎吞狼,也得謹防猛虎傷身。如今庶長房便如出閘猛虎,可不是咱們所能駕馭。”
大秦氏心下震撼,仔細地打量着孃家侄女,當年堅持選她做長子媳婦當真是明智。
“府裡一團亂,這麼多事我一個人也忙不過來,你便先掌着花園和廚房。”
小秦氏眉間難掩喜色,即便從未想過能過早掌家,但誰又想在幽幽庭院中無所事事地度過一生。如今有此機會,她卻是求之不得。
拿到對牌後她便去了廚房,恰好聽到熬藥的丫鬟碎嘴。
“元桃姐姐,你說太夫人這麼多時日未曾醒來,是不是這藥裡被人摻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難道被人發現了?心驚之下,很快元桃便分辨出來,這不過是丫鬟一句無心的猜測。剛想插科打諢過去,眼角突然發現步搖投下的陰影,還有世子夫人常年所有香料獨有的香氣。
頓時她心生一計,邊拿起砂鍋沏藥汁邊皺眉不確定道:“太夫人外傷那麼重,大夫開的藥中是該有幾味用來安神。可按理說,安神之藥劑量應該不是太大,怎麼會這麼多日都不醒。莫非是太夫人上了年紀,有點吃不準藥性?”
“姐姐說得有理,這可如何是好。”
元桃沉吟:“咱們還是告訴常媽媽,畢竟太夫人安危事大。”
“你們這兩個小蹄子,不好生幹活,竟是在這編排主子。”
小丫鬟哪經得住嚇,連忙跪倒在地:“奴婢不敢。”
元桃跪在小丫頭身後,低眉斂目神色間卻是一派平靜。聽完小秦氏訓話,她忙答應下來:“奴婢絕不敢多嘴。”
見兩人捧着藥碗退下,小秦氏拿帕子包起藥渣。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人老了就是容易受不住藥性,她也沒狠心到謀害常太夫人,但若是加大安眠藥材的劑量,讓太夫人多昏沉些時日,不僅於姑母有利,她也能多掌些權。
同樣是嫡親的孫女,她所出微蓉只能進三王府爲妾,而弟妹家剛滿月的小九,卻公然養在鬆壽堂。太夫人何其不公,既然她想頤養天年,那做後輩的也要孝順些,達成所願。
盡責地伺候太夫人一早上,得到常媽媽一根銀鐲子獎勵,回到丫鬟所住後罩房,元桃收好瓷瓶,趁着打水的路上將其扔到伯府池子裡。回來時她已是一身輕鬆,主子所料果然沒錯,伯府多的是牛鬼蛇神。
文襄伯府中,各房心懷鬼胎,甚至連同居西側院,平素低調的另外一支庶支,也趁着新舊兩代伯夫人爭權奪利之際,爲自己撈不少油水。
而此刻的金陵城中,有一處的爭鬥早已遠超伯府。
南山外,國子監門前的及第街,臨近科舉只剩最後幾日,此處早已雲集天下學子。寒窗苦讀數十載,誰不想一朝狀元及第?
而國子監自祭酒向下,無不是飽學之士。即便不能直達天聽,也不參與本屆科考,但得其一二指點,還是於科舉受益無窮。故而自打開春後,各地入金陵學子便如過江之鯽涌入此處,以文會友,以期求得良師益友。
文襄伯府之事鬧得沸沸揚揚,自然成爲現成的議題。尤其當聖旨下達,羅四海不升反降後,各種激烈的爭辯瞬間達到頂峰。
“百善孝爲先,人無孝,何以談盡忠。”
“十個指頭還又長又短,羅大人又未做何過分之事。觀其外放戰功彪炳,平倭寇鎮吐蕃,忠心耿耿豈能因你妄自揣度而悉數抹去?”
衆學子分成三派,一派支持一派反對,剩餘一派提倡且觀後效。若其能在不順遂的西北戰事中力挽狂瀾,則可抵消部分過失。
圍繞這一話題,衆學子慷慨陳詞。三王府與常家參與其中,利用偏向己方的大儒收攏不少人心,近幾日東風已幾乎壓倒西風。直到今日,一直於衍聖公府接受小竈的羅行舟與徐行知,終於在頭懸梁錐刺股後,得到幾日休沐。
說是休沐其實也不得閒,因着國子監變故,如今二人前頭鄉試會試的文書皆找不到證明之人。雖說此事無甚大礙,但爲以防萬一,到臨入場時只認文書不認人,兩人還是決定跑一趟國子監改過來。
國子監祭酒倒不那般世俗,混到他這地位,金錢名利無一缺少,能打動他的外物也越發少,除卻真正的青年才俊。本來就對羅行舟心懷歉疚,這會更改下文書,舉手之勞他自然樂意之至。
臨行時他甚至叮囑:“此屆主考官,乃是楊閣老門生故舊,行舟須得盡全力。”
心下沉重,羅行舟依舊感懷恩師。特地奉上曾祖母新做點心,絕妙的滋味再次讓國子監祭酒覺得行舟禮數周到,若楊老兒真敢以權謀私,他定要在陛下跟前直言一次。
緩步邁出國子監,還未等走到馬廄,迎面便遇到常文之。羅行舟倒不是怕事,而是深絕常文之時而做出些不合常理之事,實非正常人所能理解。剛想視而不見轉身就走,誰知後者不依不饒。
“這不是平西將軍家的公子,怎麼行舟兄見到同窗,都不打聲招呼。莫非當真應了那句話,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
“老鼠說誰。”
“老鼠說……好啊你。”
這些日子埋窗苦讀,心裡憋着一股邪火的徐行知,差一點就跟常文之扭打成一團。雖然他最後關頭忍住,可不妨賊喊抓賊。
“徐行知,幾天不見你倒長了志氣,不但會罵同窗,還會打人了,大家都來看看。”
茶館中高談闊論的學子聞言扭過頭,見到下面的羅行舟目露興奮,正主總算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