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娘娘,這,這太,太多了吧!”蕭飛臉一苦,畢竟離宮隊伍中,就他一個男人,需要負擔全部重負。

“不多不多,我們得考慮今後的生計啊!雖然你家娘娘,不,我張嫣自認有賺錢的本事,但做什麼買賣都需要資本的。對了,馬車準備好了?”

“回娘娘,準備好了,停在神武門外了。”

“記得,我不是娘娘,嬋娟不是宮女,你也不是錦衣衛了。”

蕭飛一怔,不自在地答道:“好,我,我去支開守衛。娘,呃,宮後苑到神武門的一路會暢通無阻的。”

我微微頷首,轉去屏風後換上了小太監的衣服。可翻箱倒櫃,收拾個人財產的動靜終是大了,引來了值夜的侍衛、太監。我很誠實的表示了自己的去意,因有蕭飛在,我相信在我離宮之前,他們沒有機會說出去。豈料幾個人二話不說,“撲騰”一聲集體跪下也要跟着。個個訴述着自己悽慘的身世,和對我的忠誠。我無語,既知皇宮不好,你們一個個的當初千辛萬苦走後門進來幹啥?

因聽着個個都是爹不疼娘不愛,我勸也不勸不住,拉又拉不起,累得直翻白眼,只得勉強答應。於是,隊伍擴大爲4個太監,5個侍衛,1個宮女和1個潦倒的前娘娘。

安全起見,讓蕭飛下藥把坤寧宮的其他人迷倒,我可不想招搖過市,帶着更多的坤寧宮人去浪跡天涯。唯一的好處是蕭飛減負了,有人幫着擡箱子了。

走到裡面,嬋娟已疊好了我換下的淡紫色宮裝,放在空空如也的龍牀上。我從頸上默默摘下藏寶庫的鑰匙,放在上面。

走到殿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龍鳳戒指摘下,轉回身,擱在了書案上。夜風吹過,身後“啪嗒”一聲脆響,打破了坤寧宮悲哀的死寂。我知道是指環掉到了地上,咬緊牙關,沒有去撿——瀟灑放手,絕不回頭!

不敢回頭,怕喪失尋找自由的勇氣。

人多了,出行就受影響了,目標大了,馬車也坐不,速度成了大問題。無論如何,必須儘快離開京城範圍,被他抓住,我會平安;可其他人,難逃一死。無奈下,選擇了水路。出了正月,大運河開行了。

“娘娘,呃,夫人,我們去哪?”嬋娟不無擔心的問。

是啊,去哪?順流而下,終點是杭州。難道去杭州?哎,雖然不想,可爲了搶速度,打時間差,杭州是一定得到的。在船上幾日,正好研究下去處,和這一大幫人的未來。

“夫人。”久久等不到答案,嬋娟又喚了我一聲。

我回身看看衆人如出一轍的表情,笑着安慰道:“我們先去東瀛看櫻花,泡溫泉;再去天竺買香料,參加朝聖;之後去波斯買珠寶,然後嘛,呃……”我敲敲腦袋,實在不知道其他國家在古代都叫什麼。

“我們學鄭和下西洋好了!去各國遊歷,增長見聞,如何?”

衆人瞠目結舌,好像被我雷到了……

“不好啊?”我小小失望,周遊世界可是我平生最大的夢想。

“不!好,好啊!遊歷各國,這主意妙極了!”蕭飛第一個拍手叫絕。其他人也反應過來,真真假假的附和着。

我笑了,其實到了杭州,我會分了銀子,讓他們各自去的。而後的路,即便無人相扶,我也會堅強的去圓自己的夢——這,纔是真正的我,再不壓抑自我,涅槃重生的我。

蕭飛仗着在江湖中的關係,加之3倍的船資,順利的租到了一艘船。登船離港時,方是子夜時分,月上中天,寒風夾雜着濃厚的水氣襲來,人們不由打起了寒戰。我下意識**上胸前的“鳳啓”,再見了,北京,再見了,我的愛。朱佑樘憤然離開坤寧宮,回到文華殿本想理政,卻無法安下心來,惱恨的一把推掉了龍案上的奏摺。太監們哪裡見過一向和藹可親的皇帝發火,瑟瑟發抖的跪了一地,連懷恩也跪在一側,悄悄擦着冷汗。

“你們退下!”

