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20兩!”場中一個壯漢朝天比劃着兩根手指,囂張得讓人作嘔。

“哦喲~20兩啊!”玉脂兩眼放光,笑得春光燦爛,“諸位大爺可還有開價的?機不可失哦,瞧瞧我們姑娘水靈的,可是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

“50兩!”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一個肥碩如豬,眯起猥瑣小眼睛的老男人出現在視野裡。

“喲~金老爺啊!您可真是大財主!玉脂在這兒替我們姑娘謝謝您了!我們姑娘今晚就是……”

“500兩!”開價的同時,我有點後悔,要知道當年我才值400兩呀!

場中驟然一靜,衆人的視線瞬間彙集到我的身上。我深吸一口氣,大踏步走了進去,“鴇母,我要買下她!不知500兩可夠?”

玉脂不雅的狠狠眨着眼睛,待看清我後,呆若木雞,嘴巴一張一合,發出微弱的聲音。

“小張哥?小張哥!真的是你?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月牙!”說着掙脫了身旁的龜奴,不顧一起的衝下樓梯,撲進了我的懷裡。

另一龜奴上前,與玉脂耳語了幾句。玉脂猛地清醒過來,“可,可以。啊,這位公子雅間裡請。”

我笑着一揚手,“請。”

在衆人震驚於青年豪爽出手,久久回不過神的時候,幾個身影消失在天香樓的大廳中。

玉脂乖乖拿出了賣身契,卻遲遲不肯收下我的銀票。我索性直接塞進了她的手裡,“做買賣有時要六親不認,更何況,我們‘非親非故’!”

玉脂神色黯然,捏緊了手裡的銀票,垂下眼簾,“是,我們非親非故。”落寞含悲,這幾年,她一個人撐着天香樓,其中辛酸苦楚,不足爲外人道也。

我低下頭,如今的我,哪裡有資格和人敘舊?身後,不知有多少人在搜尋着我的下落,要把我重新困在那個金雕玉砌的牢籠中。見我帶着月牙要走,玉脂下意識攔在身前,自知失禮又退了一步。

“同人不同命,各有各的造化,玉脂姑娘好自爲之吧!”抱拳施禮,退出了雅間。

見幾人走遠,屏風後繞出一個清秀的少年,若非那雙掛着淡淡憂傷深邃眼眸,只會被誤以爲是13、14的單純少年。

“玉脂。”

“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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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囑樓裡的人,不該說的話不要說!否則,別怪我不留情面!”

“是,玉脂明白。”兩行晶瑩花了臉上的濃妝,滴嗒滴嗒落在了地上……

擦乾眼淚,擡起頭,換上了職業的笑容——她不該哭,她已經是天香樓的鴇母,更何況,這裡遠遠有比她傷心的人……  太皇太后習慣成自然的接過太后遞上的補湯,悠然自得的品着。眉頭一蹙,抱怨道:“這幾日湯頭味道寡淡,藥氣濃烈了。”

太后在心裡直翻白眼,有的喝酒就不錯了!哎,你還有我這個兒媳婦伺候,我找誰給我煲湯呀!她嗎?未來的兒媳?鳳眼掃向軟榻上安然養胎的絕色美女,可惜聰敏有餘,心術不正。哼,面子過程,不做實事,一點不像皇后,處事周正,寬以待人,這要真成了自己的兒媳,母憑子貴,他日指不定耀武揚威到何種程度。

想她一個女人,得不到先皇的絲毫寵愛和憐惜,卻能統領後宮,難道全靠隱忍退讓?不,真正靠的是識人之術,若是沒這點本事,早在波濤暗涌的宮廷中死無全屍了。真不知道母后待見她哪一點?

太后久久得不到答案,又問了聲,“怎麼?御膳房換奴才了?”

“回母后,是兒臣技藝疏淺,不及皇后蕙質蘭心,今後定當改進。”

“皇后?難道以前……”

“太皇太后,明個起,就讓臣女爲您熬製吧!”

“這可使不得!”太皇太后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過去,“使不得,使不得!你只要把哀家的重孫平安生下來就好!”

美女臉色一紅,含羞低下了頭,“是,太皇太后。”

皇太后一捂心窩,怎麼這麼堵得哄?她以前是很能忍的啊!