“奴才遵旨。”是若干個難掩興奮的聲音,衆人如蒙天恩,連滾帶爬的退了出去。

“懷恩,你留下。”

“老奴遵旨。”

沉默,許久的沉默後,年輕的帝王帶着幾分落魄的擡起頭,晦暗無神的目光,讓懷恩心中一凜,不忍多見。他嘶啞着聲音問:“懷恩,朕錯了嗎?太皇太后逼朕,爲何皇后也逼朕,跑去和皇祖母吵鬧,害皇祖母氣血攻心,臥牀不起。哎,她難道不知,朕爲了那一夜的錯誤,力求彌補,自責不已嗎?”

懷恩想了想,謹慎地答道:“皇上,老奴看來,娘娘雖然任性,但天性純善,絕不是蠻不講理,目無尊長之人。況且,皇上用心良苦,娘娘,娘娘她並不知曉啊。”

朱佑樘眸色一凝,潰散的目光有了焦點,“懷恩,你是說……”

懷恩輕點下頭,“皇上,這些只是老奴的淺見。”

“不,關心則亂,是朕蒙了眼,險些誤了大事!”

“皇上,您國事繁忙,家事勞心,加之……這陣子,實在太忙了,老奴相信娘娘會理解皇上的一片苦心。皇上可要去看看娘娘?”

“哎,”朱佑樘嘆了口氣,“不去了,等她氣消了朕再去,而且,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老奴明白。”懷恩默契的領旨。

說不惦記是假的,朱佑樘無心朝政,在文華殿裡踱來踱去,卻是怎麼也安不下心來。有點大男子主義作祟,又礙於帝王的尊嚴和那個赤裸裸暴露在空氣中的敗筆,更使他下不了決心立刻去看皇后。忍了再忍,終於忍不住了,轉身剛要去坤寧宮,太皇太后讓太后帶來了封妃的懿旨。太監們深知情況不妙,哆哆嗦嗦收拾好滿地的奏章退了出去。

“皇上。”太后看着凌亂的文華殿,微微嘆息,皇上的秉性她是清楚的,生性溫和,寬以待人。即使是萬氏咄咄相逼,即使親見母妃被人毒害,也沒見他發過這麼大的火氣。

“皇上,其實皇后……”

見太后欲言又止,朱佑樘忙道:“母后,您不必說了,朕已知大概。現只求上蒼保佑,皇祖母身體康健。”

“那這道懿旨呢?”太后心裡堵得慌,自己怎麼得了這麼個差使?皇室血統固然重要,可難得伉儷鴛鴦,真心相愛,在人情淡漠的宮廷中,彷佛是春天的氣息,汩汩暖心。哎,若非太皇太后以死相逼,身爲太后,更擔待着皇家的體統,她一定不會讓事情發展到這般不堪。

低下頭,無奈地說:“若是不遂了太皇太后的心願,哀家怕……”

“煩請母后轉達,待欽天監遴選出黃道吉日,朕會下旨冊立張氏爲妃。”

太后一愣,不知是緩兵之計,微微頷首,明明得到了最完美的答案,心裡怎會更覺蒼涼?她擡起頭,無意間看到皇帝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再次低下,“如此甚好。”

“母后,皇祖母那兒您多費心了。朕尚有國事處理,不能日日守在身側,以盡孝道。”

太后點點頭,步伐沉重的步出了文華殿。望向如同宮廷般死氣沉沉的天空,黯然落淚,她這輩子,爲了家族的榮譽,頂着虛榮的後位,什麼委屈都受了,混混沌沌的挺過去了。如今,成了太后,也算修成正果,還有什麼不能忍的?也許,她早該告訴皇后,凡事,能忍則忍,這纔是後宮真正的生存法則!

朱佑樘強迫自己坐回龍椅上,對着奏章,卻無法集中精力。晚膳也沒有傳,一個人關在文華殿裡。步到窗前,看着不知何時又開始紛飛的鵝毛大雪,心思不由飄到了坤寧宮——

嫣兒畏寒,炭火加旺了沒有?嬋娟有沒有幫她多加件衣服?會不會賭氣沒吃晚膳?現在在做什麼?她那性子,不會是獨自貓在沒人的地方哭成小花臉吧……

思來想去,終耐不住了。算了,這次本是自己落入了算計,有錯在前,什麼面子不面子的,嫣兒要是哭壞了身子,他這輩子也完了。況且在她面前,哎,早就沒臉了。還是趕緊去看看吧,還沒走出迴廊,巧不巧撞到張韻婷梨花帶雨的跑來。

這大冷天的,她還有身子,朱佑樘心一軟,帶她回了乾清宮。不管這麼說,她該是無辜的吧,太皇太后的旨意,她一介女流如何違背?便好生勸慰了幾句。

可眼前的女人哭得也太兇了,朱佑樘第一次發現,自己如斯討厭吵鬧,討厭眼淚。還是嫣兒好,喜歡傻笑,即使再累再苦,也會笑着面對。憐惜,讓他環住了牢牢貼在身上的女人,輕拍着撫慰,任她在自己身上磨蹭。閉上眼,深深吸着曼妙的香氣,毫無慾望——還是嫣兒身上自然的女兒香好,清爽迷人。

等等,毫無慾望?眸光暗涌,諱莫如深,或者,該查的不止是仁壽宮……

他真笨,竟被女色和自責的塵埃蒙了眼,怎麼纔想起這個?微微一笑,含情脈脈的推開了懷裡悽悽慘慘慼戚的女人,軟語溫柔的簡單幾句,把她哄回了家。轉身,眸深似海。暗中傳來王嘯雲,交付密旨——“朕準你特權,必要時,可撅墳驗屍,先斬後奏!”

王嘯雲手一抖,好凌厲的霸氣。

這一番周折,天已黑透,朱佑樘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是時候雪止天清了。轉身進了乾清宮暖閣,心心念念是她的身影。往日這個時辰她該是嫌冷,抱着暖爐鑽到被窩裡去了,幸福的笑着,習慣的伸手去拿她每日爲自己煲好的凝神湯。才發現身邊空無一人。

一抹哀傷滑過眼簾,天啊,他到底做了什麼?

倒上龍牀,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原來身邊缺了一個人,便是整個世界都蕭索寂寥。本想不顧一起,即刻起身回坤寧宮,卻擔心吵到她的清夢,影響她的休息。嫣兒覺淺,他是知道的。躑躅過後,決定明日早朝後回去,好好向她道歉,希望,不,懇求她的諒解。他承認自己在猶豫,不願他的骨肉像他一樣在冷宮裡長大,受盡白眼;但既成事實,無法挽回,他更害怕他們中間存在的這顆不定時炸彈?累,太累了,原來不是所有錯誤都能彌補的。

昏昏欲睡,下意識把手環向身側,冰冷的龍牀讓他猛一激靈,頓時睡意全消……

艱難的熬到了清晨,朱佑樘長噓一口氣坐起了身,自有小太監上前打點。

“去坤寧宮看看皇后……呃,起了沒。”其實,他是想說,看看皇后的氣消了幾分。此刻,他是潦倒落魄的,他可以氣勢磅礴的去教訓莫測高深的滿朝文武,卻無顏面對自己的愛妻。

小太監領命,顛顛去了。在宮裡的伺候的人,怎能看不出這點眉眼高低,皇上的心思,不用說,鐵定在皇后身上啊!

鬼鬼祟祟的摸進坤寧宮,雖疑惑一路上怎麼沒碰上半個當值的,但有皇上口諭,地獄也得去呀,只好咬緊牙關溜到寢殿門口。正踮起腳跟朝裡張望,豈料殿門虛掩,一個不小心,他直直跌了進去。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奴才,奴才是乾清宮當差的,是皇上吩咐奴才來看看娘娘起了沒有!”第一時間爬起身,搗蒜般磕着頭。

可屋內除了他的迴音,再無一點生息,他哆哆嗦嗦的擡起頭,不敢相信眼前的空無一物。殿外寒風一吹,一身的冷汗似乎凍成了冰。

“啊!丟,丟,丟了!失竊了!”跌跌撞撞退了出去,又覺得不太可能,坤寧宮怎麼能只剩下傢俱?壯着膽子又探進了腦袋,“啊!我穿越鳥——”