門監通報皇上來請安,太皇太后忙帶着衆人起身相迎。

“皇祖母近日身體可好?”

“心情舒暢,自然就好。”旋即舊事重提,“難得皇后在坤寧宮齋戒,不問世事,皇帝,你打算何時封妃啊?這都開春了,再過幾天,就顯懷了,大着肚子,沒名沒分的出入宮廷成何體統?”

“欽天監吉時尚未選出,皇祖母稍安,朕相信,”他看向美女,淡淡一笑,“你能理解。”

“是,全憑皇上做主。”美女不疑有詐,忙感激的謝恩。

“這欽天監是怎麼辦事的?”太皇太后埋怨了一句。

朱佑樘笑意更濃,眼中精光一閃而過,只要他不開口,欽天監就是再選20年,也拿不出個黃道吉日。

過了這許多天,皇太后心裡早已和明鏡似的,悄悄嘆息,拖嗎?可拖也不是個辦法,孩子生了,母妃是無論如何得給名分的。皇后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這時候足不出戶,把自己悶在坤寧宮裡,連那個到處胡言亂語的鄭宮人也不收拾,到底是想如何,真要皈依佛門不成?哎,也是,就算不龜縮在坤寧宮裡又能怎樣,坦然面對?任性反對?反正封妃產子已是必然。她在心中暗暗禱告上蒼,希望這是個女娃,他日皇后能誕下麟兒,立爲太子,則,天下太平。

例行公事的請完安,朱佑樘疲憊的回到了坤寧宮。他好累,真的好累,每天在複雜詭譎的皇宮裡,在口蜜腹劍的朝臣前,要沉重冷靜的戴上各種面具。唯一的避風港,能讓自己敞開心扉的地方,如今已凋敝如斯,毫無生氣。

他抱起皇后的鳳冠袞服,連日來,屏退左右,他都是這樣無助的尋找着皇后留下的氣息,倒在牀上,依稀分辨着曾經的纏綿愛戀。胸前的銅鑰匙灼灼發熱,明明燒得他心煩意亂,卻毫無溫度,倍感蒼涼。

痛苦的抱住頭,一失足成千古恨。就算牟斌順利找到了嫣兒,她肯和自己回宮嗎?願意和自己回宮嗎?他早就知道,宮廷於她沒有半分魅力,他留下的唯一理由,就是自己。可自己懦弱的怕失去她,處處隱瞞,不敢承認錯誤在先,又錯怪她在後……哎,如果她不肯原諒自己,他能殘忍的強迫她回來,把她困在身邊嗎?即便她肯原諒自己,面對那個孩子,他們還能回到毫無芥蒂的幸福從前嗎?

輾轉反覆,註定又是一個難眠夜……

月牙纏繞的功夫早已練就到如火純青的程度,礙於芷芙的陰影,我小心翼翼的把她推給蕭飛——真正的男人照顧。見蕭飛苦臉,我小聲嗔道:“誰叫你和嬋娟3年不來電的!給你機會就好好把握,廢話少說,阿米爾,衝!古蘭丹姆就在前面!”

“來電?什麼爾,古,古……母?”蕭飛口吃了。見我橫眉冷目,咧咧嘴,不情願的去了。

月牙可憐巴巴的看着我,但還是很乖的和他的蕭大哥走了。嬋娟不解,我又不能明說當年芷芙的事,一想到芷芙,哎,更不知該如何對嬋娟說起,或許按蕭飛的主意,什麼也不說,陪她象徵性的找幾天,留下個念想作罷算了。

倒在牀上,又是難眠,今日爲了救月牙,暴露了行蹤,等張龍從寧波趕回,就得立刻動身南下,到泉州或者廣州,尋找出海的機會。

說起月牙,也是可憐,她本是得寵的妾室之女。他爹死後,她娘殉情而去,當家的長子囂張慣了,竟殘忍的容不下她一個孤女,敗了家不說,還怕人說三道四,把她幾經倒手賣到了無人認識的蘇州來。我問她恨嗎?想報仇嗎?月牙卻堅強的搖搖頭,說不管怎麼樣,那個人始終是他哥哥。如果報仇,便是一家人內鬥,他爹泉下有知,是不會安心的。我還能說什麼,善良和愚蠢本就沒有明確的界限,尤其在親情血緣的羈絆下,更是模糊不清。