撕心裂肺的公鴨嗓響徹雲霄,驚醒紫禁城內各懷鬼胎的美夢無數……

朱佑樘下了朝,聽了懷恩的彙報,看着早已神志恍惚的小太監,心中一凜,難道……不,不可能的,打死他也不願相信這是真的。不顧儀態,一路狂奔到坤寧宮,望着空空如也的寢殿,心,空了。木訥的走進裡面,尋找一絲能夠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是假的的證據,不斷重複着告訴自己,仍倒在乾清宮做着不敢想象的噩夢。

腳底一硌,顫抖着手指拾起了那枚龍鳳指環,一滴晶瑩滾燙過眼瞼,滴落在那顆璀璨的鑽石上……誰能告訴他?爲何被掏空的心,還能如此真切的感受到疼痛,毀天滅地的疼痛。

魔瘋般衝出寢殿,要不是被懷恩和孫彪死死拉住,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啊!”情傷痛苦的對天怒吼,“嫣兒!嫣兒!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被迷藥迷魂了頭的衆人,此刻再清醒不過,顧不得形象,七扭八歪的跑來。

“殺!拖出午門,統統斬了!”憤怒無助的皇帝,用充血的雙眼惡狠狠盯着匍匐在地的衆人。一時間,坤寧宮裡鬼哭神號,求饒開恩的聲音震耳欲聾。

“皇上!”懷恩跪在朱佑樘腳前,抱住他的大腿,聲淚俱下的懇求着,“皇上,息怒啊皇上!不可一錯再錯啊!”

朱佑樘只覺渾身在不可遏制的顫抖着,老天,你不公!爲何讓他生於冷宮,在擔驚受怕中成長;爲何見到父皇的代價是母妃和其他好心人的性命;爲何天定良緣,找到此生摯愛,幾經坎坷彼此相擁,卻被宗親百般阻撓,最終走到了相忘於江湖的一步……爲何他需要承擔江山萬民,不能選擇想要的生活?爲何?這究竟是爲何?

閉了閉眼,喉結沉重的蠕動幾下,“孫彪,懷恩,放手吧。”

冰冷的聲音,有勝數九寒天,帶着淒涼的犀利,深深剜入人心,在沉默中留着滾燙的血淚。

靜寂,使在場每一個人不自然的屏住了呼吸。不敢回望修羅般嗜殺的帝王,更是不忍見到那幼獸喪親般蒼涼絕望的眼神,不住猜測着盛怒之下會否向前朝幾位荒唐皇帝一樣,做出慘絕人寰的決定。

“衆人接旨。”

“臣/奴才/奴婢接旨。”

嘶啞的聲音,不再如往昔的清澈蒼勁,朱佑樘壓抑着滿腹的情感,冷冷說道:“即日起,皇后在坤寧宮內齋戒求子,任何人,無朕旨意,不得入內打擾,違者,斬立決!”

衆人一陣顫慄,瑟瑟發抖,“任何人”和“斬立決”如北風般在耳邊咆哮。明明出了正月,怎麼會這麼陰冷,這麼可怕?

“還有,”舉步前行的皇帝再次開口,跪在地上的衆人又抖了一下。

“謹記,如果朕聽到了不願意聽到的流言。那朕,會讓他和他的親族後悔來到這個世上!”

“咣噹——”心臟脆弱的嚇暈當場。

“懷恩,傳牟斌、謝遷、李東陽、王恕文華殿覲見。”

“老奴遵旨。”懷恩虛弱的應着,冷汗不知何時浸溼了他的背脊。

此時此刻,只有一個人覺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孫彪仰天長嘆,NND,他怎麼着麼笨,竟幫倒忙!

有這麼多真真假假的“猛男”在,我僱下船,自然要快於其他船隻。船上的生活極盡無聊,每個人都心思沉重,或者因爲一時衝動,不顧後果的離開了紫禁城那個富貴安樂窩,導致現在前路漫漫。

我儘量無休止在腦海中勾畫中完美的遠洋航海計劃,不敢停止,因爲停止,就意味着對他的無盡思念。

“嬋娟,你想去哪?”我問,因爲我相信滿船跟出來的人中,只有她和蕭飛不會棄我而去。她是爲恩,爲情;蕭飛是爲義,爲了他對某人的一諾千金。

嬋娟搖搖頭,“娘……夫人,嬋娟只想跟着您,您去那兒,嬋娟就去那兒。”

“傻丫頭!人總得有自己的念想,不能一味跟着別人走。要不,我們先去嶺南吃荔枝?去廣東吃粵菜?去塞外看草原,吃吃原生態的烤全羊?”