哎,反正不差錢,多個人,多張嘴有啥的?還能多份力量,多份快樂。

次日一早,帶着嬋娟和蕭飛買了元寶紙錢,去城外分別祭拜了兩個長埋地下的美麗女子。

**上無名墓碑,看着那被用心雕琢過的紋理痕跡,想到他們三個人之間註定無果的愛情。眼眶一熱,淚水如斷線珍珠般不受控制的滑出眼簾:豔情,對不起,我有我的原則,我有我的驕傲,只能辜負你的一片心意。如今的我,再沒勇氣與他相扶到老,遠走天涯是必然的選擇。但是,請你相信,他是個萬古難求的優秀帝王,會創造出你嚮往的太平盛世……

我在芷芙的墳前,將那顆嵌着紅豆的小玉塊交給了嬋娟。

“夫人,這是……”

看着相對粗糙的墓碑,淡淡地說:“這位善良、勇敢的姑娘,爲了我,犧牲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這是她唯一的遺物,請你替我好生保管。”

嬋娟聞言跪下身,在芷芙墳前拜了三拜,“芷芙姐姐請放心,嬋娟會代替姐姐好好照顧夫人的。”

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嗚咽無聲,有口難言……

蕭飛心有不忍,皺緊眉頭嘆息着把頭扭向一邊。許久,上前扶起了莫名流下眼淚的嬋娟。

“哭什麼?”他沙啞着聲音,遞上手帕。

嬋娟懵懂的搖着腦袋,抽泣兩聲,“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是一來到這裡,心就酸酸的,好難受好難受,跪下的時候,眼淚自己就流出來了。”

我閉上眼,骨肉至親,難捨難離……冥冥之中,也許盡是天機。可悲的是,世人愚昧,無從參詳。

心情沉重的往回走,路上,一輛馬車飛馳而過,又急急停在不遠處。蕭飛上前一步,把我和嬋娟護在身後。

我輕輕推開他,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現在,我想開了,坦然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碩大圓挺的肚子,然後是一身華服的貴婦探出了珠光寶氣的腦袋。

璀然一笑,“是張哥哥嗎?好久不見。”

我鳳眼一眯,看清了來人——徐碧心?

身懷六甲的徐碧心在車伕和丫鬟的攙扶下,艱難的下了馬車,作勢要施禮,卻哈不下腰,“哎呦~心兒身子重,實在不能給您施禮了。”

我笑着走上前,“心兒妹妹不必多禮,身子要緊。”

“娘子?”一個悅耳的男聲傳來,馬車裡走下一個風度翩翩,留着幾縷青須的高大男子。

“相公!”徐碧心嬌滴滴應着,兩個大酒窩迎着幸福的笑容,甜美誘人。

男人忙扶住她,關心了幾句,又看向我,問道:“這位是?”

徐碧心搶在我之前答道:“相公,這是心兒的張哥哥,心兒在蘇州府時,多得他的照顧。”

我苦笑,耀武揚威的炫耀,是爲了向我報復嗎?

寒暄,客套,彷彿第一次見面的人都要進行毫無價值的虛僞遊戲,體現自己的謙遜有禮。

徐碧心忽然道:“相公,張哥哥不是外人,把寶兒抱出來,讓張哥哥看看吧。”

“這……”男人猶豫了一下,見徐碧心兩眼冒心,期待的望着自己,轉身吩咐奶孃抱下了一個熟睡中的孩子。

孩子很小,2、3歲的樣子,初春的寒涼絲毫沒有影響到狐裘中的甜甜的睡顏。很可愛,真的很可愛,白白嫩嫩的,像個洋娃娃,讓人忍不住有咬上一口的衝動。突然想到,再過兩年,他的孩子也這樣了吧。

手一抖,沒有觸到孩子,擡起頭,澀澀的笑下:“真是恭喜二位了,得此麟兒。”

“張哥哥很喜歡寶兒吧!呵呵,相公對寶兒簡直寵上了天,連姐姐都很喜歡呢!”

姐姐?我一愣,想明白了徐碧心是人家的二房。再看看眼前你儂我儂的二人,一抹憂傷在眼中徘徊,妻不如妾,古今使然。我的離開是如此英明,在他們三口人面前,我成了永遠的第三者……

徐碧心嬌笑着邀我到一側說幾句貼己話,我只好不情願的走近這個幸福的小女人。

“張姐姐,我以爲你會和伯虎哥哥在一起呢!呵呵,莫怪妹妹說話太直,果然如我所料,伯虎哥哥最愛的只有水姐姐!”

見我木然,徐碧心繼續,“你也知道,我並不願意嫁給董郞,可嫁過去後,董郞對我很好,寶兒出生後,更是千依百順!如今,我已和那個女人平妻了!呵呵,張姐姐,替我高興吧?”

“高興,非常高興。”我了無生氣的應着。

“哼!若非那個女人幾年下不出個蛋,我爲董家添枝加葉,延續香火,也不會如此順利的!可我有寶兒,那個女人就永遠不是我的對手!”徐碧心恨恨的說。

我失笑,孩子,就是這個時代女人的終極武器。如果婚姻悲哀到要用血脈延續去維繫,那麼我,甘願不要!

再回過神時,臨桌几人的話題已從名聲日益高漲的“六藝”三大才子身上轉移到了他的身上。也許正因爲是他,我纔回過神來。

哎,莫談國事,茶館酒肆果然該高高懸掛呀。

別了徐碧心看似美滿的一家,我們三人便返回了城裡,隨意找了間小店坐下吃飯。小店生意很不錯,趕上晌午,座座客滿,我選了僻靜的角落,聽着衆人的議論,真實的民聲民心,頗有滋味。回過神時,才恍惚記起,自己早已不是當權者了。自嘲的笑下,悄然換爲了旁觀者的心態。

只要涉及皇上,涉及朝政的,衆人無不有口皆碑。也是,作爲君主,無論從文治武功哪個角度去評價,他都很賢德,很偉大,政績卓越最直白的體現就是眼前的百姓安居樂業,國富民豐。

“你說咱們難得遇上個好皇上,可老天爺怎麼就這麼不開面呢!”

“可不是!皇上尋親不成,皇后又三年無子!怎麼就不能順順當當的呢?”

“哎,皇榜下來了,聽說皇后在坤寧宮裡齋戒求子。明個我讓我家女人也去寒山寺求求菩薩,這好人總得有報啊……”

我慘笑,好人真的有好報嗎?那我和他一定是大惡人了。

他幾次派人去廣西賀縣查訪親族,去年,終於找到個自稱“孃舅”的男人。地方官爲了巴結皇上真可謂不擇手段,這個孃舅毫無懸念是假的,稍加盤查就泄了底。我還清晰的記得那時他鐵青着面色,極度隱忍着沒有爆發。下旨殺了冒認皇親的男人,並將地方官治罪,卻並未因此大開殺戒,只是封母妃爲孝穆皇太后,並將墳塋遷至茂陵與先帝合葬。

他帝位已穩如泰山,此舉自然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還受到滿朝文武的稱頌——孝、慈、仁、德。禮部尚書耿裕上疏建議效仿太祖爲馬皇后尋親的先例,爲母親在桂林建立祠堂,每年按時祭祀。他拿着奏章的手微微顫抖着,似有千斤,我湊過去,安慰了幾句。他放下奏章,握住我的手,微微嘆息,“嫣兒說得是,活着的人才最重要!逝者已矣,就在心中緬懷吧!”遂招來懷恩下詔,“孝穆皇太后早崩,朕每想之,心如刀割。故欲尋得太后親族,以盡孝道,然至今未果,只得俺太祖先例辦了。”追封外祖父爲光祿大夫、柱國、慶元伯,諡號“端僖”,外祖母爲伯夫人,在桂林建造宗祠……

“夫人,走嗎?”嬋娟見我失神,小心翼翼的問道。

“再坐會吧,讓小二再上些酒菜。”

“夫人,這滿桌子也沒動幾樣,還上什麼呢!”蕭飛道。

“沒事,難得到了嬋娟的家鄉,喜歡什麼儘量點!銀子沒有,還有古董珠寶呢,夠花!”