“夫人,奴婢,奴婢,如果方便,奴婢想回趟蘇州老家。”

我一愣,是了,嬋娟貌若芷芙,一看就是正宗的水鄉美女。不過,她爹不是個京官嗎?而且,蘇州……

芷芙含着眼淚,解釋說,自己一家本是蘇州人。當年父親政績頗佳,升遷進京,本是天大的好事,不料竟成爲滅頂之災。他父親剛正不阿,入朝後上疏指責繼曉、李孜省、萬安等人已“房中術”蠱惑皇帝,居心叵測,結果奏章沒來得及到成化皇帝手,他父親就以莫須有的罪名下了詔獄,隨後被抄了家,九族流放。抄家那天,萬安親自去了,見嬋娟年幼,長得水靈,便臨時起意,將她沒爲宮奴。說起這話也有10年了吧,嬋娟就這樣在仇人的眼皮底子下忍辱負重的生活。我恍悟,難怪朱佑樘放心把她留在我身邊,絕不僅僅是因爲貌若芷芙,想來這段典故,他定早已知曉。

等等,該不會……

幾番追問下,嬋娟終於說自己有個姐姐至小被過繼給了遠親,留在蘇州,她此次回到蘇州,便是想尋尋那位姐姐。

“那,那你可知她被過繼後的情況?”我無力的低下頭,小聲問道。

嬋娟搖搖頭,“到京城後,曾有人捎來信兒,說是她們一家病死了,姐姐好像被一間茶樓的女老闆收留了,爹爹本想接回姐姐,可,可還沒……”

心“咯噔”一下,緣分,不是妙不可言,而是千絲萬縷,糾結百轉。蕭飛也明白過來,別過頭,長嘆一口氣。

生離死別,陰陽永隔,其實,比我可憐的人多多了。我不能再自私的抗拒蘇州,黯然的輕點下頭。

半個月後,我們抵達了終點杭州。和船家寒喧幾句,在嬋娟的攙扶下,帶着浩浩蕩蕩的“箱子隊”下了船。看着已經熱鬧起來的內河港口,悄悄在心中感慨,希望他日偷渡也能順利。畢竟,明朝早已實行了海禁政策。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古今使然。沒有理由錯過遠洋貿易這麼個賺大錢的機會——舉個簡單的例子,絲、絲棉、棉布、錦繡、紅線、水銀、瓷器、古錢、古字畫、古書、藥材、氈毯、漆器、醋等出口到日本後,價格都相當昂貴的。絲綿匱乏時每百斤銀至200兩;紅線每百斤價銀70兩;水銀的價格10倍於大明,缺少時每百斤銀300兩;針每根價銀7分;川芎每百斤價銀60多兩……商人運貨到日本可獲得原本5、6倍的利益。

“你是,你是張掌櫃的嗎?”

迎面走來一個老者,也算慈善,此刻正一臉不可置信的盯着我。我快速在記憶中搜索,未果。哎,路人甲也能認出我來,蘇州之行要倍加小心了。

見我不答腔,老者又上前一步,“老夫華燧,當年蒙掌櫃的指點,下定決心,以銅活字取代木活字印書。”

眨眨眼,好像有這麼一回事,可那時是覺得他老頭太煩,太磨嘰纔開口的。

華燧揮手,招呼來隨從,遞上一本書,頗爲自豪地說:“這是老夫去年,以銅活字印的《宋諸臣奏議》,送與掌櫃的,留作紀念吧!”

“呃,老先生認錯人了。”我微笑着聲明。

華燧似乎想到了什麼,淡淡一笑,“老夫並非多事之人,即是如此,老夫就此告辭,請,請……”見我挽起髮髻,說道:“請夫人切莫介意。夫人有空,還行翻閱此冊,爲老夫提點一二。”

“老先生客氣了。”我笑着翻開《宋諸臣奏議》,咬文嚼字的內容當然看不太懂,但入目的就是不容恭維的印刷質量。不由撇嘴,就這也敢拿出來送人啊?字排參差不齊,有的只印出一半,墨色也不均勻,錯別字還多。

華燧瞥見我的表情,有點慚愧,“老夫,老夫自知……”

“老先生,諸多不足因經驗淺薄所致,只要堅持不懈,他日必然取得更大的成就。這本《宋諸臣奏議》是最早的銅活字印本,歷史價值極其珍貴。”畢竟在宮裡砥礪磨練了三年多,冠冕堂皇的話,我說得何止是漂亮。

“掌,呃,夫人所言極是,華燧樂受了。”華燧一鞠躬,帶着隨從上了身後駛往無錫的商船。

我則心事重重僱了馬車,帶着衆人找間客棧安置下來。這江南一行,波折啊。

在客棧安置好,讓小二上了滿滿一桌子酒菜,邀衆人同食。見衆人彆扭,遞個眼色,讓蕭飛和嬋娟連忽悠帶騙把他們誆到了桌上。

我淺笑着訴述旅途勞頓,感激云云。又明確說了自己打算從寧波府偷渡去東瀛,看似合情合理——因爲明朝政府在寧波設立市舶司,專門負責接待日本貢船,而偷渡貿易,自然那裡最爲火爆。

氣氛壓抑下來,離鄉背井,終不是所有人有勇氣邁出的一步。我大度的說,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一旦上了船,茫茫大海,就不再有選擇的餘地了。更是敞亮的聲言,離開的人每人100兩紋銀,附贈古董一件。一陣沉默後,終於有人開口了,隨後陸陸續續有人附和。蕭飛嗤之以鼻,“無根之人。”

“嗯哼~”清清嗓子,“人各有志,蕭飛,不得無禮。”

三個小太監瑟瑟發抖的拿了賞賜,畢竟這遠比他們在宮裡一輩子賺得要多。我又問向侍衛,“你們沒有要走的嗎?上了船,便是遠離故土,與祖國天各一方;且大海無情,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猶豫了片刻,又有兩個侍衛站了起來。我笑着讓嬋娟遞上“臨別贈禮”,又和蕭飛配合着與幾人對飲了幾杯。直到他們經受不住酒精的考驗,暈暈乎乎撲到在桌子上爲止。

我笑笑,鴛鴦酒壺,蒙汗藥,惡俗卻經久不衰……

“你們當真要跟着我?”看着剩下的兩個侍衛和一個小太監。三人堅定的點點頭,見蕭飛暗中頷首,我便放心的問了幾個人的名字。汗顏,我對手下,真的沒有用過心。

“我們兄弟二人是張龍、趙虎。”年紀虛長几歲的壯漢說道。

我眨眨眼,“呃,王朝、馬漢……在否?”

收回心神,嚴肅地問張龍:“看你歲數不小了,該是有老婆孩兒的,這一走,置她們於何處?”

張龍神色一暗,蕭飛忙上前附耳了幾句。原來,王朝本是個孑然一身的江湖客,與蕭飛早就認識。後來確娶一妻,其妻去廟中上香時,遇到了妖僧繼曉,繼曉貪圖少婦美豔,施術**了她,剛烈的妻子醒來後自盡而亡。殊不知,竟是一屍兩命……趙虎是張龍的異性兄弟,隨他天涯海角追殺繼曉,奈何繼曉能掐會算,還懂妖法,總是提前避開。無奈之下,兩人千辛萬苦以錦衣衛的身份混進了皇宮,伺機行動。結果那時繼曉因廢太子,泰山地震示警被逐出皇宮。可天下人都知道,成化皇帝是捨不得繼曉的,萬氏是捨不得繼曉的,至少捨不得他的“手段”。於是,他們耐下心來,在宮裡等待時機。再後來,機緣巧合,重逢了蕭飛,又見朱佑樘壯志雄心,頗有仁者之風,重整朝綱,處事雷厲風行,任人唯賢,爲之折服,更是疲憊於江湖漂泊,便留在宮中效命。此行,其實,更多的不是爲了我,而是爲了蕭飛,男人間的義氣,有時,不是我能理解的。

“那你呢?”拿起茶盞,問向站在最後的那個斯斯文文的小太監。

“奴才叫公孫策。”

“噗——”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他咋不叫包拯?