蕭飛亦猜出了我的心思,默不作聲吃起了東西。沒錯,我想蒐集信息,蒐集能用得上的信息。

可也許我走錯了地方,茶館酒樓裡只有小道消息,江湖謠言,很難抓住重點。

果然,另一座無關痛癢調侃起來。

一陣奸笑過後,一個粗獷的男聲道:“嗤!還惦記人家小娘子呢?人家昨晚被一個出手闊綽的公子哥以500兩紋銀買走了。你這窮鬼,5兩都沒有,還想什麼想?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兄弟們,是不是!哈哈……”

衆人一陣鬨笑。個子最矮的男人一臉的尷尬,喝了口酒,說道:“大哥不要寒磣兄弟了!我也不是惦記她,要真說美,說魅,還是當年的豔情無人能敵!”

“我倒是喜歡玉凝一點,小鳥依人。”

“嗯,我也喜歡……”

幾個男人爭論不休。最後矮個子男人一拍桌子嚷道:“TMD!鬱悶,百韻樓沒了!咱爺們連個養眼的吃飯地兒都找不到!”

“噓——小聲點,沒聽說那個掌櫃的有妖法,不是人嘛。誰敢妄論是非,是會被索命的!我那鄰街李四就在百韻樓跑過堂,那次酒後吹牛,說他家掌櫃的一幫子人其實沒死,結果當晚就溺死在蘇州河裡了,邪乎得很!”

我擱下筷子,這些我昨晚在客棧裡就打聽過了。那日離開時蘇州時,朱佑樘留下了兩個錦衣衛監視百韻樓的員工。一有走漏風聲的,當即滅口。故而,時至今日,除了死守秘密的員工外,再沒人清楚我的生死。久而久之,人們達到了“談樓色變”的程度,刻意忌諱着這個話題,倒也因禍得福,沒人敢不要命的效仿百韻樓大搞自助,使得歷史悄無聲息的迴歸了本來的軌跡。

我站起身,再無心聽下去,留下銀兩帶着蕭飛和嬋娟走出了小店。

午後的陽光,明媚耀眼,照的人暖洋洋的,我慵懶的伸着懶腰,享受着片刻的安逸。一陣急促的犬吠傳來,我放下手臂的瞬間,看清了不遠處的身影——

一個神色複雜,百感交集的俊朗青年,牽着一隻興奮過頭的大黃狗,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中央,竟讓人有些心碎……

笑容僵硬在臉上,地球真小,蘇州真小……

人能認錯,狗卻不能,即使是黃黃這隻被我診斷遠離“忠貞”的狗。我想逃已來不及,黃黃掙脫了繩索,搖着尾巴飛一般朝我撲來。用力一擡,兩隻前爪搭上我的肩膀,滑膩的舌頭添上了我的臉頰,急切表現出它的想念。我被不知何時學會了如此高難度動作的黃黃嚇了一跳,不知所措。

“黃黃!”蕭飛喊了一聲,黃黃會意,乖乖放下前爪,卻死活咬住我的衣襬不放。

“回來了?”聲音嘶啞,不復清亮,帶着淡淡的閒愁。彷佛慈父面對離家出走的少女,更像是經歷了生離死別的戀人,難掩那層濃濃的寵溺和哀傷。

“呃,隨便……隨便走走。”我不自覺垂下了頭。

“回來就好。”

低着頭,卻分明感受到了他的微笑,幸福祥和,如天邊浮雲,帶着陽光的味道,暖人心田。

“伯虎啊,牽着黃黃跑那麼快乾嘛?”祝枝山呼哧帶喘追了上來,“倒是心疼下爲兄啊,可是過了而立之年了!還有徵明……”看到我的瞬間噤聲,瞪圓了牛大的雙眼……

我抿緊嘴脣,微微顫動着,只能用眼風偷偷瞄着,擡不起頭,更不敢擡頭。

“對不起,借過,呃,對不起……哎,對不起啊。”文徵明抱着半人多高的書卷跌跌撞撞的走來。

祝枝山回過神,回身去接文徵明,“不是讓你在店裡等着嗎?這麼沉,來,給我點!”說着要拿過擋住文徵明視線的一摞書卷。

“啊。”文徵明配合着,眼風一掃,最先看到了我身邊的嬋娟。一聲不敢置信的“芷芙”呼出的同時,手一軟,祝枝山來不及接過,書卷掉了一地……

待看清了我,更是震驚到了極點,愣在當場。許久,又看看嬋娟,喉結動了動,想明白了什麼。

沉默,還是沉默,沒有人再開口,喧囂的街道似乎把我們隔絕到了另一個時空,截然不同的安靜時空。

終於,唐寅打破了沉寂,“去家裡坐坐吧,香兒一定很想你。”