在這個子嗣重於天的時代,入宮當太監,自願斷根的能有幾個?他的故事,不提也罷。

按照計劃,幾個“叛變黨國”的人被留了下來。這5倍份量的蒙汗藥,夠他們睡上三天三夜的,又特意叮囑了店家不許打擾,因多付了銀子,自然被滿口答應。張龍獨啓程,趕往寧波故佈疑陣,而我和蕭飛、趙虎、嬋娟連夜乘着馬場去往了蘇州府。

當然此時,我已換作了男裝。蘇州府認識“張公子”的人不多;認識百韻樓“張掌櫃的”卻不少,時過4年了,我仍不敢冒險。

馬車飛馳,次日日暮時分,趕到了蘇州城。

我本不想進城,可蕭飛擔心安全,非要住進城裡,於是在城北找了間不起眼的客棧。下了馬車,我在一旁指揮,蕭飛和趙虎招來小二一起,往店裡大箱大包的搬着東西。

見嬋娟心不在焉的四處張望,我心裡不是滋味——少小離家老大回,而我,哎,家在何方……這樣不好,不好,多愁善感的,不適合我,敲敲腦殼,收回發散的思維。

“嬋娟,去附近走走吧。”明知不該,卻於心不忍。

“可以嗎?”嬋娟也猜到了我對蘇州存在的特殊情愫。

“嗯,只要別走太遠。”城北不是繁華所在,更是遠離……應該沒事。

嬋娟笑顏如花,“那夫……公子,嬋娟去巷口看看,很快回來!”見我微笑着點頭,興奮的跑開了。

“其實,沒那麼巧的,城北僻靜,和嬋娟去走走吧,別悶壞了。”

蕭飛的聲音從身後飄來,竟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這個男人長大了,成熟了,內斂了。

“好,那我也去巷口轉轉。”

巷口前是一條長街,我快步追上嬋娟,陪她一起在攤子上挑揀各種小玩意。

“小張哥?小張哥!小張哥!救救我啊小張哥!”聲嘶力竭的婉轉女聲,如杜鵑啼血般帶着無限哀怨。

我猛然回過頭去,記憶深處被撬開了一條縫隙。

一輛花車在男人們爭先恐後的簇擁下,拐出了大街,少女的聲音似乎變成了壓抑的嗚咽……

是她嗎?

“哎,造孽啊!”一旁賣胭脂水粉的阿媽感慨着。

“王嬸,您心太善了!這姑娘今兒個一天,遊遍了整個蘇州城,有勝於當年一舞成名的玉凝姑娘,成了無柳街的花魁娘子有何不好?”

“混賬話!沒見人家姑娘眼睛裡啜着淚花呢嗎?好人家的姑娘誰願意淪落青樓?”

“請問,剛纔那位姑娘是哪間青樓的?”

王嬸眉頭一擰,見我心急如焚,又看看巴巴瞅着我的嬋娟,嘴巴一咧,“天香樓的!滿窯行就屬她們家能鬧騰!”

我忙拉起嬋娟往回走,卻被王嬸叫住,“這位公子,老身看你一表人才的,勸你一句,這麼俊的姑娘在身邊,您還瞎惦記什麼啊?”

我苦笑,吃鍋望盆,得隴望蜀莫嗎?男人天性如此嗎?

嬋娟替我憋氣,正要辯解,被我拉住,“多謝王嬸,在下銘記在心。”

回到客棧,留下趙虎看家,帶着蕭飛匆匆趕往無柳街,因嬋娟堅持,便也帶上了她。路上,蕭飛不解,幾次追問我爲何要去人多嘴雜,容易暴露的無柳街。我腳下不停,認真應道:“幫我去認一位故人。”

夜晚的無柳街,燈紅酒綠,遍佈着醉生夢死的男人,充斥着淫詞豔曲,何其繁盛!尤其天香樓又有新姑娘“**”,更是招攬生意。我們幾人趕到時,裡面已經叫起了價——

“5兩!”

“7兩!”

“10兩!”

……

蕭飛身子明顯一怔,也許是看到了臺上濃妝豔抹,再尋不見昔日溫婉柔媚的玉脂;也許是因爲玉脂身旁,那個出落得如花似玉的少女。被強架起的小腦袋,依舊明眸皓齒,只是罩上了濃郁的哀愁。

“月牙?!”蕭飛不敢置信地瞪圓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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