香兒?我木訥地擡起頭。祝枝山見唐寅落寞無語,磕磕巴巴解釋道:“其實,就是伯虎,呃,伯虎成,成親了。和,和玉……許秋香。”

我用力扯扯嘴角,笑了出來,這個我早就知道。史書記載,弘治元年,唐寅年19,娶徐廷瑞的次女爲妻,後生一子……更何況,我知道,這是多得了他的幫助,纔會如此順利。

那年,他初登大寶,國事朝局尚未穩定。偶一日,陪他在文華殿批閱奏章,他忽然問我過得幸福嗎。新婚燕爾,怎能不幸?我很肯定的告訴他,自己非常幸福。還說,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如我一般幸福。他笑了,有點深奧,有點難懂,摟住我,淡淡的說,確實如此。後來,我從孫彪那裡得知,他派錦衣衛去了江南,爲唐家送去了一份賀禮,成親的賀禮……

“很好啊,大家都,都很好,很幸福就好。”勉強撐着無力的腦袋,笑得有些壓抑。

“那去家裡坐坐好了。”唐寅再次邀請,“爹爹和孃親去叔父家,張羅羽珊的婚事去了,家裡就剩下香兒,你去了,她會很開心。”

羽珊,哦,對了,是唐寅那位自小過繼給叔父的親妹妹吧。

“不,不了,我,我有點事。”

見我拒絕,神色黯然,祝枝山左顧右盼了半天,最後捅了捅文徵明,一同做起了說客。

我有點應接不暇,蕭飛見狀,仗義的挺身而出,“祝公子,文公子,我家夫人此行,尚有要事。”

“連一點點時間都擠不出來嗎?”唐寅幽幽的問。

“改,改天吧,我,我還會再住兩天。”我推脫。

祝枝山不忍唐寅失望,還要再說話,被唐寅拉住,“好,改天再約。江南天氣雖比京城溫暖,但初春也很冷的,地氣還潮,你體質畏寒,記得多穿點。”

“好。”低聲應着,一股憂傷滑過心田,他體貼了,比以前更體貼了,畢竟是成了親的人,成熟了,懂得疼人了。

我帶着微微蹙眉的蕭飛和不明所以的嬋娟逃難似的匆匆離開,回到客棧,纔敢放鬆的大口喘氣。

不是害怕,不是恐懼,卻是無法面對,擔心心思細膩的才子,看出自己的落魄。自嘲的笑下,我還真能自欺欺人,聰明如他,怕是早就參透我了。而同一時間的紫禁城裡,一個絕色美女,正徘徊在坤寧宮外,悄悄朝裡張望着。秀眉一蹙,陷入了沉思,以她對姐姐的瞭解,斷不可能把自己悶在一個地方,1個月來,頭影不露的。難道……這不可能,哪有宮妃膽敢擅自離宮的!尤其是一向風風火火的皇后,更不會如此低調的銷聲匿跡。

躑躅了一會,終打定主意,一探究竟。

“二小姐,您來了!”看門的侍衛如往常般一臉的諂媚。

“是啊,諸位大哥辛苦了。家母做了酒釀桂花糕,知道姐姐愛吃,特讓小妹送來,小妹特意帶來了許多,幾位大哥也嚐嚐吧!”

“這可使不得!二小姐太客氣了,您給娘娘的東西,我們這些當奴才的哪裡能吃呀!”

“不要客氣嘛,往日蕭大哥都會收下的,你們在宮裡當差可不容易呀,既要忠心護主,更要面面俱到!”

“難得二小姐善解人意。”兩個侍衛樂和的收下了酒釀桂花糕,和寬鬆袖擺下藏匿的銀錠。

美女擡腳欲入,卻被侍衛攔住,“二小姐,皇上下了聖旨,任何人不得入內的,二小姐,您別難爲我們這些當差的不是?”

“是我過於思念姐姐,一時思慮不周,兩位大哥見諒。”

“好,好說。”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兩人堆出一臉的假笑。

“不知蕭大哥可在?兩位可否幫尋一下,小妹想問問他姐姐的情況,月餘沒有了消息,家裡惦記呀!”

“啊,這……”

“怎麼?不方便?還是……”神色閃了閃,“蕭大哥不在?”

“啊,在!當,當然在!”

“是,是啊!蕭侍衛總領坤寧宮所有侍衛,怎能不在?哈哈……”

“哦,那就煩請兩位大哥,幫我小妹走上一趟。”

“呃,那個,那個蕭侍衛長,身體不適,向娘娘,哦不,向皇上,是向皇上告了假的!”

到底是坤寧宮的守衛,神色慌張,也有些急智。美女狡黠的笑笑,“如此說來,小妹更要去探望了!”

“啊,不可!”

“爲何?”看似單純的反問,卻在她早已寫好的劇本中。

“張二小姐嗎?蕭侍衛身體不適,上吐下瀉,恐會傳染,皇上下旨,將他暫時移居宮外了。”

美女循聲望去,是位無須的慈祥長者,帶着謙卑的笑容。忙乖巧的福身,“懷恩公公有禮。”

“使不得啊,二小姐折煞老奴了!”

“公公是皇上的左膀右臂,自然受得。即使如此,韻婷不多打擾,還請公公將這些糕點交給娘娘。”

“此事交給老奴,請二小姐放心。”

美女又施一禮,微笑着嫋嫋婷婷而去,美目一眯,哼!老狐狸,又壞了我的大事!

懷恩見美女遠去,收斂了笑容,眸色一凝,若有所思。回頭冷冷的盯住兩個侍衛,“禍從口出,謹慎株連了九族!”

“公公饒命,公公饒命啊!”兩人一抖,只知跪地磕頭……  嬋娟很乖,更明白事理,不該問的絕不多問,即使是看我回來後,便無精打采的搖頭嘆息。可月牙不管那套,見我回來,立刻粘了上來。雖然我不相信自己有那麼大的魅力,但爲了避免悲劇重演,深吸一口氣,認真告訴她,自己和她一樣,是個女子。

月牙忽閃着大眼睛,竟然笑開了,“我知道,小張姐姐!”

“你,你知道?”

月牙嘟着小嘴,“嗯,贖我那天,我抱着姐姐時,就知道了。後來問了蕭大哥,他也如實告訴我了。”

“啊,那就好。”我尷尬的笑笑,總是自以爲是,殊不知,凡事都是旁人幫我權衡處理的。

次日一早,頂着明顯睡眠不足,微微浮腫的臉龐爬起了身。剛穿好衣服,一陣清脆的敲門聲響起。我只當是嬋娟,打開門,當場石化,再次傻了眼。

來人掛着溫婉的笑容,一如往昔,卻多了更多女兒家的成熟嫵媚,“嫣兒,不請我進去坐坐?”

“啊,當,當然!快進來!”我拉過玉凝的手,她怔了一下,笑得更加燦爛,反手握住我的。

進了屋,我環抱住依舊纖細無骨的玉凝,眼眶有些溼潤——往日百韻樓裡,親如一家的衆姐妹,如今,也只剩下她了。

“嫣兒,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玉凝哽咽着,淚水打溼了我的衣襟。

嬋娟來送早餐,見門虛掩着,往裡一探,是我和玉凝的彼此相擁,一時拿捏不準,進退不得。我笑着鬆開玉凝,招她進內。玉凝看見嬋娟時的表情,與唐寅幾人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多了憐惜。引薦後,悄悄拉住了我。

“嬋娟,早餐放下,你先出去吧,哦,稍後,讓蕭飛陪你四處走走。”

“奴婢要伺候夫人啊!”

“記得我說什麼了嗎?我有手有腳,不需要伺候的!難得故人來訪,要敘上許久,我們在蘇州府停留的時間不多,你要好好把握纔是。相信我,放心去吧!”

嬋娟想了想,終敵不過尋親的誘惑,點頭下去了。

我猜到了玉凝的問題,便隱去皇宮,講述了嬋娟的不幸和我所知的故事。

玉凝苦笑,“緣分吧,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芷芙捨不得你,她的妹妹就替姐姐完成心願。”

“我想也是。”默默低下頭,本想聒噪不停,卻發現無從開口,無法開口。

玉凝毫無懸念的問了他爲何沒陪在我身邊,我抱之一笑,岔開了話題。轉問起了她和唐寅,這三年來過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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